我所读过的最好的十首诗

我所读过的最好的十首诗
养鸟人语,如果想要八哥一类的鸟学说人话,就一定不要把它们和百灵画眉混养。因为一旦八哥领略到鸣鸟玲
珑婉转的歌喉,就再也无心学习笨拙的人言。这使我相信即使是动物也有基本的审美,之所以有时沦为二流的
玩物,只是因为它们被隔绝于应处的自然环境之外。
这使我想起中国的当代文化。长年以来,我一直相信中国当代文化存在着一种“反淘汰”机制,即它能够自动
淘汰掉那些比较好的艺术作品,留下那些老气横秋的、道貌岸然的、喧嚣叫骂的、轻浮浅薄的、从众反智的作
品。后来我这种悲观的情绪稍有好转,而其根本转变得力于我的《我所读过的最好的十首诗》的连载受到众多
网友的欢迎。当然,其中的原因并非在鄙人的文笔,而是伟大诗歌本身的魅力。这使我相信,中国文化的萎靡
状态完全是因为惯性,而公众审美趣味的扭曲只应归罪于坏的东西充斥市场,而好的东西又难以寻求,像在其
它任何领域一样,中国人民“忍受了应该忍受的一切”。某虽不才,但为人诚朴耿直,对趋时附势,浅薄庸俗
深恶痛绝,加之年少时受到的负面评价较多,出于生物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养成了无条件的自信和怀疑主义,所
以能够把使我感到窒息的东西弃如敝薮,而紧紧攫住那些使我感到眼前一亮,神清气爽的东西。因为本人酷爱
诗歌,并有志创作,所以注意搜集中外的现代诗集,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收藏。而随着时间的积累,厚
书逐渐读薄,发现中外名诗虽然浩瀚,但光晕完美,且真正能够最深地切入心灵的诗歌作品却并不多见。上网
后,渐渐对BBS着迷,觉得应当把真正美好的东西和众多网友们共享,便心生连载《我所读过的最好的十首
诗》的计划。
从第一首开始贴出起,这个系列受到了众多网友的捧场,为此我深表感谢。其间经历了很多事,拉拉杂杂三个
月才连载完,在这里将十首一起奉献给大家,基本不做修改,保留网络交流的原汁原味,大家可能也会因此而
回忆起这百日来那些匆匆而过的平凡或不平凡的日子。此中选择考虑了尽量全面地反映各种类型诗人的不同风
彩,故乐观悲观,感性理性皆有,其排序注意各类诗歌间杂分布,以使大家能口感常新,不致厌倦。

之一:
曼德里施塔姆诗一首
无题
曼德里施塔姆(写)
刘文飞(译)

涌上斜坡,伏尔加河,请涌上斜坡,
雷霆啊,请击向那新的薄板,
大颗的冰雹,请砸向、砸向玻璃窗户,
而在莫斯科,黑眉毛的你,
请更高地仰起你的头颅。

魔术师将黑色的紫色的玫瑰
秘密地和牛奶拌和在一起,
他用粉扑儿和珍珠粉,
唤出了冰冷的狗鱼,
用絮语唤出了嘴唇……

解开这个谜,请解开这个谜,
阿列克赛·米哈雷奇,
怎样从印度贵族那儿
获得了那种寒鸦的美丽,
伏尔加河,请你弄懂,说清。

不平等的两岸相对而立,
真是罪过,真是罪过,那只血液沉重的鹰,
东张西望地飞翔,飞翔,
飞过山头木屋的屋顶。

啊,我看不见,看不见,
灰蒙蒙的绿色河岸:
似乎有些疯狂的割草人,
在草地上走,在草地上走,
绿色将草场压迫成了弧形。

1937年7月4日

1937年五月,诗人暂时结束流放生活回到莫斯科,此诗即写于此时。但不到一年之后,他又再次被捕,1938年
5月2日,他在集中营里去世了。他是如何死的,葬于何处,均无人知晓。此诗是写给诗人的朋友叶·波波娃
的,在曼德里施塔姆诗作的许多选本中,此诗均为最后一首。巴赫在死时创作了《赋格的艺术》,把他最擅长
的赋格技巧运用到了极致,最后在B-A-C-H四个音上嘎然而止,以此来预言自己生命的终结;而曼德里施塔姆
的这首诗却体现出了一些新的特征,其中词的复沓、歌唱性的节奏,与民歌有相似之处。这可能是以另外一种
方式预示着这个人要死了。读读这样的诗句:“似乎有些疯狂的割草人,在草地上走,在草地上走,绿色将草
地压迫成了弧形。”即使诗人不被迫害死,这种诗的张力也足矣把人撕成几瓣。读了这首诗,我非常向往俄语
原文。俄语那复杂的音节使每一个词仿佛都在向时间索要生命和尊严;它们连续行进的时候,仿佛伏尔加河上
的纤夫,其力量使说汉语的人心生叛逆儿童一样的反感但又不得不臣服。这种语言仿佛正是为俄罗斯这个高贵
而又苦难深重的国家而生。但我仍相信刘文飞先生的译笔,他和王家新一起是我心目中当代俄语诗最好的中文
译者,而且我坚信一流的诗作一定是可译的。所以拿出此诗和大家共赏。好了,面对如此伟大的文字,更多的
话会成为罪过。

之二

(法)圣·琼·佩斯
叶汝琏 译
于是降雪了,首批别离的阵雪,落到梦幻和现实织成的巨幅布帛上,有记忆的人们忘却了种种苦楚,我们双鬓
唯有床单的清香。这是大清早,盐灰的曙色笼罩,约莫早于六点钟光景,犹如客次于一个临时的港口,一处思
赐的避难所,在这里,散落着串串静谧的伟大颂歌。
这一通宵,不知不觉,鹅毛雪片纷扬不息,那座座摩天大厦——被萤火虫剔透的浮石,高高地托起无数心灵的
遗痕和重荷,不停地增长,而且将所负的重卓尔忘怀。惟独那些昆虫,略知其中底细,不过它们的记性恍惚,
讲述得又很怪诞。心灵对这些非凡事物所起的影响,我们无从知晓。
谁也不曾诧异,谁也不曾察觉,这丝绒般的时刻,这轻脆、细琐之极的东西首次掠过、触及那高耸的石面,好
像睫毛一夹。在青铜的覆盖和铬钢的射角上,在哑然的瓷砾和厚大的玻璃瓦上,落上了阵雪,没有任何人惊
动,也没有人玷污,这气息初凝的水汽。
恰似一柄刚出鞘的宝剑乍现的一颤……雪在下,看呀,我们来说说它的奇妙吧!静悄的黎明周身丰羽,像只传
奇的巨枭,一任精气吹拂,鼓起它那白色大丽菊的形体。奇景和欢乐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来。让我们朝那露天
茶座的门面五致候吧,恰是旧年夏天,那位建筑师就在那儿指给我们看过夜鹰下的好些卵。

