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和幻灭的灰烬

1

  时间的灰烬,这是王家卫的《东邪西毒》电影英文译名(Ashes of
Time)。我之所以为洛兵的新小说集写下一个类似的题目,是因为在我
看来,这六篇小说共同的主题就是幻灭。一个人历经沧桑,十年后回头
再看,当年发生的都已在时间中化为灰烬,只留下幻灭的壮丽,或者阴
郁,或者伤感。

  因此,这六篇小说里贯穿始终的是作者强烈的主观印象。故事发生
的年代洛兵是一个诗人。用诗人敏感的眼光去看待那种种荒唐和不可理
喻,留在记忆里的就只能是一堆纷繁芜杂的印象,一些无法理解也无从
解释的碎片。这六篇小说都不去精心构建情节,努力刻划人物,而是充
满了错乱的时间和次序,事件因果的模糊或倒置,扭曲变形的景物和场
面,真实与幻觉的纠结,没有理由的荒诞和荒谬。它们再现了那个年代
的荒唐和生活在荒唐下的人们,没有对故事详加分析和解释,而是凭借
文字内在的力量,让读者自己去感觉,去体会深藏其后的真实。

2

  整本书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冰雹》、《解放》和《今天可能
有爱情》是第一部分,可以看作一组三部曲,是作者被北大开除后在社
会上艰难求生存的经历,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

  在阴郁沉重的背景下,三篇小说随处可见扭曲的场景和含混不清的
故事。《冰雹》写道:

  “在我们的长椅前面,是一个很有名的学院的内湖。湖心有一个岛,
有很多这样的树,长大了,上面就长出一些眼睛来,远远看去就像在若
有所思地盯着我。这也是北方和南方的一大区别。至少我的家那边没有
这样聪明别致的树。”

  “巨大无朋的雹体在地上翻滚,碎裂,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喊,雨声
也胆大了,刹刹刹压过了人群的嚎啕。天空伸下无数晶亮的触角,像有
一些恶人隐在幕后,冷冷地观赏。暮色在发红。街上的人边说话边揉着
他们的红眼珠。最近流行红眼病,我说过。但我们老是得不上。我们连
红眼病都得不上,混起来还有什么劲啊。我不敢想这个了。”

  “暮色在山坳里,就像割断手臂的情人。这个比喻充分体现出了我
的才华,那就是华而不实,蜻蜓点水,踏雪寻梅,总之是没戏。”

  这些语言信手拈来,充满了荒谬。然而,不管荒谬被放大到什么程
度,它背后仍然是真实,是作者眼中的真实——一个除了写诗一无所长
的年轻人骤然被大学开除,被抛向社会,他所看见的除了荒谬还能有什
么呢?

  在荒谬背景下行进着作者和雪竹的爱情,与功利、孤独和被抛弃时
的救命稻草纠缠不休,难分难舍。在《城堡》里,K遇到弗莉达没多久
就在满地啤酒的吧台下把她紧紧抱住。昆德拉评论说,如果一个人被放
逐,被剥夺了一切,一个刚认识的、不起眼的、满地啤酒中的女人就成
了他的整个宇宙。《冰雹》里作者和雪竹之间有爱情吗?或许只能这么
说:我们不知道雪竹是否跟作者相爱,但她却是他的一切;他们即使有
爱,也是含混不清的,迟早要终结。小说的终结留下的是伤感和不甘,
但这与爱情有否关联无法判断,一切全都搅在一起。作者制造了这种混
乱,也让自己置身其中。

  在《解放》里,混乱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来。故事叙述得条理清晰,
有头有尾,却又有些漫不经心。可以说,本身并不荒谬,荒谬的是漫不
经心的语气所反映的人物漫不经心的心态。这让事件之间失去了因果关
系,每一件事都显得不可预测,展示着面对社会的困惑和无奈。人物的
身份也半遮半掩,真实的想法也被漫不经心地隐藏起来。这篇的文字不
是那种张扬的华丽,也许容易被忽略,但绝对耐得起细读,如同刚才强
调,作者的文字力量和小说酷烈的真实就体现在这些漫不经心和简单直
白之后。

