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晚6点12分,我赶到会场前。崔健的演唱会在哈尔滨一座著名学府的体育馆举行。说她著
名,只不过出于我的私心,我毕业在这个学校。我这人,一向比较笨,念书时候,更是傻逼一样只懂打
篮球打扑克天天逃课看录像,当然,也听崔健张楚。大好的青春就TNND这样耽误了——本校以盛产美女
著名,可是直到大学毕业,我竟然一次乱爱也没搞过。
也就只有美女了。其他的,科研成果、教学水平乃至基础设施,我们这所学校实在没什么可吹
的。这座体育馆是去年修的。为了庆祝学校成立50周年。处女演唱会的机会让给了老崔,也算对得起他
了。
哈尔滨这个城市,一向以音乐城自吹,可是很多大腕在这里找不到北。这里的人民看节目都是
别人送票,很少愿意自己花钱的,没面子。比如我。以往港台歌星(包括一些NBHH的著名人士)在这里
开演唱会,开演前票价铁定降到10块8块,卖票的还得免费搭配一脸堆笑。
路过学校的正门,一个票贩子正在和两个长发青年交易:“两张乙票,原价160一张,怎么
样,150,两张都给你!”“什么?80?门都没有!40块一张,你有多少,我都包了!”
哦,老天!比起那些港台歌星,老崔最少贵四倍耶,一滚暖流涌上心田——我们年轻时的激动
毕竟没有彻底贬值。 演唱会定在6点半。过了10分钟,老崔还没出场,大家开始起哄——崔健出来,嗷嗷嗷——
我光着膀子,
我迎着风雪
在那逃出医院的道路上
别拦着我,
我也不要衣裳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老崔终于唱着《撒点野》出来了,虽然没有光着膀子,但是仅仅穿了一件圆领衫,外面天寒地
冻的。看来老崔真的很想卖点力气呀。
全场突然安静起来——人出来了,没什么可以起哄的了。这种安静,对老崔,绝对是出乎意料
的。0他局促不安地故作镇静:“呵呵,可能天太冷了,哈尔滨观众的热情被冻着了……”
说实在的,我本来是抱着和老崔一同撒点野的目的而来。但是此刻,我只想躲在某个人的背
后,不让老崔渴望而无奈的眼神瞄到。
老崔又开始唱了——
太阳爬上来
我两眼又睁开
我看看天,
我看看地——噫
——《出走》
噫?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噫”,原本是《笑傲江湖》片尾那样鬼哭狼嚎、惊天动地的一声—
—“咿呀”!压抑的嘶喊换成了无奈的叹息,突然之间,我悲哀地发现——摇滚死了,于我,于老崔,
于我周围所有吃着苞米花,兴味盎然地盯着舞台的人。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一块红布》 吃不着铁饭碗象咱家的老头子
也不想处处要人照顾象现在的孩子
我们没吃过什么苦也没亨过什么福
所以有人说我们是没有教养的一代混子
——《混子》
请摸着我的手吧 我温柔的姑娘
是不是我越软弱越象你的情人儿
——《时代的晚上》
老崔在台上。闷着头唱,几首歌下来,不和观众交流片言只语。
平心而论,老崔的歌词依然了得,如果你仔细听,依然能听到刀子的锋利,铁的寒冷。可是,
伴随着精细和温柔,这种寒冷和锋利绵里藏针,不复最初的坚硬。
舞台上,老崔的一个兄弟吹起了长笛,摇滚于是又有了古典的美。
这种美,我曾经在《泰坦尼克号》中发现,后来又在谭盾大师的“水乐”中领略,精致优雅而
绵长,现在我在摇滚的喧嚣中又找到了它。
老崔终于开口了,他和观众调侃,时而骂几句“他妈的。”我左边的几个少女嘿嘿傻笑几声,
然后低头,接着吃她们的苞米花。
执著的老崔依然不想放弃,依然想让自己的锐利刺痛什么。可是他不知道,我们的耳朵也在替
他掩饰。 老崔在台上唱着。 这是一个台阶式的舞台,最底下的一层是一长方形,前后大概6米,左右大概20多米吧。最前
面耷拉出一块,设计者让她像一块树皮一样满是褶皱。这个长方形舞台的左面是一个金属架,放音箱。
共四层,每层三个,地上还有。这样一来,左边就有了16个音箱了,右边也是一样。 崔健就在这个舞台上唱着——哦哦哦哇哦哦哦 走三级台阶,又有一个小台面。前后大概两米,左右10米左右吧。 架子鼓手贝贝正拼命地敲打——梆梆梆咣梆梆梆 再向上又是台阶,左边11级,右边13级。中间撑起了一个很小的平台。平台上似乎有一个大洞。
这里居然有一个大洞哎!