圣·琼·佩斯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生于美洲法属瓜德鲁普岛。后成为一个职业外交家,并在1916-1921年
在驻中国(!)大使馆供职(有兴趣的朋友研究一下五四运动的历史,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家伙的表演)。他
于1924年写就杰出长诗《远征》(又名《阿纳巴斯》)后搁笔16年。1933年升任为大使。后又发表大量杰出诗
作。二战期间流亡美国。1958年诗人已年过古稀方建立家室,196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诗人的作品“那
振翼凌空的气势和丰富多采的想象,将当代升华在幻想之中”。此人长相酷毙能力超群,因为从来不用靠文学
挣钱吃饭,所以也就不用顾及文坛的规矩和潮流,写出东西来大胆超逸,丝毫没有知识分子的衰气,而充满了
永远的好奇心、卓越的想象力和昂扬的自信与乐观精神。
我第一次读《雪》的时候是在16岁。第二天早上照常坐车上学,在车上也照常注意和希望能和年轻的女士挤在
一起。下车之后暴露在初秋微凉的空气中,手上还存留着一个女人(想起来跟我现在年龄差不多)裹着羊毛衫
的纤细腰部的质感,鼻子里还能闻见秋季刚拿出的新衣服淡淡的香气。心中还是小小少年的一点满足和一点恐
惧,但却加上了与已往不同的一种甜蜜感。想想看,这完全是因为昨晚读到了《雪》,它使我相信,今后的生
活中将会用我自己的皮肤和五官感受到很多真正美好的东西。

之三

(英)菲利溥·拉金(写)
如果要我
创建一种宗教
我要用水

去教堂
就得涉水
走到干燥的各色衣服前

它的祷文要用
浸泡的意象
一种愤怒、虔诚的浸透

我应该在东方,举起
一杯水
那里,所有角度的光
永远不停地聚合

拉金(1922-1985)是英国战后最重要的诗人之一。他反对狄兰·托马斯和艾略特等现代主义旗手的激进或晦
涩,以怀疑的精神和冷静的态度描绘孤独、挫折和死亡等日常主题。他一生不事张扬,但名声与日俱增。其作
品对之后现代诗的影响如何说也不过分。
从拉金身上,我们看到了诗人不一定要疯狂,要神精质,要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死亡;他们也可以像我们一样
过着卑下而又庄严的日常生活。《水》的头两节中只用了一个主要的意象,简单到了冷酷的程度,但很难想象
如何写还能比这更感人。它使我们明白了,环境即是宗教,过程即是宗教,追求注定要失去的东西即是宗教,
生存即使是残酷、毫无意义也是值得尊重的。可能在昨天,我们还觉得自己是卡夫卡的甲虫,吃着地上一点腐
烂的食物,眼睛含满感激的泪水,读过这首诗,我们会感到自己是一头诚实的牛,吃着早晨第一口草,眼里含
着庄严的泪水。

之四
印第安人诗一首
给春天的消息
或乔克托处女的月亮
加·帕尔默(写)
朱景冬译

整整一个月和你在一起
多充实。

我依赖你
我赞美你
我夸耀你
把我的汗衫给你
拆卸月亮
当黑夜广阔地醒来我叫喊我描绘你的神采,
              星星迸裂。
它们颤抖。它们呻吟。它们大发牢骚。
飞蛾投火。停止呼吸。

如果那些日子,那些放纵的日子我是你,我会
    仿造迦太基。
我会让火葬堆强大到足以抓住摩西。
比众山更威严,我会升到比利牛斯山上
鹰一样漫游。
多么光彩照人,如果能做到,我将夷平整个喜马拉雅。
我了解自己,我会干的。

天空要让傻瓜膨胀,焚烧,而我将装扮成蛙
冒着大雨跳跃,冻僵又发狂。我想我能活
一千年。
你用颤抖和愚钝的箭俘虏了我,蔑视我的本领。
你永远不会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有座城里到处有我。
别说。别说。
那儿城自我毁灭。
那在冰凉而隐秘的洞穴里
咳出结核菌苗的老鼠太吝啬。
那儿,你一定得看看那儿。别昏眩。别装模作样。

我是天空
我是印第安人
我是生甜瓜的月亮,叛逆的血

绕过你看不懂的部分吧,因为你能看懂的正是这首诗的精华。“把我的汗衫给你 拆卸月亮”、“ 而我将装扮
成蛙 冒着大雨跳跃,冻僵又发狂”、“ 我是天空 我是印第安人 我是生甜瓜的月亮,叛逆的血”读着这些纯
洁而又勇敢的爱情诗句,我仿佛一丝不挂地在沙滩上奔跑,阳光击打在我的赤裸的胸膛上,也击打在我的心脏
和肺上,就像铁锤敲打着响亮的铜锣。
本诗的作者是一个美国人。提起美国,很多人会立刻想到福特汽车、好莱坞电影和麦当劳,总之是一些大而空
泛,没有味道没有内涵的东西。但殊不知美国也是世界上纯艺术最发达的国家。就我知识范围内来说,战后美
国起码是五种世界性艺术的中心:先锋视觉艺术、建筑、当代古典音乐、现代舞蹈,再有一个就是诗歌。虽然
众所周知美国成为世界艺术中心是因为二次世界大战,但也不要忘记,其实在梭罗、桑德堡和惠特曼的时代,
美国的诗歌已经站在了世界的最前沿,只不过是因为美国当时不尚空谈,这些诗人没有拉帮结派才没有引起足
够的重视;而如今,美国更是成批的产生杰出的诗人,如果他们生在欧洲某国,他们肯定会被奉为神明并被推
出去竞争诺贝尔奖,而在美国也就拿个把“普利策”而已。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美国的国力和英语的影
响力,其二是美国的豪放的生命活力,再有就应归功于美国完善的体制。这种体制可以使各种不同的东西很好
地共存,并最大程度地发挥其长处:商业的东西弄得非常商业,而艺术可以搞成地道的艺术,美国很少有别别
扭扭的东西存在。另外,本诗的作者也是一位印第安人。六十年代以来,美国的一道重要的文化景观即是印第
安文学的兴起,其标志是一批印第安诗人和作家开始用英文写作,并(不可避免地)吸收了西方文化的典故和
其它特征,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文体。本诗就是一个杰出的例子。印第安人被迫放弃母语对他们的文学来说可能
是一种福音,因为这可以迫使他们抛弃自己文化肤浅的表面的东西,而真正以一种超越的态度思考其内涵。对
照我们中国的文学,可以发现我们的作家过分依赖母语乃至方言的表现力。这实际上造成的后果是过分诉诸于
读者的习惯性体验,而忽视了对语言本身魅力的发掘。所以我国产生了太多的老舍和王朔,这也许并不值得庆
幸。

之五
死亡赋格曲
死亡赋格曲
(奥)策兰
钱春绮 译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晚上喝它
我们在中午喝它,我们在夜里喝它
我们喝 喝
我们在空中掘一座坟墓 睡在那里不拥挤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 他玩蛇 他写信
天黑时他写信回德国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写信 走出屋外 星光闪烁 他吹口哨把狗唤来
他吹口哨把犹太人唤出来 叫他们在地上掘一座坟墓

清晨的黑牛奶 我在夜间喝你
我们在早晨和中午喝你 我们在晚上喝你
我们喝 喝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 他玩蛇 他写信
天黑时他写信回德国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你的灰发的书拉密特 我们在空中挖一座坟墓睡在那里不
拥挤
他叫 把地面掘深些 这边的 另一边的 唱啊 奏乐啊
他拿起腰刀 挥舞着它 他的眼睛是蓝的
把铁锹挖深些 这边的 另一边的 继续奏舞曲啊