  “四车间的台子很黑,很大,大还不说,铁锤也大,分为两种,一
种十八磅,用来定型,一种十六磅,用来精修。两种都不是自动的。也
就是说,两种都是人工的,都需要工人用力举起来,用力砸下去,砸出
成天乒呤咣啷的声音,一浪一浪猛烈地冲击着少年乐的耳朵,他要用很
大耐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跟着一起发疯地狂喊出声来。”

  “工厂的中饭都是美味。在四车间,是因为累,在展览组委会,是
因为有女工陪。累的时候吃起来狼吞虎咽,陪的时候吃起来扭扭捏捏,
意味深长。汽车厂外面是一长溜小饭馆,农民开的,工人家里开的,都
有。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烧白都做得非常好,令人非常的垂涎欲滴。
工厂里还有一段名言:烧白,豆花,一盘浇上火红辣椒油的泡菜,半斤
白生生的上熟米饭——人生还有比这更大的乐趣吗?”

  “有些时候,少年乐认为杭蓝干过特工,或者地下党。杭蓝有这种
本事,让少年乐每次来都带着种荒唐的贵族心理,认为自己在和另一个
没落贵族小姐非凡地幽会着。一切都是美好的,包括时光,包括肉体,
肌肤接触的感觉,受伤的喘息,嘴唇和头发的气味。”

  工厂对少年乐来说,是一种荒诞的现实,少年乐极力想融入,但下
场十分凄惨。他终于发现每一次曲意奉承,退让躲闪,都只能让现实变
本加厉地逼迫他,让他很难在这个层次上生存。他依然是个文人,而不
是个工人。他通过对女工的感情进入新圈子的把戏被命运看破了,因而
必须承受一次非凡的痛苦。但是还好,他的灵智带领他穿过了这次痛苦,
他涅槃了,复苏了,得到了他自以为的解放,却让自己继续走入下一个
故事之中:

  “少年乐在失去知觉的一瞬间,眼前万绿竞放,充满了生机。那种
鲜亮的绿色,在他被酒精烧得猛烈炽热的目光里,竟然有如太阳一样,
抚慰和拨动着他的心。我终于要活了,我走出了一个陷阱。工厂?小市
民?工作?都不是我的,我要回去,重新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少年乐咧
着嘴,对着脑子里那个模糊的自己狠辣地笑起来:我什么都明白了,这
不是她给我带来的,是我给自己的,我终于要摆脱这些了。”

  “解放了。”

  《今天可能有爱情》是这三部曲里的最后一部,却是最早定稿的一
篇,曾在网上广为流传并让许多人落泪。也难怪,因为这篇小说是这三
部曲里唯一真正的爱情故事。前两篇是安身立命想法的幻灭,这一篇则
是爱情的幻灭。有时候这种幻灭比其他幻灭更加要命。

  因此,这篇小说的语言格外强烈,格外刺痛,也就更容易刻下记忆
的烙印。宿命和绝望作为爱情以外的另一个主题贯穿始终,血气方刚,
张扬恣肆,与强烈的文字共同构成了这篇小说强大的内在张力。

  “摔门声响亮地回荡。我的影子很黑,黑得像一群夜色里的鸽子,
被你凶猛的声音惊飞了,稍顷,便在四周哗啦啦扑腾起来。”

  “我觉得我迷恋你就够了。这个道理我从来不说,说了你也不明白。
况且,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只是看她们的小腿,我是在烦心,郁闷,你
还闹得起来吗?”

  “你要我可怜你,要我哄你,疼你,安慰你,一如以往。但是谁又
来哄我疼我安慰我呢?谁家有个像你这样的女人,都容易败落,你知道
吗。”

  “我的手却还是常常从你身上掉下来,不自觉地跑到让我做噩梦的
地方。我为什么不在夜晚把你抱得更紧一些呢?”

