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做学问之余点滴整理出来的训诂式的《柳如是别传》就写了八十万字,王小波生前用心最深
著述最长的魔幻历史小说《青铜时代》也不过50万字。可见人的想象力是有限的,而历史的深度是无限
的。
从另一方面说,历史的深度无疑是一个陷阱,是一个用无数的局部真实装扮出来的貌似真实的陷
阱,它用可能找到的真相吸引你进去,付出毕生的精力,毕生的才华。毕生的努力得到的也许仅仅是一
条自圆其说的评价而已。历史的真相如何还原呢?制造真相的个体已经死亡,永远查无对证,即使你找
到了真相,这真相又对谁负责呢?譬如说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算是替柳如是的人品翻了案,陈子
龙的谎言总算被揭穿,但是真相仅仅令我们“长太息以掩涕兮”,并不能干预什么。秦淮八艳的人品即
使被翻案得个个如女性的楷模亦于事无补,她们仅仅活在我们对美好女性的执拗的想象中,而无法幸福
地生活在清明的时代,做一个平凡的女人,同时做一个平凡的人。在生活潮流泥沙俱下的当下,她们甚
至被打扮成“酷”的姿态,那些曾经苦痛的真实又有谁能够关心呢?每个人都活在当下,活在现世,对
于过去的一切,仅仅是想象而已。
但是这个陷阱一定有它非常的诱惑力,才能够吸引一个又一个才华横溢的人物为之奋斗终生。它的
诱惑力之一是知情权,是对隐藏在正史背后的秘密的知情权,尽管这些秘密早已解密,一个渴望知道真
相的人依然能从中找到快感;诱惑力之二是监督(评价)权,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能使人对文字的力量产
生幻觉,以为自己对历史的发生、进展行使了监督的权力与权利;诱惑力之三是参政权,所谓的“以史
为鉴”、“借古讽今”,都是以史参政的幻想。文人永远希望当权者以权治天下,而一个痛心的现实
是,当权者永远是以权谋天下。当权者也会以史为鉴,那仅仅限于对权谋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谁制造了历史的陷阱?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可以上溯到《春秋》,自从孔夫子对历史写作采取了主
观的态度,春秋笔法即成为历史写作中的不良习气,这种不良习气一方面规避了讲真话的后果,一方面
又获得了讲真话的好名声,知识分子于是很容易地找到了一种游戏,一种用笔干预世界的游戏。这种游
戏实际上是对文字的玩物丧志,语言的快感不断麻痹着知识分子战斗的神经,他们忙于虚构历史之国,
而疏于介入真实的世界。历史于是成为文人逃遁现世的乐园。当然,这种演变的完成最终基于来自上流
社会的鼓励。历史总是写给上流社会看的,上流社会的怒或喜都是对他们的鼓励。
用历史的态度来对待真实其实是一种消极的态度,一种对现实的真相无能为力之下的向后的努力。
这种向后的努力形成习惯以后,整个社会就会逐渐陷入腐朽的和平之中。想想吧,一个永远向后看的社
会,一个不求突破的社会。
所以陈寅恪虽然用八十万字考证柳如是,我依然要不客气地说他玩物丧志。想想吧,中国有多少高
智商的人在干这些本来应该交给高阳们干的事情?他们聪明的脑袋不去思考治国经世之道,却关心那些
看不见的男男女女的分分合合对对错错,世界上有比这更惨的悲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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