清晨的黑牛奶 我们在夜间喝你
我们喝 喝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你的灰发的书拉密特 他玩蛇

他叫 把死亡曲奏得更好听些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叫 把提琴拉得更低沉些 这样你们就化作烟升天
这样你们就有座坟墓在云中 睡在那里不拥挤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在夜间喝你
我们在中午喝你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我们在晚上和早晨喝你 我们喝 喝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他的眼睛是蓝的
他用铅弹打中你 他打得很准
一个男子住在屋里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他嗾使狗咬我们 他送我们一座空中的坟墓
他玩蛇 想得出神 死神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你的金发的玛加蕾特
你的灰发的书拉密特

世界上很多事物都是这样,最广为人知的往往并非最好:“大众”人人皆知,而“阿斯顿·马丁”却鲜有听
闻。德国诗人策兰也是这样,他横空出世,成为二十世纪德语诗坛的一个奇迹,但我国读者对他却知之廖廖。
策兰1920年生于乌克兰的犹太人家庭,日后成为又一个伟大的犹太人艺术家。犹太人艺术家的辉煌是二十艺术
艺术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在小说领域站着卡夫卡,在音乐创作中站着马勒,除视觉艺术之外,犹太艺术家几
乎占据了每一座艺术的高峰。在诗歌领域,除本诗作者外,我的系列此前提到过的曼德里施塔姆和后面还要提
到的布罗兹基也是犹太人。也正是因为是犹太人,策兰遭到了不幸,这种不幸并不只属于诗人,它是全人类的
不幸。1942年诗人的父母被关进了集中营,本人被送进劳动营,曾一度被迫去修筑公路。战后以本诗《死亡赋
格曲》震动诗坛。后来又创作了大量的深入探讨人性和命运的振撼人心之作。1970年,正当诗人50岁时投塞纳
河自杀。这使人想起茨威格的自杀:诗人之死并非被一种具体的困境所迫,而是出于对整个世界的绝望。
所谓“赋格”,是建立在“卡农”基础上的一种曲式。卡农的特点是把几段不同的旋律主题插在一起,而听起
来又是一首完整的曲子。本诗即可读出几个不同的主题,它们相互交织,回环往复,使人仿佛置身于杀人的现
场,听到狗叫声、掘土声和死亡的乐曲声。经历过死亡的人人们仿佛处在一台反复倒带的录像机中,死前的一
瞬会反复地在眼前重演,生前的绝望和欢乐也闪回其间;也许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非人道的杀戮都在梦中反
复出现,而对于中国人来说,更是仿佛伸手可及。但同时具有这样的勇气和才华把绝望和死亡写得如此逼真而
又有超越的美感,恐怕只有像策兰这样的大师可以做到。感谢诗歌,感谢上帝。

之六
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沃尔科特(写)
沈睿(译)

报纸在安乐椅上老去,沙发昏睡
在阳光的空虚中,海滨的房子内一张床
保持着方格呢床罩的平整,镜子被划着
一道又一道的十字叉,被顶扇影子般的扇片。

焦渴得如同海滩,我步入厨房。
我的干渴长进生锈的水龙头。
从打开的冰箱中喷出的冷气表明白色的冰笞
已从冰盘结壳到西伯利亚的森林。

我喝着结霜的瓶中的水,自我放松,
顶扇的页片在宁静中嗡嗡响着。
我看见从消失了的衣柜卸下来的那扇门
斜靠着,像一把提琴的琴面支撑在空间中。

我把冰水放回,看见一列停在火车站的
火车焊在冰雪中,圆圆的车窗的窗框,
霜钩织着你的脸庞,在滴落的忍耐中,
一只鸥鸟的叫喊溶化成一根冰柱。

你从你书的门中溜出,穿着黑色的斗篷——
你在雨中奔跑,像哭墙上
陈旧的黑睫毛油,像瓷器碎在
一个洋娃娃的笑中——你的眼睫毛用柯尔油抹得深黑。

通过飞动的景色,酸橙或月桂的一片叶
已学会了你的沉默,另一种语言。
葡萄藤的手腕脉搏跳动吗?每一支绿色的卷须
在你的喉咙里打卷吗?家蝇成对地嗡叫着

在单人床上。啊,你的梯子般渐渐升高的云雀般的
被打断的歌!海藻形的西里尔字母,
是你生命的速记,鹞鸽的爪印是
你的破折号和连字符,沙一样碎裂的木棍。

这是暴风雨的季节,茨维塔耶娃,有些日子在下雨
而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
或像一位姑娘俯身在洗脸池上,尔后,塞住的水管,突然用全力喷出所有的苦难。

但在蔚蓝之外,有时一只海鸥叫喊着
像褪色的浮木上的刺。上帝渐渐
愈来愈远,愈来愈蓝,此刻,在散文的沙丘外,
跑来了你小小的惊叹号的身影。

海藻甩干了她的头发,玛丽娜·茨维塔耶娃,
鹈鹕中断了自己的飞翔钉在十字架上;
但那新娘般,环飞着的幸存者
海鸥,满怀着她圣洁的感情

这海滨的房屋,梳妆台,一个天蓝色的粉盒,
地平线样的边字符,空白的墙——一份他们撕下了
你的照片的护照,一座床头钟,
不指示时间地嘀嗒着,一件你忘了黄色蝴蝶裙,

从我的床单上抖掉的沙,枕头的坟冢,
一滴海洋般的泪。太阳摇晃着它的鳞片。
时间,那永恒的一半,像大海在一扇窗口,
狂风吹动着你书页的固定的篷帆。

德里克·沃尔科特,1992年的诺贝尔奖得主。另一位诺贝尔得主布罗茨基说他是“今日英语文学中最好的诗
人”,明显有捧臭脚的意味,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这两个人很像。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捧他俩的臭脚,那就
是我。和布罗茨基一样,沃尔科特有着最好的诗歌技巧,善于不动声色地把感性和理性完美地结合起来,写出
让像我这样的技术癖看得很“过瘾”的诗来。沃尔科特兼有欧洲和非洲的血统,成长在加勒比文化圈,所以深
感文化归属的矛盾,也吸收了多种文化的特点。其实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一定非要有个什么文化归属的问
题,有些艺术家就完全不把这当回事;有时候过分强调文化归属会使人觉得矫揉造作和自作多情,沃尔科特也
存在这个问题。但缺陷即优长,沃尔科特的不少诗作确实完美地纵横于不同文化之间,编织出一张精美的语言
之网,本诗即是一个杰出的例证。
本诗一眼看上去意象很多,琳琅满目。仔细从头读下去发现它的结构也很清楚易懂:从诗人所在的海滩写到冰
箱,由冰箱的霜冻引出了西伯利亚的寒冬,之后俄国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形象正式出现;茨维塔耶娃和写诗的
当时场景叠画在一起,最后又走出画外。初学诗歌的朋友可以从这首诗中学到写较复杂诗作的很多方法。诗人
的基本功出类拔萃(很不幸,诗人的基本功是没法通过反复训练得到的),诗中出现了多处漂亮的隐喻式意
象,比如中间的一段行板:
“这是暴风雨的季节,茨维塔耶娃,有些日子在下雨
而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
或像一位姑娘俯身在洗脸池上,尔后,塞住的水管,突然用全力喷出所有的苦难。”
“大海低着头像一匹马一样站立”多么贴切的描写!即使用十九世纪的所有杰出作家——狄更斯、雨果,甚至
包括我最敬仰的康拉德的所有关于大海的描写向我交换这一句,我也不换!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之七
失恋
失恋之夜
海子

我轻轻走过去关上窗户
我的手扶着自己 像清风扶着空空的杯子
我摸黑坐下 询问自己
杯中幸福的阳光如今何在?


