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绣-浪子燕青别传》引子


直到我再度直面故乡平淡而单纯的风景时,我才终于意识
到是我不甘遗忘的回忆在将宿命的伪装一层一层地揭开。
这个村落的土地于旁人或许只能混同于对中国北方乡村的
一般印象,于我,却在多年的疏离之后,以一种独到的气
息掀动我心底那本蒙尘已久的书册,就象一把特制的钥匙,
在对一把灵犀自在却已期待已久的锁,完成着惊心动魄的
契合。

我的装束已是一个纯然的远客,难怪村里那些羞怯的孩子
对我的接近在流露着些许的惊惧。我笑了,孩子们,当年
我也便象你们今天一样,终有一天你们也将长大、成熟继
而衰老。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象我这样漂泊一生,历尽荣
辱沉浮,但你们也会渐渐将自己的天地里每一方寸的独到
风化在脸上皱纹里的丘壑之中,将素日里铺面而来的陌生
就着笼在正午日头里的面汤囫囵吞下。那时,当你们象我
一样疲惫而老迈,还会记得在这样的一个秋日出现的陌生
人吗?他曾经这样端详过你们,对他而言,消逝的日子正
在被你们清脆的童音唤醒,在他当年决然离去的阡陌之间
避之不及地遭遇。

这一年的秋天与当年没有什么不同。正是丰收的季节,我
蹲在田边的土丘上观察着人们的忙碌。麦子就这样年复一
年地在这片沉默的土地上生长又被收割,它们茁壮的形体
与隐隐的馨香从未变化,自然界镇定自若的轮回正浑然不
顾在它们的身旁日夜上演的生老病死、喜怒悲欢、无休无
止的世代兴替与时世的兴衰,无视如我者血肉横飞、惶然
惊惧的坚守、追逐与流离。此时似曾相识的季风也正从遥
远的地方如约而至,它们若隐若现,在有形与无形之间玩
弄着人们的每一丝敏感,轻而易举地洞穿与撕裂了似乎那
种坚不可摧的虚空:时间。因为,同时也是所以,我坚信,
我的爱情便是随着当年的同一缕秋风象蒲公英的种子一样
完全地蔓延在我的心脏。

我无父无母,至今我的身世依旧是盘亘在我心头的谜团。
对我追根探底的盘问,村民们对我的来历也不曾说出什么,
我的多疑让我以为关于自己存在着一个重大的秘密,以为
村民们知情却在因恐惧或其他的原因讳莫如深地缄默。因
此我在孤儿这个名词的阴影中反而得到了一种庇护,这种
空想里的秘密膨胀成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让我傲然地面对
人生中受到的种种欺凌。关于身世的秘密使身无长物一贫
如洗的我感觉着与财富的可能,它让我有理由比旁人怀有
更美好的期待、更丰富的憧憬:我象蘑菇一样顽强而寂寞
地生长。

我的童年清冷孤独。我没有什么朋友,我不属于其他儿童
的世界,是从村里那些简陋的土屋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在界
定他们生命的节律,并将他们的生活联系在了一起,那不
属于我。我唯一的朋友是村口的那颗歪脖子槐树,它也象
我一样来历不明,或许是某一阵风吹来的种子,将种子丢
弃在了那块本无植被的土地上,那里本是近村的必经之路,
它就在人们的踩踏中探出了头来,经住了踩塌,却得以扎
下了最深的根,槐树最终以它异乎寻常的生命力强迫人们
绕它而行,在他的周围踩出了一条新路。每逢春夏,便开
出一树的素花,槐香象是有些冷冽的,没风的日子里那香
气也象是能熨在身上,经过的人,让槐香落个满身,香气
象是能轻轻抚平燥动的汗腺。那些安静的槐花对我曾经高
不可及,但我不舍昼夜地蓬勃的四肢悄悄地充塞了距离的
空间:老槐树见证着我懵懂中的成长,,令我常常惑于是它
对我的接近还是我对它的追逐。我老了,老槐树还活着,
想来到季节时还是香的,这是它的性格,有人的时候是香的,
没人的时候定也是香的,当年是香的,如今也一定还是香的。
我常常想,我的生命也与它一样自生自灭着,还有我的爱情,
或是无能为力、随波逐流的无奈,或是漫不经心的疏懒,抑
或莫名其妙却层出不穷的幸与不幸,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处变
不惊地发生。

