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又一杯)

将进酒(又一杯)

89年的6月7日,是燕子13岁的生日,她爸爸妈妈都滞留在北京,反倒是干妈就做了一桌子酒菜,请来同学朋友一起祝贺生日。那是初二的我,第一次代表自己去吃酒席,第一次对一些宏大的叙事概念有了切肤之痛。我一直以为读书,考大学,然后外面的世界就会很宽广,而坊间的传说,收听的电波,却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四处都是逼仄暗黑的天空,梦醒后无路可走。席间,有不认识的男生劝酒,吓了我一跳,觉得该喝,但家教又让我不敢喝。犹豫间,邻座的小卿代我饮了一杯,再有人请,她再代,如是者三,她饮下四杯酒,我得了一个终生好友。此番回国,事出突然,在机场高速上,我辗转问到她的电话,打过去,那边叫:“是你啊,小妞,你怎么回来啦?”我笑着说回来看超级女声,还要上她家去住些日子。她说好啊,问清楚地址了,下班就去接我。我们总是这样,在不同的城市上学,恋爱,失恋,流浪,平日并无联系,一见面却总能直奔主题。夜里,并排躺在床上,询问几年来彼此的境况。她挤兑我,问我几岁了还如此折腾。我答曰:“这拼命的折腾,是为了寻找一种让我安静的力量。”话毕,两人大笑,仿佛回到了16年前,青春流淌的如此酣畅惬意,小卿依然那样的爽快美丽,“忆昔午桥桥上饮”,“人生若只初相见”。也许只有女子才能懂得女子的热度,那盛大隆重的,毫无保留的,飞蛾扑火般,赴死的热情。却任谁也不能料到,在某时某刻,飞行三十多个小时,绕过大半个地球,却相见不能,回忆不能,思念亦不能。

我以为我没有错,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对。

小卿不大上网,我接触BBS也迟到02年初。一个朋友看我整日我散发如飞蓬的八卦人生意义之类的狗屁问题,就建议我上天涯,上关天。时逢911余波未尽,王怡正推行“民选斑竹”。他们说的吵的,我全都不懂,搬出来吵架仗势的人名,我也没有听说过。只好一言不发的看热闹,翻帖子,发现有趣的人就看他/她的文集,然后去书店一摞摞的买厚书。数月之后,终于知道网络是怎么一回事了,也拣了几本简单的书翻看,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诸人只是想要倾诉和表达,可笑我这个猪头居然以为大家这么吵来吵去,是“为知识而知识”,“为真理而真理”。

几年下来,看得多,写得少,偶尔回回帖,也渐次攒下几个朋友。后来问一个大哥:“一个人真实的文字和真实的内心之间,到底有多远的距离呢?”大哥“赋诗”一首说:“世界上最广阔的是海洋, 比海洋更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贪心。”我大乐,我还以为,文字与内心之间,是两朵云彩在下雨。我不得不一再的夸耀,我曾在哥斯达黎加的高山上,背依火山,眺望海上层云叠嶂,有,且只有两朵云彩在下雨。时也,运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是站在山上,岸上,还是在积雨云下,是水手还是乘客或者观众,想要倾诉的色彩,形状和内容自然也不同。因为见过所谓有钱人的生活,对物质我无所求;因为见过的好东西多,对才华我亦无所求。我只想要一份简单和真实,我以为我识得,也懂得,“真实”背后的“真实”,那看似钢精铁骨的背后,曲折反复的心路历程,千难万难的不得已,却又走上前去。

我出了趟远门,一路纵容着自己的好奇贪玩和绝望,把自己的心摊开,铺平,看风景,晒太阳,存图片,听故事,抹眼泪。既然不知道什么是我要的,那就先离开我不要的,东张西望,寻寻觅觅,走走停停。有时候万念俱灰,有时候又意气勃发。我的左手是肯尼亚来的维克多,他的叔叔有7个老婆,27个孩子,他们的部落里,至今女子要行割礼,弟弟可以选择性继承哥哥的遗孀;我右手的瑞典姑娘,周末常常去参加“sex free club”。我问过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同学,是支持拉登萨达姆还是布什;也问过世俗化了的土耳其朋友:是从灵魂信仰安拉还是因为从出生开始就别无选择。他们笑我比恐怖分子还要恐怖。我见过从乌干达,伊拉克,伊朗,黎巴嫩,车臣,刚果金,等等,等等,因为战乱移居瑞典的难民。我看着他们的眼神,她们的面纱,一只空荡荡的裤管,还有紧攥着练习写瑞典语的右手,抿者嘴,一言不发。在巴黎,有些建筑的拐角钉着一个小铜牌,似乎是某次革命中倒下的名字。我曾把耳朵贴在铜牌上,静静的听,幻想能听见一丝最细微的叹息;在拉美的咖啡种植园里,像猫那么大的蜥蜴瞬间被一只平日温顺的狗拦腰咬断,我甚至来不及尖叫;洗手池里冒出比筷子还要粗长的毛毛虫,一瞥之下,我以为是蛇;那个在路上拦住我,想从生肖套问我的年龄的,有12.5%的血统的拉丁少年,你的曾祖父是拥着怎样的故事飘扬过海流落异乡?而那群在危地马拉转机时遇到的福建偷渡少年,我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如今在哪里?还好吗?人世间的悲喜无奈和感激骄傲,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因此无法被击倒,只能硬生生承认,接受,并承受。心中淤血散尽,从敢作敢为到俯首听命再到敢作敢为,并非是我知道有什么结果,而是我知道我可以我能够接受所有的结果。即使人生的尽头是无底的黑洞,我已无嗔无怨,无悔无惧,无需以头撞墙只是因为,我撞不过墙。