我脱下破旧的袜子
想一想明天的天气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
1985;1986

我对自己说:“十首最好的诗”中应当有中国人的名字,我当然想到了海子。
海子无疑是中国自有现代诗以来最有才华的诗人,诚如西川所说:“每一个接近他的人,每一个诵读过他的诗
篇的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轮转、风吹的方向和麦子的成长。泥土的光明与黑暗,温情与严酷化作他生
命的本质,化作他出类拔萃、简约、流畅又铿锵的诗歌语言,仿佛沉默的大地为了说话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
变成了大地的嗓子。”
西川的这番话使我仿佛看到了《动物世界》里的一个镜头:专司中国诗歌的神像一只变色龙一样潜伏着,突然
伸出自己身体一点五倍长的舌头卷住了一只大羌螂——海子。海子开始还受着地球引力的制约和支撑,不情愿
地转身反抗,但很快他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携裹着运动起来……
这种疯狂的运动形成了中国新时期一道最引人注目的文化景观。海子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献给了诗歌,他完全
被自己的喷发的灵感控制住了,在一首又一首诗中爆发出炫目的光彩。但同时,这种失去控制的灵感也制造出
了大量的意向过分跳跃的,奇怪的篇什;由于缺乏对现实的观照和反思,海子诗中出现了太多的令人窒闷的原
始崇拜——当然这也是中国文化界的一种流行病;由于过分受控于天才而非智性,海子产生了病态的自尊和自
卑,这使他的不少诗作过分柔弱甚至有点娘娘腔。(我并非轻视女性,但我认为无论如何娘娘腔都是不好的,
女性作者也不应当娘娘腔。)
对于一个天才,我的上述责难都是无关紧要的,病态甚至是天才不可缺少的魅力。但对于中国的天才来说,他
的病态表现可能会造成他的诗歌和中国诗歌的不应有的损失。
这使我想起了我养的水草。在夏天水草疯长,越出了鱼缸的四壁,到了秋天都下垂枯萎而死了。我们当然不指
责水草长得太疯,而是应当指责鱼缸太小了。中国的现代文化就是一个太小的鱼缸。我们需要一种大而方正的
文化,这样天才的伸展开的枝丫才能得到有应有的支撑,不至于迷失方向或提早枯萎。现代的俄国出现了一代
代巨大方正的大师,堆成了俄国文化的纪念碑;而现代的欧洲出现了大量的奇怪天才,他们的枝杈向着各个方
向伸展,总体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方正之物;美国的现状介于这两者之间。而中国的现代文化也是方正的,其
基础是官方正统的圈囿加上几个“国学大师”及类似角色的遗风,但其体量比起欧美来太小了,简直像沙粒之
于城砖。
海子死后,和他沾得上一点关系的人和沾不上关系的人开始出洞对他进行赞美,这种赞美最终发展成了无原则
的吹捧,掺杂着“圣徒们”对诗歌的自虐式和咒语式的不恰当的歌颂。这种乌烟瘴气毒害了不少青年作者,使
他们不顾自己的能力和志趣一味地模仿海子的写法和风格,造就了一批“海子的表弟”;而海子之死的追风者
们也造就了一批失去正确批判力的诗评家。还是那句话,中国需要大而方正的文化,这样一个天才的产生才不
会对后人产生太多的负面影响——无论是海子,还是王朔和王晓波,他们产生的负面影响已经使我受够了。
但无论如何,多年过后,所有的“事件”都会被人遗忘,而海子优秀的诗歌却可以永存,它将继续像一双姑娘
的雪白小手,粗暴地拨开我们沉睡的眼皮。这首诗即为一例,他并不为大家耳熟成详,这也是我选它的理由之
一。海子真是一个活在诗歌里的人,居然能在失恋的情况下写一首直接有关失恋的好诗,这在像我这样只有在
平静中才能写作的人是无法想像的。
我的名字躺在我身边
像我重逢的朋友
我从没有像今夜这样珍惜自己
只有天才能写出这样警辟的句子,我能做的,只有教育自己,以后千万别再写失恋了。

希尼
Fogland
for T. P. Flanagan

We have no prairies
To slice a big sun at evening--
Everywhere the eye concedes to
Encrouching horizon,


Is wooed into the cyclops' eye
Of a tarn. Our unfenced country
Is bog that keeps crusting
Between the sights of the sun.


They've taken the skeleton
Of the Great Irish Elk
Out of the peat, set it up
An astounding crate full of air.


Butter sunk under
More than a hundred years
Was recovered salty and white.
The ground itself is kind, black butter


Melting and opening underfoot,
Missing its last definition
By millions of years.
They'll never dig coal here,


Only the waterlogged trunks
Of great firs, soft as pulp.
Our pioneers keep striking
Inwards and downwards,


Every layer they strip
Seems camped on before.
The bogholes might be Atlantic seepage.
The wet centre is bottomless.

