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街道是洗尽铅华的女人,到夜晚,这里会灯火阑珊,会人潮拥挤。街道将重新美丽。
街道无声无息等待黄昏。
我也在等待。
现在是冬天,我最不喜欢的季节。
我怕热。房间里空调实在太勤快,无法制止它带来夏天的感觉。我不喜欢出门,冰雪落下,道路泥泞,街上行走的只有不在乎肮脏的人,不得不出门的人。我两者都不是。
我穿大档短裤赤膊,抽烟,偶尔瞟一眼凤凰卫视电影台,看窗外灰蒙蒙的天或者脏兮兮的地或者急匆匆的人,等待夜晚。 我在这个城市待了很久,忘记是哪天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我肯定会走。
夜晚,我总泡在夜总会,那里温度适中而且地板干净。
夜总会在灯火通明的街上。一条街尽是夜总会,大喇叭喷射分贝从四面八方包围行人。橱窗里美丽塑料模特处变不惊。行色可疑的男人,目不斜视的美女,他们擦肩而过。在光明的缝隙中,有热气蒸腾的排档和笑容可掬的老板娘。 那天晚上认识了雪儿。雪儿个高,1米74,长发披肩。妈米说雪儿是模特。
我当时笑说:“金大班真会说笑,高个是模特,小个就是学生,脸盘儿小的肯定处女。呵呵,当俺们是农民呐。”
脸盘小的女孩总看上去年轻,尤其在昏暗灯光下。雪儿脸小小的,下巴尖尖,象狐狸精。
其实雪儿挺老实,坐我旁边乖乖的,不乱要东西也不抢话筒唱歌。就悄悄在我耳边说:“叫杯热茶,我要吃药。”
“我在减肥,吃药吃得迷糊了。”
我上下看她,只剩骨头架子。就说:“减什么肥,再美的白骨会有男人喜欢抱嘛?”
“不抱就不抱。”她说。
她的声音沙哑细碎,让人想到黑夜中沙滩上海潮退去时遗落的声音——撕撕,海水进入沙的缝隙。
后来我们猜骨子,雪儿老输。
“6个6。”我说,“7个”她说。我开盅,里面只有一粒骨子。
“你耍赖。”
雪儿喝酒。
我点歌,[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不借,你得花钱买。”雪儿说。
“买就买,多少?”
“你会不知道?”
我继续唱歌不理她。
“你的一生留给你的爱人?你老婆?”雪儿摇着我的肩膀问。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长的一生,短的爱情。据研究,爱情尺寸不超过3个月,由一些复杂的脑激素控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成年之后,我就忘记爱情的滋味。那种滋味是什么,实在无法形容。是天打雷劈的感应吧。爱,爱过,以为爱,烦,不爱,厌倦,最后辛酸地说:当初,你是多么爱我。
唱:工作,休息,再工作;恋爱,分开,再恋爱。
科学家最后确信:测不准。 最后唱的歌是:跟我走吧,现在就出发。 在酒店的床上,雪儿头耷在床边一双巨长的腿高高翘起,不久,她开始口中咿咿呀呀。
“去你妈的,麻烦你不要伪装高潮好不好?”我起身去洗手间,听得背后嘟囔道:“这是怎么了?”
我从卫生间出来,雪儿抱住我。
“怎么了,不高兴了?不喜欢我叫?”
“老子不喜欢你叫得这么假。”
“不都这样吗?对不起。”
雪儿凑过来亲我。我心里刚舒服点,却又看见她用手背擦嘴。又火了。
“你为什么擦嘴?我的嘴狠脏是吧?”
她望着我,渐渐眼中有火。
“靠,不想付钱早说啊。”她低声说,“还要我怎样,都和你接吻了。”
她哭了。
不论什么女人的眼泪都是纯洁动人的。我搂着她,然后上床睡觉。 醒来第二天中午。雪儿洗澡穿衣,接过我的钱,俯下身子亲我。
“再见。”她站直挥手,又说:“你还算斯文人,再亲一个。”
这个吻比较长。雪儿在我嘴中含糊地说:“只有我男朋友,才给亲嘴。”
我把她的嘴唇吐出来,挥手,“走吧走吧,我是你的客户。”
“再见。”她说。 一周后,雪儿又上我的台。自己找上门来。问她怎么没坐台,说是来晚了,客人分完了。
回酒店作爱之后,我奇怪地问:“雪儿,你怎么没有高潮?搞得我也不兴奋,整个抱一木头啊。多难受。”
雪儿看样子心情还好,说:“我有高潮啊,可是你们男人不行,只要跟你们我就没高潮。”
靠。她还嫌弃我。
“要不要看?”她问。
“看什么?”