多年来的口是心非进退失据和失语,就这样在行走中痊愈了,长久沉默之后,我开始放肆的,张扬的,歌唱。我在哪里,力量就在哪里;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心当如磐石,情当如蒲苇。我多想把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的卑微,高昂,绝望与希望都与你分享,我知道你已心神俱疲,独力支撑的太久,我愿为懂得你,抚慰你,赤足跋涉千万里。我也愿为你的懂得,你的珍惜,低到尘埃里,却满心欢喜。我口干唇燥,辗转难眠,又无端亢奋。于是我合十双手,向上苍祈求两片最嫩的树叶,睁开眼,神啊,神啊,神却赐给我整整一片森林。我像个猪头一样不知所措,傻傻发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恍惚中,一把抓上了被油锅的高温烫熔化了的塑料锅铲柄,甩开锅铲,我厉声惨叫,嚎啕大哭,终于脱口呼喊出你的名字,并固执的相信,这是神对我犹疑的惩罚,那就惩罚吧,我甘受,我心领,所有的刀枪剑戟,新冤旧鬼都朝我来吧,我无惧,无怨,无悔。就算明天的飞机要爆炸,也不能阻挡我出行,否则我的心,今夜就会被焚尽。

在哥斯达黎加的圣何塞机场,我眼睛湿漉漉的哀求航空公司改签最快的票,等了两天,辗转从巴拿马到了西班牙。在马德里机场,我几乎耗尽最后的积蓄,买了一张最快出发的天价票,然后推着行李车,忍着右手烫伤的创痛,在马德里机场大厅肆无忌惮的高叫着“excuse me”,一路抵死狂奔。飞机抵达阿姆斯特丹,晚点了半小时,而回北京的飞机还有40分钟就要起飞,好心的空姐帮我安排了地面接机人员,坐着机场的机动小车,我风驰电掣,一路穿梭到南航登机口,美丽的荷兰姑娘问我:“你很着急吗?”我说是的是的,我要去见一个人。她问我是不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我说不,一个我必须见的人,I must, I have to,and I want。

终于,飞机抵京了。从中美洲出发,斜穿过大西洋,再横跨整个欧亚大陆,在逼仄的座舱里茶水不思的等待了30个小时,我终于再次证明了:自己是个猪头。一个彻彻底底的猪头,一个不合时宜过于冲动的猪头,一个有着盛大,隆重,纯粹的热情的猪头,一个从不放弃生长,思考,并在痛苦中蜕皮化蝶的猪头。飞过青春,飞过地球,捧着最彻底的,毫无保留的真实,找不到一个可以般配的花冠。我知道外壳越是坚硬的动物,内心越是柔软,可是撑的时间太久太久,就分不清外在和内心了。神,当然没有错,只是我,过于唐突,按错了门铃。

好在猪头本来就傻,犯了错,不需要借口也不需要理由。痛定思痛,痛如何哉?那就这样吧,再一次立定脚跟,把这赴死般的热情折叠打包,负在肩上。我不再需要画饼了,心中多出一座刚刚燃烧却不得不在瞬间冷却的火山。这份神赐的恩典让我悍然踏实,是远航的压舱物,是飞翔的降落伞,是我金刚不坏九死不悔的海洋之心。

许久以来,我都疑心“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是个勇敢快乐的女子托伪王维写的,此刻我更坚信了这一点。我喜欢这满怀的欣喜,愉悦和期待。阳春三月,马蹄轻疾,春光潋滟,飞鸿惊现,将进酒,杯莫停,一切都欣欣然,张开了眼,所有的奇迹,都叫做万一或者可能。我要好好陪陪爸爸妈妈,牵他们的手早晚去散步。手上的烫伤只剩下浅浅的印记,我即将再次出行,心中喜悦安宁。

1898年,罗曼罗兰先生曾说:“我无需嘉许给予我希望,也无需成功激励我坚持。”我的目标不是成功,而是忠于信仰。我不会喝酒,但我忠于酒神精神:“有坚硬的骨头和轻捷的足”。

我还可以大声的朗诵克尔凯郭尔在《一个女演员生存的危机》中的一段话:“他最佳的抒情诗恰恰要在他年龄更大一些的时候才被写出——在时间拿走了他青春幸运偶然性的时候,这时,他因而纯理想地,并且因此也是在一种更深刻意义上供奉地使自己去和自己的理念发生关系。”

如此,翻过这页,解了寒冰神掌的毒,我将再次出发行进。

将进酒,杯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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