之八
沼泽
希尼(写)
本人译

沼泽
希尼(写)
本人译

我们没有草原
在黄昏时撕开一轮大太阳
在任何一处目光都退让给
那蚕食一切的地平线
而那小湖的巨人独眼

却被其吸引。我们无界的乡村
是沼泽
在目光和太阳之间结起硬痂。


他们从石炭中
掘出那巨大的爱尔兰麋鹿的骨架
把它立起
一个令人吃惊的盛满空气的大篮。


浸没于沼泽下的奶油
一百年多年后被掘出
保持咸味和白色
那土地本身就是柔和的黑奶油


在脚下融化和敞开
却永远错过它应成的形状
千万年后
没人能在这里挖到煤


只有浸满水的
冷杉的树干,纸浆般柔软
我们的先辈不断地挖掘
向下进入它的内部


他们掘出的每一层
看来都曾被居住过
那沼泽的地洞
可能是大西洋的渗出液
而那湿润的中心深无底层。

西穆斯·希尼,英国北爱尔兰诗人,199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一向因过多地被国际政治所浸染而
遭人诟病,而1996年又是北爱尔兰和平进程取得实质性进展的一年,我颇不以为然地认为又一个“意识形态宝
宝”诞生了。但展开他的诗作一读,却不能不心悦诚服。(这和网友们读到我的诗的感受正好相反,唉,自杀
算了)
说实在的,我虽然不才,但仍报有毛头小子的渴望:在诗歌领域冲击世界先进水平。当然我不可能写出像海
子、叶赛宁、聂鲁达那样的人的诗——我本来就不是那种好激动的人。我的性格最像英国绅士,崇尚斯多葛主
义,对生活所报的态度是温文而雅的兴趣而非热情(顺便说一下,我的青春偶像是法国的斯多葛主义者蒙
田)。我希望能用高超的技巧来弥补热情的不足。但读了这位真正的英国绅士的诗,我感到了绝望:面对真正
好的作品,我们觉得已经掌握了它的每一个部件的写法,对其胴体仿佛伸手可及,但却相差一寸而永远无法达
到。这一天美妙而又痛苦,我怀疑自己是否一生会悬停在二流的状态,正像这首诗中所说的:
“浸没于沼泽下的奶油
一百年多年后被掘出
保持咸味和白色
那土地本身就是柔和的黑奶油”
这首诗第一次读是在《世界文学》上,可能是袁可嘉或者沈睿译的,译笔极好。想想在当今浮躁的中国,仍然
有人在孜孜不倦、呕心沥血地翻译着外国的诗歌作品,真是令人感动。这项工作的报酬极其低廉,而他们的名
字除了我这样的“恋诗癖”以外无人能够知晓。有一句话“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在中国也只有一帮这样的
偏执狂继续存在,艺术才有希望。如果大家真的喜欢诗的话,希望能够到网上猎取世界上的一流诗作,在这里
奉献给大家,等着看众兄弟们的译笔!
但这本《世界文学》被我借出,至今仍未收回,我只好自己把从网上下载的希尼诗作自己再译一遍。当然水平
和大家无法相比,稍有美好之处也是由于对原译的记忆,如有兴趣,大家可以直接读英文原文。
这首诗于平淡中蕴涵着张力,在含蓄内敛中把一个北爱尔兰人对家乡既热爱又嗔怨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希
尼的笔下有当今世界上最美的英文,他把一种欧洲蛮子语言中的朴素之美挖掘出来,在这种朴素中体现的庄严
面前,华丽的辞藻仿佛闪亮的刀叉在意念力作用下折弯。在希尼缓缓推进的词语中,我们能够感到一种隐藏的
力量,仿佛国王葬礼队伍里隐身的刀斧手,你无法确定他们的位置,但你分明感到了他们的杀气。
在希尼身上,我们看到了不同于东方式平淡的另一种平淡。两者的区别在于:东方式的平淡构成一个封闭的循
环系统,其力量是向内收缩的,而希尼诗是他指的,其力量是开放的。我更倾向于后者。
希尼的好诗多且水平平均,很难选出一首最好的。下面是我译的另外两首希尼的诗,供大家参考。

A Brigid's Gridle
by Seamus Heaney
for Adele

Last time I wrote I wrote from a rustic table
Under magnolias in South Carolina
As blossoms fell on me, and a white gable
As clean-lined as the prow of a white liner

Bisected sunlight in the sunlit yard.
I was glad of the early heat and the first quiet
I'd had for weeks. I heard the mocking bird
And a delicious, articulate

Flight of small plinkings from a dulcimer
Like feminine rhymes migrating to the north
Where you faced the music and the ache of summer
And earth's foreknowledge gathered in the earth.

Now it's St Brigid's Day and the first snowdrop
In County Wicklow, and this a Brigid's Girdle
I'm plaiting for you, an airy fairy hoop
(Like one of those old crinolines they'd trindle),

Twisted straw that's lifted in a circle
To handsel and to heal, a rite of spring
As strange and lightsome and traditional
As the motions you go through going through the thing.

布丽吉达的腰带
希尼


上一次我写我在乡下制的桌上写
在南卡罗莱纳的木兰树下
此刻花朵落在我身上
而山字墙如此整饬
好像白色航班的机首


被分成两半的阳光照在庭院里
我喜欢这早上的热和元初的宁静
我已居此间数周,听着学语的鸟儿
那精细的婉啼


飞飞的叮咚洋琴声
就像阴柔的旋律移行北方
在此你面对这音乐和夏季之痛
在此土地的先见之明在土中聚集

现在是布丽吉达日而且雪花莲初放
在威克娄的山村,这是一个布丽吉达的腰带
是我为你编织,那轻盈的仙女的环
(形状就像老式的衬裙)


缠绕的稻草呈环形举起
一个春天的仪式,为了献礼或治疗,
它奇怪轻松而且历久不衰
就像当你穿越某物时
穿过“穿越”这个动作本身

A Call
by Seamus Heaney
'Hold on,' she said, 'I'll just run out and get him.
The weather here's so good, he took the chance
To do a bit of weeding.'
So I saw him
Down on his hands and knees beside the leek rig,
Touching, inspecting, separating one
Stalk from the other, gently pulling up
Everything not tapered, frail and leafless,
Pleased to feel each little weed-root break,
But rueful also...

Then found myself listening to
The amplified grave ticking of hall clocks
Where the phone lay unattended in a calm
Of mirror glass and sunstruck pendulums...

And found myself then thinking: if it were nowadays,
This is how Death would summon Everyman.

Next thing he spoke and I nearly said I loved him.

一个电话
希尼
“别挂线”她说,“我这就跑出去找他。
这里天气很好,他有机会锄锄草。”
我仿佛看到了他
视线在他的手和膝上
在韭菜地旁
他触摸、搜索、把茎与茎分离,
小心地拔去不是鼠尾形的
不柔弱和有叶子的一切
高兴地感觉草根的小小断裂
但又感到悔恨……

然后发现我在听着
被大厅放大的低沉的钟表声
在那里话筒孤零零地躺在
镜子玻璃和中暑的钟摆之间

然后发现我自己在想:
如果这是今朝,
死亡在召唤每个人……

然后是他开始说话,
而我差点说出那句“我爱你”。

(编者按)后来找到了那本载有希尼诗歌的《世界文学》,发现那首《沼泽》是傅浩所译,译文如下:
泥炭沼地
给T·P·弗拉纳甘
我们没有草原
可在黄昏时切割一轮大太阳——
目光处处对
入侵的地平线退让

被逼入一个水池的
独眼中,我们没遮拦的乡土
是在旭日和夕阳之间
不断硬结的泥沼

他们从泥炭中掘出
爱尔兰大角鹿的
骨架,立起来
像一只盛满空气的大筐。

一百多年前
沉入泥下的奶油
挖出来依然又咸又白。
这土地本身就是柔软、黑色的奶油

在人们脚下融化,开敞,
亿万年来
错过着它的最终定义。
他们在这里永远挖不到煤,

只有被水浸泡的巨杉
树干,柔软地像纸浆。
我们的拓荒者们不断进击,
向里,向下,

他们掀起的每一层
都好像从前有人在上面居住过。
沼眼或许是大西洋的渗漏处。
那潮湿的中心深不见底。

之九

六节诗

伊丽莎白·毕晓普

吴德安(译)

九月的雨落在房子上。
黯淡的光线中 老祖母
和孩子一同坐在
厨房小巧的火炉边
她们读着历书上的笑话
有说有笑 掩饰泪水

老祖母想着击打屋顶的雨水
和自己昼夜之交时的眼泪
都已被历书预言
但仅为她一人知晓。
火炉上铁壶浑浊的眼泪
如屋顶上滂沱的雨水
在乌黑滚烫的火炉上疯狂起舞。
收拾停当 老祖母
把聪明的历书挂于