“高潮啊。”
“什么?这都有看?快快。” 我想,我晕了。起身向厕所走去。
那张大床上,一个瘦长女人发如盘丝,身体卷曲,如同襁褓中的婴儿,她一只手夹在两腿之间,一些原始人类音节从那涨开的鼻孔中呼吸出来:啊,噢,嗯。她继续卷曲。 “我爱我,可你们不爱我,所以,你们不行。”雪儿清醒之后告诉我。又说,“真的要再见了,明天我就走,离开这里。”
“回家?”
“不是,换个地方,这里生意总是不好。我太高,男人不喜欢要我坐台。”
“噢,再见。”
她出门。我开始忘记她。 春天到了,我依然在这个城市。
电话响。
“米哥,能到你那住几天嘛?”
“你谁啊?雪儿?” 又见到雪儿,更瘦了,一个有皮的骨头架子。颧骨突出来,面颊上有青黑的淤痕。
“怎么啦?”
“运气不好,在南边遇上了扫黄。”
“惨了吧?”我喝茶,靠在沙发上摇腿。
雪儿倒我脚边抱着脚哭。
“男人都是畜生。他们打人,用扫把通我下面,……”
我懒散地摸她发顶,说:“不是吧?你就交待几个给他们嘛,这又不是从前,搞那么宁死不屈干哈?”
“哪有啊?到那里才三天,就上了一回台。”
我不安慰了。谁都会遇上坏运气。
我在许多城市落脚,总想找到好机会,然后赚钱。有时候好,有时候坏。雪儿也一样。按我的经验,人生遭遇无非好了笑,笑完了再来。坏了哭,哭完了再来。我估计雪儿也差不多。
我抱被子去客厅打地铺,雪儿不肯,说要一起睡。我就说:“算了,说不定你发噩梦吵得我睡不着。”
半夜,我还是被吵醒了。进去看,雪儿在被子里颤抖,时而用力扭曲呻吟。我冷冷地看着,然后多扔了一床被子给她就回隔壁睡觉了。
临睡前我想,不行,明天得赶走她,我不喜欢收留染上不良嗜好的人。 次日起床摇醒梦中的雪儿,刚要讲轰人走的说话,雪儿说:“我戒了,幸亏进看守所,不然戒不了。没事了。她们说,戒了之后人会长胖,要是真的就好了。”
我说:“听说会胖的。”
收拾好行李,我扔几张钱在雪儿的被单上,说:“先住几天,吃点东西养养身体。我出差很快回来。”拎行李到门口,又说:“这房是长包的,你不用担心。”
“哦,那你早点回来。”她说。
我当然不是出差。我闻风而逃。 换个酒店住得很安逸,10多天过去。这天,接到雪儿电话,说是要走了,和我告个别。
吃完饭,脸色象个人了的雪儿递给我一张纸条。
我看看,皱眉。
[姓名:舒萍 性别:女 年龄:21岁
检验结果:阴道光滑无异常
宫颈无炎症……
各项化验结果均正常]
“什么意思?”我问。
“舒萍就是我,给你看身份证。”雪儿把一张硬硬的身份证给我,说:“我是干净的,今晚陪你睡觉。”
“报答我?”
“不是,你对我好。”她挽我的手,又说:“说不定,今晚我会有高潮,你开心了?” 在那张无数陌生人曾经睡过梦过也可能爱过的床上,她达到高潮。
她张大鼻孔呼出带声响的气息,那气息灼热。她尖尖的手指掐进我的后背然后用力向两边分,似要生裂我。
她四脚朝天,她散发如旗。她大声叫:
啊——
我波澜不兴作完一个男人该做的一切,直到最后关头也不言战斗。我注视那紧闭双眼火红的脸——热情洋溢微笑在塌陷。
她兴奋,飞,就这么飘来飘去。 早晨,雪儿亲我,说:“谢谢,原来,做女人挺好。真的。”我还在半梦半醒,含糊说:“哦,不用谢,不关我事,我还要睡觉。”
醒来之后,雪儿走了,消失得象一个梦。 我依然在这个城市,偶尔会拨手机,一个甜美空洞的声音说:“你拨的号码因为欠费被暂定使用……”
收线。
后来,离开城市去别的城市,偶尔拨手机,一个甜美空洞的声音说:“你拨的号码是空号……”我收线,然后终于忘记,忘记那张脸,忘记那把声,忘记一段时间和过程。
直到有一天,听到那歌谣: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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