我前面一个穿着裘皮大衣的女子打起了瞌睡。 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我第一次看摇滚,我是说现场,是在1993年。那是我们毕业的第二年,黑豹来演出。那年也是
我第一次见到七步。这小子留着个长头发,黑T恤黑裤子,我TM的还以为黑豹的成员打进人民群众中来
了呢。当时大家一起到体育馆起哄,拼命嚎叫。喊得最起劲的还有桑克。那时候,桑克和七步都瘦得一
身排骨。
从那时,我们再也没有看过现场,那些惊天动地的吼声,就像小李飞刀的例无虚发,成了传说。
现在呢,桑克和七步都长了三四十斤,而且成了我们单位的小头目,天天笑容可掬或者眉头紧
锁,为社会主义的新闻事业劳心劳力。今晚我说看崔健吧,可这两个混蛋偏偏都要上夜班。他们身居要
职,责任重大。
谁还听摇滚呢?或者说,还听谁的摇滚呢?唐朝久无音讯了(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张楚呢?
据说不久前,这厮在南方演出,唱起了藏天朔的《朋友》,和歌迷套磁,现场一片骂声。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最熟悉的曲子终于来了,全场一片欢腾。
喊叫声,合唱声。
1999年,迪克牛仔在冰城。我们合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老牛仔卖力地鼓动——“这边的
朋友声音不够大耶;那边的朋友声音再大一点……” 又一首新歌,《时代的晚上》。老崔开始煽情:这首歌写给我的妹妹。欢迎哈尔滨的妹妹和我一起
跳舞。
没人响应。
崔健再说。崔健又说。
终于有几个勇敢的女孩子上场了。台下有了骚动。
又有四个俄罗斯的姑娘跳上台。我们这个城市,离她们的国家很近,走在街上,经常可以看到金发
碧眼的洋美眉,袅袅婷婷地招摇过市。俄罗斯的美眉真是火辣呀,丰乳肥臀,全身乱颤。全场沸腾了,
夜总会里看俄罗斯艳舞的幸福弥漫开来,老崔被挤成了一个小小的点缀。 老流氓是最可悲的动物了吧?猛然想起那年采访时的顿悟。那是在乡下,快过年了。我们去扶贫,
到一户50多岁的老光棍家。老头缩着脖子满脸干笑,村干部把一点米面放下,就匆匆忙忙拉着我出来,
他们告诉我:“这是个老流氓,给他点东西不错了……”
那时我想:老流氓是最可悲的动物了吧?
(流氓,原指无业游民。后指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人。
——《辞海》)
这是杀人犯强奸犯小偷的雏形,对社会有危害,但是尚未穷凶极恶。按照性质,这是年轻人的
职业。流氓们老了,有多少甘心坚守旧业的呢?他们改邪归正当官和普通百姓,或者变本加厉,当了黑
社会的头子。
老崔当然不是老流氓,他是老摇滚。
只是,“野兽派唱法的摇滚青年,和流氓的距离不过三米五米。”在最初的当年,抱有这种观
念的人并不是三个两个。
在妄图重温些什么的今晚,我想到流氓,不算对老崔的不敬吧?
许多年了,当初台下的这些人,我们,衣冠楚楚了,道貌岸然了;当初台上的那些人,藏天朔、腾
格尔,登堂入室了,学会歌颂了。只有老崔。孤独的老崔,领着一些后起的孩子,努力地挣扎着。
这些孩子,他们愤怒吗?他们心灵,还有他们的耳朵……
谁爱摇滚呢?
老摇滚是最可悲的一种动物吧? 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今,20几年吧。我们的摇滚就这样死了?
我在想一个理由——
许多年前,摇滚先驱约翰·列侬和他的恋人洋子当着全世界的面躺在一张床上,无所顾忌地做爱。
无所顾忌,摇滚应该是无所顾忌的吧?
2001年,老崔在广州回忆:“《一无所有》刚出来的时候,我们拿去参赛,评委是王昆、李双江这
些歌唱家,我们知道他们不可能欣赏,可是我们还是要唱,我们就是想让他们知道,这些年轻人够认
真……”
就这样吧。
2002年1月10日,老崔——中国摇滚乐的先驱,中国摇滚之父,在这里为摇滚乐唱一首挽歌。摇滚
死了,这是它的宿命吗?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姑娘
——《花房姑娘》 最后一首歌啦,崔健仍然在努力打气:“我们一起来,你们先听我示范,然后大家一起唱。我们
第一遍把姑娘改成黑龙江,第二遍改成摇滚……”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黑龙江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噢……摇滚 “摇滚?”我旁边的一个女子嘟囔起来,“也不押韵哪……” 走出体育馆,满地积雪。门口的大牌子还在——“XXX崔健演唱会”。哦,我突然想起,这原来是
一场商业演出啊。
人群三三两两,在我前面,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挽着他的男朋友,不好意思地低语:“我,我刚
才睡着了……”
摇滚死了,和你一样,摇滚的夜晚从此成为传说。老崔GG,我们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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