绳子上。它鸟儿一样
在孩子的头上 在老祖母
的头上 半张着翅膀
而深棕色的的泪水溢满了茶杯。
她瑟缩着说屋子有点儿冷
并将更多的木柴投入炉中

火炉说:“是时候了。”
历书说:“我知道我所知道的。”
孩子用碳笔画了一幢歪歪扭扭的房子
和一条凌乱的走廊。然后
又添上一个小人儿 一排纽扣
好似一串眼泪 他骄傲地拿给祖母看。

然而祖母在火炉边
忙忙碌碌微小的月亮如同眼泪
从历书敞开的书页间
神秘地落入孩子在屋前
精心布置的花床

“该种植眼泪了”,历书说
祖母对着奇妙的火炉歌唱
而孩子画下了另一幢隐秘的房屋

如果要给这首完美的诗作一个简短的评价的话,我要说,它是献给迷宫的礼赞。《六节诗》中出现的意像少得
惊人,只有房屋、祖母、孩子、壁炉、历书和眼泪,如同任何古典的童话故事般简单,但却包含着人的完整
性--他身体的实在、他的情感、他可以控制的生存环境,以及生存环境所依托和延展的一切--人类的历史和宇
宙中万物的联系,同时还包含着破坏这种完整性的一切可能。正像《玫瑰之名》中的威廉老师所说,“最大的
秩序可以造成最大的混乱”,最简单的几何形状可以造成最复杂的迷宫,在本诗中几个最简单的元素在诗中如
同八音盒上的跳舞小人一样轮流出现,就像在迷宫中随时可能冒出来的,起指示或遮掩作用的塑像。在这些塑
像之间相连的墙壁中,通路和死路,出口和入口拳拳相抵,之间却往往隔着践行一生的距离。与其完整性和复
杂性同样出色的,是本诗明显的缺失感。诺贝尔获奖诗人希尼在评论《六节诗》时说过:“对祖母、孩子和房
屋的反复提及提醒我们注意到房屋之中父亲和母亲意味深长的缺失。”很明显,本诗缺失的并不只是父母的出
场,以及和之相关的家庭悲剧,还包括人物具体的时代、地域、他们的愿望和所面临的明确威胁,以及威胁的
发展或者解决。完美的迷宫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性质之一是,其缺失正是完整性的一部分,换句话说,迷宫的一
部分就是一个完整的迷宫,而完整的迷宫又是更大的迷宫的一部分。物理学最令人感到神往的发现之一是,在
我们世界中一个粒子的悸动,可以在瞬间引起宇宙另一端的反应。而《迷宫》一书的作者乔治·路伊斯·鲍治
写道:“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睡觉时,我们就在另一世界中醒着,这样每个人都变成了两个人。”可以说,
《六节诗》中的缺失暗示着某种本质上的对映。和物理学和玄学相比,诗歌的缺失所暗示的完整性更和我们作
为人的存在息息相关。只有同时拥有简约和复杂的诗歌,才能使我们和荦绕不去的,足以凝滞或毁灭我们的力
量在一个屋檐下对面而立,就像一对彼此敌视的情侣,在对视中逐渐产生出甜蜜而有些压抑的爱意,而在将要
肌肤相亲的一瞬记忆戛然而止。
原谅我在《十首诗》系列中选取了两首“赋格曲”式的诗歌作品(另一首是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曲》)。
《死亡赋格曲》和《六节诗》正代表着赋格艺术的两个不同的方向,这一点可以用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
伟大作品加以比对。在第一次听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时,我感到就像看到雪片一样的“斯图卡”俯冲轰炸
机,旋转着投下成吨的眼泪,给我的情感以前所未有的冲击;而第一次听《戈德堡变奏曲》时,乐曲在重复和
变化中体现出的精巧结构使我震惊不已,欣赏这部曲子最初被当成对我智力的重大考验,渐渐地才得以深入她
的情感内涵。以一种比较粗糙的方式,可以把《死亡赋格曲》比对于《马太受难曲》,它们都是以重复的方式
加深情感的力度;而《六节诗》应比对于《戈德堡变奏曲》,重复在这里并没有起到在一个方向上加强的作
用,相反,其中的各个元素彼此纠缠,在一定程度上起了弱化的作用,但在牵连掣肘之中这些元素自然而然地
倾侧辗转,把它的各个方面展现无疑,从而使整个作品在多维内平添了无限的深度。我之所以在《十首诗》里
选取了两种典型的赋格,一方面是出于本人的特殊爱好,另一方面也在潜意识中希望借以补齐中国文化中的某
些付缺。中国的艺术中经常会采用很多重复,比如乐府民歌、骈体文和琵琶古曲都是如此,但达到“赋格”的
规模的似乎不多,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屈原的诗歌够格(也许还应算上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但它只有赋格的
精神,而没有赋格的形式)。
扈江离与辟芷兮 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 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 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 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道夫先路
--《离骚》
楚辞有些《马太受难曲》的气氛,算得上是第一类赋格中的精品;仔细辩识起来,在诗中出现的“香草”永远
是高洁的象征,肯定和第二类赋格曲沾不上关系。但实际上,中国人曾经用简单的二进制算法创造了八褂图--
最复杂的迷宫,但这种迷宫的精神却没有在艺术上得到太多的体现,其中的机理尚需梳杷清顺,但这种现象起
码可以见证一点:一个民族的文化艺术的特点和走势能靠一鳞半爪的知识和简单的附会是不可以解释和把握
的。
伊丽莎白·毕晓普是我私下里最喜欢的诗人,不但因为她给我的女性主义信念提供了一些扎实的例证,更因为
她留下的那些杰出的诗篇。作为诗人,毕晓普具有难能可贵的品质--她天生具有对所有优秀作品的可能性有着
正确的鉴赏力,同时又拥有着自己独特的领空,所以她可以创作--只是创作,即不模仿,也不排斥。这种特点
使得毕晓普的作品即没有熟悉的外貌,同时也并非惊世骇俗,可以用来当作一个人诗歌修养的试金石。
除《六节诗》外,毕晓普尚写过另一首杰出的赋格式作品《这是一间疯人屋》(This is the house of
Bedlam),后者甚至更加复杂和恢宏,但很遗憾,英文独特的从句嵌套结构使这首诗成为少数不可译的现代诗
杰作之一。但伊丽莎白·毕晓普对诗歌最大的贡献和完美的赋格形式无涉,真正使她成为二十世纪最杰出诗人
之一的是那些在语言上接近散文,然而却具有把俯视存在的高度和把生活浇铸为艺术的热量。之所以此次“十
首”并无这类佳作入选,主要是因为并非所有珍品都适合打包奉送。还是让有一些优秀的作品像毕晓普本人一
样,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内远离文化的中心,在砖砌的小屋里,凝视荒凉的,五光十色的大海。

附《这是一间疯人屋》及其粗译

[1950]