多年以来,在我游移不定的漫长旅程中,有关这个村落的印
象在我的意念中层出不穷,随着我的衰老,这些其实十分模
糊的印象开始无孔不入,它们纠缠着风声、雨滴、飘动的烛
火、饭菜的香气,钻进我的耳朵,渗入我的皮肤,抓紧我每
次眨眼的间隙挤进眼帘,由我的鼻孔悄悄融入我肺叶的扇动。
它们只是一些大概的轮廓,这种暧昧给我带来的是极大的困
境:它们留给可能性的巨大空间让我无可适从,又象一张大
网将我当头罩住,举步维艰。多年以来,我仿佛被困入一把
锁,有关故乡变迁的种种猜想牵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让它们
动弹不得,直到今天,锁被那种历久而不变的气息打开了,
与当年一样的阳光冲开了我眼前浮动的翳障,裹着田间那些
赤裸着的皮肤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古铜色,令我已经黯淡
的眼中浪花惊起。真的,这阳光与我当年所经历的一样,一
样在垄上将我的背影击倒,只是当时是笔直的,如今却佝偻
着,改变的是我,而我却象我童年时所熟悉的村中的老人一
样微不足道,我已经开始扮演他们的角色。此时我在想着,
我故园的村落,在今后,一年后,十年后,百年后,一定也
仍是如此,只是一任一代代的生老病死,来若无其事地以同
质的新陈代谢延续这种流动中的永恒。

我缓缓地在田边踱步,土地的质感令藏在足底的回忆也蠢蠢
欲动,但那些农人却只是以惯有的漠然来回应我跃跃欲试的
不安。我不愿开口说话,我的乡音已在漫长的漂泊中磨蚀殆
尽,我更不愿说出我的名字,我不愿为我的不安推波助澜。
我知道,关于我的传说在这里广为流传,随着春天的柳絮纷
纷扬扬贴上衣衫,被夏夜的萤火虫背负点燃乘凉时的谈趣,
夹在无情的秋雨里飘进每一户人家的木窗,在隆冬冻在屋檐
上的冰柱里。眼前的农人都该是我的晚辈了,他们一定是听
着我的名字长大的,我相信我的同龄人许多依然健在,此时
或许正沐浴在秋天午后的阳光里,向他们的孙辈讲述关于我
的或真或假或真伪杂陈的故事。若我与他们面对,他们一定
会异口同声地叫出那一声足以让我在往事的汹涌中爆裂的"小
乙"。我知道,我将无法承受,这个名字承载了我的生命中过
多的重量,这让我一生中所有其它的际遇都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但这一切对于我的真实意义却从不为人所知,只有我知道,
人们津津乐道口耳相传的种种传说只是那个名字、以及那个名
字所代表的意义的旁支末节。我的故人啊,你们一定无法想象,
当年有一个人就以我们熟悉的乡音这样呼唤过我,那一声呼唤,
竟然在此后掀动了无数人生命中的惊涛骇浪,让当年那个弱小
轻贱备受蔑视欺凌的小乙,变成了你们乐此不疲的话题。我想
象得出你们见到我时的惊异,其实何必,其实我依旧弱小轻贱
一如当年,我们都是时代的漩涡边缘的水滴,随时可能被非常
的压力挤成泡沫,我与你们的不同便是我成了泡沫,而你们却
以水滴的状态了度一生。历史就是这样,写在纸上、荡在嘴边
的故事,从来都只是冰山的露出海洋的一角。

我掏出我的那杆笛子,凑到嘴边,真的老了,没了力气,笛声
呜咽黯淡,令我闻声自伤,一时怆然泪下,腹中的九曲回肠比
当年不知多了多少的迂回缠绕,却再也不能透过我的气息将空
气撞响,其实这有什么关悉,当年那个静静听着我旋律背后的
言语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那些旋律应该都只是为她而在的,
其实真正可以属于我的一切都已经遗失在那些旋律轻扬的时刻,
我相信那些时刻与我内生休戚。我流离一生,只是在寻找那些
失落的时刻,我匆忙奔走,却始终一无所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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