This is the house of Bedlam.
这是一间疯人屋
This is the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这是一个人
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the time
of the tragic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是时候了
让那个倒霉的人
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a wristwatch
telling the time
of the talkative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那是一只手表
说是时候了
让那个多话的人
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a sailor
wearing the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honored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那是一个水手
戴着那手表
那表告诉那尊贵的人时间
那人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the roadstead all of board
reached by the sailor
wearing the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old, brave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那是全部用木板组成的港口
是那水手到达的地方
那水手戴着那手表
那表告诉那勇敢的老人时间
那老人躺在疯人屋里
These are the years and the walls of the ward,
the winds and clouds of the sea of board
sailed by the sailor
wearing the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cranky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那是那高墙和牢房
那海洋甲板上的风和云朵
正在航行的是那水手
那水手戴着那手表
那表告诉那乖戾的人时间
那乖戾的人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a Jew in a newspaper hat
that dances weeping down the ward
over the creaking sea of board
beyond the sailor
winding his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cruel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那是一个犹太人戴着报纸做的帽子
在牢房中跳着舞泪如雨下
脚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海洋
远处是那水手
上紧手表的发条
那表告诉那残酷的人时间
那残酷的人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a world of books gone flat.
This is a Jew in a newspaper hat
that dances weeping down the ward
over the creaking sea of board
of the batty sailor
that winds his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busy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这是一个书籍变成平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犹太人戴着报纸做的帽子
在牢房中跳着舞泪如雨下
脚下是吱吱嘎嘎的木板海洋远处是那水手
上紧手表的发条
那表告诉那繁忙的人时间
那繁忙的人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a boy that pats the floor
to see if the world is there, is flat,
for the widowed Jew in the newspaper hat
that dances weeping down the ward
waltzing the length of a weaving board
by the silent sailor
that hears his watch
that ticks the time
of the tedious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这是一个男孩轻拍地板
想要探知那是否是那世界,那被变平的世界
那戴着报纸帽的犹太人的世界
那跳着舞泪如雨下的世界
华尔兹舞划过整条摇晃的甲板
那甲板上是那沉默的水手
那水手听着他手表
那表嘀嗒着报告时间
在那个时刻那沉闷的人
躺在疯人屋里
These are the years and the walls and the door
that shut on a boy that pats the floor
to feel if the world is there and flat.
This is a Jew in a newspaper hat
that dances joyfully down the ward
into the parting seas of board
past the staring sailor
that shakes his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poet, the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这是那岁月那墙壁和门
把那轻拍地板的少年囚禁在其中
那少年在触摸那世界是否在那里变成平面
那是一个戴着报纸帽的犹太人
那犹太人在牢房里自得其乐地跳舞
在那逝去之海的甲板之上
身边路过那目光凝滞的水手
那水手摇晃着他的表
那表告诉诗人时间
那诗人躺在疯人屋里
This is the soldier home from the war.
These are the years and the walls and the door
that shut on a boy that pats the floorto see if the world is round or flat.
This is a Jew in a newspaper hat
that dances carefully down the ward,
walking the plank of a coffin board
with the crazy sailor
that shows his watch
that tells the time
of the wretched man
that lies in the house of Bedlam.
这是那士兵从战争中回还
这是那岁月那墙壁和门
把那轻拍地板的少年囚禁在其中
那少年在触摸那世界是否在那里变成平面
那是一个戴着报纸帽的犹太人
那犹太人在牢房里小心翼翼地行走
行走于那厚厚的棺木
伴随着那疯狂的水手
那水手给我们看他的手表
那表告诉那可怜人时间

之十
明代书信
约瑟夫·布罗茨基
刘文飞译

“很快即满十三载,从挣脱鸟巢的夜莺
飞去时算起。皇帝望着黑夜出神,
用蒙罪裁缝的血冲服丸药,
仰躺在枕头上,他上足发条,
沉浸于轻歌曼舞曲催眠的梦境。
哪今我们在人间的天堂欢庆
这样一些平淡的奇数的周年。
那面能抚平皱纹的镜子一年
比一年昂贵。我们的小花园在荒芜。
天空被屋顶刺穿,像病人的肩头
和后脑(我们仅睹其背项)。
我时常为太子解释天象。
可他只知道打趣开心。
卿卿,此为你的‘野鸭’所写之信,
用水墨在皇后赐给的宣纸上誊抄。
不知何故,纸愈来愈多,米却愈来愈少。”

“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可惜,那远远不止千里的归途呀,
并不始于足下,尤其
当你每次都从零算起。
一千里亦罢,两千里亦罢,
反正你此时远离你的家,
言语无用,数字更于事无济,
尤其是零;无奈是一场瘟疫。

风向西边吹,一直吹到长城,
像黄色的豆粒从胀裂的豆荚中飞迸。
长城上,人像象形文字,恐惧
而又怪异;像其他一些潦草的字迹。
在把我拉长,像马的头颅。
野麦的焦穗磨擦着暗影,
耗尽了体内残存的气力。”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是我最喜爱的诗人。他于1940年5月30日出生于圣彼德堡,双子座。传
说双子座的人理性胜于感性,所以属于这个星座的人具有行商的才能,而艺术家多出于属于长于感性的水性星
座——双鱼、巨蟹和天蝎。关于星座的说法信也罢,不信也罢,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能够成功地把理性融入到
诗中的人并不多,布罗茨基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我也出生于双子星座,也希望把理性的东西融入到诗中,这
也就不奇怪为什么我会对这位诗人喜爱有加了。
布罗茨基很早便退学,在社会上干过多种工作,同时开始写诗,后接近阿赫玛托娃,得到这们俄罗斯著名女诗
人的教诲。其诗难以通过正常途径发表,所以常常出现在非法出版物上,他也很快成为苏联地下文学的主要代
表之一。1964年,他因“不劳而获罪”被判处五年徒刑。(苏联还有这么个罪,有意思。说实在的,老毛子虽
然体制一团糟,但还是挺爱干活儿的,所以才能弄出和平站和苏27什么的。而我们体制一团糟的时候好像也不
怎么爱干活儿。)这个所谓的“布罗茨基案件”在当时曾引起很大的反响,甚至激化了东、西方之间的意识形
态冲突。在多方努力下,布罗茨基在北疆流放地度过两年后,被提前释放,但终在1972年被驱逐出境。后来他
展转数地,最后定居美国。1987年获诺贝尔奖。
布罗茨基的遭遇代表了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处境:展转在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政治集团之间。看起来他很有可
能会成为政治的附属品,一种诠释意识形态的工具,正像索尔仁尼琴所成为的那样。但布罗茨基却没有落入这
个陷阱,这是因为他一生只忠实于两种东西:理性和诗歌。在政治上,他虽然像所有的“流亡者”一样不免要
骂骂自己逃离的那个政体,但他从来没有破口大骂,而是保持着一个思想者的矜持稳重和一个艺术家的精致优
雅。在他的散文杰作《小于一》中,他虽然指责苏联是“地球上最不公正的国家”,但通篇与其说是控诉,还
不如说是冷嘲热讽、诗意隐喻和自我剖析的小步舞蹈。其中的幽默、矜持和优雅似乎和反讽式的间谍电影
“007”系列有异曲同工之妙,《小于一》似乎可以改名为《铁金刚智写彼得堡》。但同“007”的自我标榜不
同,布罗茨基确实坚持过,斗争过,所以他的文章充满了感人的力量,比炽烈的谩骂和攻击更能使为友者击掌
称快,使敌对者牙根发痒。
其实我对布氏流亡国外的言行并非持完全的赞赏态度——对政治可以有所不满,对自己的祖国总是应该多说几
句好话;更何况苏联的男男女女共同创造出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伟大成就,绝不是可以用“专制主义”一言以
蔽之的。但我却欣赏他这种对自己理性的骄傲的自信。
这种理性的态度,可以用布罗茨基自己在散文《论读书》中的一段精辟的论述加以说明:
“他们(作者心目中的诗人,抄录者注)对于自己观点的客观性不抱任何幻想;相反,他们坚持认为自己有不
可宽恕的主观性。然而,他们这么做并非是为了掩护自己免受可能的攻击。他们采取与达尔文相反的态度,认
为脆弱是一切生物的主要特征。这与其说是对自己不利处境感到满足,不如说他们本能地认识到极端的主观
性,偏见,而且还有个人古怪行为可以帮助艺术成为陈腐的东西。而对陈腐的抵制恰好是使艺术有别于生活的
地方。”
可以看出,我这里所说的理性并非处处彬彬有礼,听长者们的话,而是能够独立思考,并且相信即使自己得出
的结论不是唯一正确的,坚守它也是有价值的。由此,我可以给我所崇尚的“理性”以一个明确的,可能是颠
覆性的解释:所谓理性,就是在最彻底的怀疑主义(包括怀疑自己)的前提下,倾向于挖掘自己深层次的感
觉。理性的基础并非既有的概念,而是能够抛开既有的任何概念。理性的艺术家总是会依据深层次的感觉自己
创造概念,然后依据自己的概念按照逻辑程序得出下一步的结论。(奇怪的是,这种逻辑程序仿佛是宇宙间先
验的。)
其实,布罗茨基对政治并不十分热心,在西方的政治言论明显地带有“蒙几个钱花”的犬儒主义态度,而在艺
术方面,布罗茨基的言论和创作都毫不含糊。布罗茨基的艺术评论从来没有做过无原则的吹捧和陈辞滥调的重
复。像很多骄傲的诗人一样,布罗茨基对他所敬佩的作者可以用肝脑涂地的文字大加赞扬,而对看不上眼的人
从不指名道姓地加以攻击。相比起王朔式的浪费时间的谩骂和博尔赫斯式的虚假的博爱,我更欣赏布罗茨基的
态度。
而这种个体主义的理性态度同样反映在布罗茨基的诗中。我在前面已经以那么大的篇幅论述了所谓艺术家的
“理性”,现在也许可以放手谈论“理性”式诗歌的含义了。和“感性”的诗歌不同,“理性”的诗歌不向任
何浅层次感情或感觉低头。海子和叶赛宁都是感性诗歌的代表,他们的诗歌多是直抒胸臆,感人至深。有趣的
是,这种感性的诗歌其实却是建立在一种既有概念的基础上。因为人的任何活动都是要以理智为基础的,不然
就会精神崩溃。感性的诗人刚一踩到理性坚实的土地,就开始放声高歌。所以他们的诗总是能被套用上一些既
成的概念,比如热爱土地,渴望爱情之类。因为他们没有对理性进行更深地探掘,可以用省下的力气更加尽情
地歌唱,所以他们的诗更容易使人们的心产生共鸣,也就是所谓的“感人”。还有另一类“感性”的诗人,即
那种“超现实主义”的诗人。他们深入挖掘人的潜意识,牵动读者的感觉,而在理性的层面上,他们所提供的
信息量是零。这类的艺术虽然表面上挖得很深,其实只是成功地绕过脑子的一个显眼的部分而到了一个不太显
眼的部位而已。我一直把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当作消遣,因为它的皮儿很薄,让人很快就进去了。有的读者可能
会问:那我怎么无论如何都搞不懂超现实的玩意儿?如果是这样,那么很遗憾,您并不具备欣赏现代诗所必要
的素质,而这种素质是基因决定的,没有就没有了,没什么补救的办法。同样,超现实主义的写法也是现代诗
人的基本功,如果不会写超现实主义的诗,那么肯定是个不够格的现代诗人。但是如果一首诗里仅仅有某种基
本功,也只是一种单薄的创作,这就是本世纪初兴起的超现实主义诗歌运动很快就销声匿迹的原因。(废一句
话:超现实主义仍是当今绘画领域的主要流派之一,这是文学和绘画的不同决定的,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后可
以专门论述。)
然而理性的诗歌也不意味着那种所谓的“哲理诗”。“哲理诗”是诗歌中最不济的东西,这是因为诗歌最擅长
表现非线性的感受,而散文能很好地表现线性的思想,而且因为它篇幅长,语言简单,表现线性的所谓“哲
理”比诗歌还要强得多。用诗歌表现哲理,就好比是用“苏27”运白菜,或者让张曼玉当三陪,纯粹是浪费东
西。(也许古典形式的哲理诗还有一定的价值,因为它可以给我们提供朗朗上口的警句。)我所喜爱的理性的
诗歌是一类手术工具:有些感受像癌瘤一样隐藏在人内心中的某处,一直隐隐作痛,只有用最高形式的语言才
可以挖出来。这种诗歌肯定是个人的,但却成为人类心灵共性的铁证——它们一和我们眼睛接触,便会像黑暗
的攻城槌一样一下子撞进我们的内心。另一方面,当一个人对世界,对人民,对历史有深切的关注和高尚的责
任感的话,他的最个人化的东西也肯定会带出这种关注和责任感,使他的诗歌具有比心灵的小小驿动深广得多
的内涵。
我所选的布罗茨基这首诗便是理性诗歌的美好范例。我选择它的另一个原因是它有趣的中国背景。这是布罗茨
基所写过的唯一的“中国题材”的诗歌。诗歌一点也没有对中国诗歌的借鉴,而更接近于阿赫玛托娃、曼德里
施塔姆等人所写的精美古典的俄语现代诗歌;而且作者对中国并不熟悉,这从诗中可以看出来——第一首开头
所提到的“国王和夜莺“的故事其实是取自以中国为背景的欧洲传说。而正是这种不熟悉,使诗中的那些带有
中国色彩的意象符号剥离了长年文化积淀所带来的思维定式和不必要的联想,能够很好地融入到全诗之中。全
诗用书信或自白写成,词汇丰富而又清新流畅,用直白的语法造成了回环往复,一吟三咏的效果。这首诗借一
个古老的中国背景反映了现代人的处境——在专制主义的条件下对人性的坚守,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范
本,也许中国的诗人可以从中学到如何在关爱文明的同时,不使自己的诗歌从故纸堆里带出自夸和腐朽的气
息。

好了,我的连载结束了,但我们的诗歌之旅还远远没有结束,今后我还将陆续把好的诗作贴出和大家共赏。还
是以布罗兹基的一首诗作结,这首诗是他献给导师阿赫玛托娃的,其实也是献给诗歌本身的,它表达了我们所
有人对这种最美的语言之花的浸透肺腑的永恒热爱:

阿赫玛托娃百年祭

书页和烈焰,麦粒和磨盘,
锐利的斧和斩断的发——上帝
留存一切;更留存他视为其声的
宽恕的言词和爱的话语。

那词语中,脉搏在撕扯骨骼在爆裂,
还有铁鍬的敲击;低沉而均匀,

生命仅一次,所以死者的话语更清晰,
胜过普盖的厚絮下这片含混的声音。

伟大的灵魂啊,你找到了那词语,
一个跨越海洋的鞠躬,向你,
也向那熟睡在故土的易腐的部分,
是你让聋哑的宇宙有了听说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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