  文字非常直接,但真实的不仅是直接,还有直接了当的陈诉和冷静
分析后那种脆弱和绝望。作者不仅在生存和爱情中挣扎,还在和没有直
说出来的宿命挣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到了最后,就成了一种“
今天可能有爱情”的无力期望。也就是说,许多人为之感叹落泪的,其
实和头两篇类似,绝不仅仅是爱情。

  “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很久以后的一个时刻,比如,就现在,此时
此刻,我很想,非常非常想,回到那天,在那个飘雨的黄昏,你知不知
道我愿意卖掉我现在的一切,冲上那条街,把他妈的整个内衣店全部彻
底连同每块门板都买下来,统统送给你?”

  “我没有再说话,我把胸膛轻轻靠近你。江灯在你脸上染出流动的
银灰色,你的长发那么滑腻,柔顺,你的眼睛那么羞怯,明亮,让我想
哭。我该怎么去保护你呢?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一九九零
年那个初秋的夜晚,山风灌满了我的衣服,夜已经很凉了,一切就要开
始了,我还是没有再说话。我只能再靠近一些,试着用我年轻的双臂环
住你。我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把你融化在我无边的凝望之中。”

  作者有些自恋,但是感情的真诚,文笔的精美,情绪的跌宕,结构
的精妙,让读者身临其境,唏嘘回味不已。“我该怎么去保护你呢?我
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这里的叹息是脆弱无力的。面对爱情
无法保护,眼睁睁看着它即将幻灭,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中间这个逗
号表明了作者深深的感慨。既是熟练调节叙述节奏的例证,又是小说属
于自传的最佳证据之一。

3

  与这三部曲相比,另一部分的三篇《秋天的浮雕》,《拒绝》和《
火车快开》自转性质要少很多,作者的文字和想象也更加恣肆,小说的
艺术性和文学性也更加强烈。

  《秋天的浮雕》是作者倾注相当心血的一篇得意之作。小说一开头
就明确告诉读者,这是一个扭曲变形的世界:

  “我站在方砖上,感到那栋房子从瓦块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地倾斜,
变形,扭曲得就像个教堂;几条路从浓密的槐树开始搔首弄姿地扭动起
来,把树叶弄得哗啦啦地响。我有点站不稳。什么都在跳舞,只有我是
静止的,所以我站不稳。”

  这样的描写当然是非真实的,但这是小说中的世界。黑暗的、扭曲
的、非真实的描写与黑色幽默结合在一起,有力地渲染出小说的基调:

  “台灯很快就亮了,我是说整个楼的台灯都亮了,看上去就像一头
灿烂斑驳的宇宙怪物正在肆无忌惮地蠕动。”

  “她白藕似的臂膀和丁红黝黑的肩头紧紧扭曲成一团,两种颜色互
相渗透,渲染,突然变成了一团鬼怪般的东西,升到半空,跃跃欲试要
朝我扑过来。”

  “周小鱼是我们宿舍的神人。之所以神,是他学习很刻苦,但是很
较真。怎么较真呢?他如果得了全班第一,什么都好说;要没得到,他
就在第二天上课质问老师。老师给他解释原因,他不信,老师就生气,
罚他站,他就会突然放声歌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医院门口也很破旧,就像一个生硬死板的教堂。我一下想起了秦
的房子,那栋楼扭来扭去,最后就变成了这个。但是这旁边没有树,全
是田野;地下也不是方砖,而是齐膝的灰尘。这样说也不对,有点夸张,
这么着吧,你应该有一种想象,它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我告诉你,你
想的那个样子,就是它真实的模样。”

  情境和氛围如此荒诞,但语言却是如此精致,细致,逼真。作者描
绘了一种荒诞的真实性,力求在他和读者之间建立这样的默契:既然小
说中的世界如此扭曲变形荒诞不经,那么,身在其中的人们行为的怪诞
就正好与这个世界相符。作者用几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写了一大堆疯子,
个个疯得千奇百怪花样翻新,带着强烈的黑色幽默。黑色幽默毕竟也是
幽默,幽默就是让人发笑的。所以我在看那些疯子的故事时从头到尾大
笑不止,尤其是那个半夜起来进隔壁寝室撒尿的故事,让我几近喷饭。
作者叙述得越是不露声色,荒诞的真实就越是活生生的,让读者的视线
难以回避。

  既然荒诞中有真实,那么真正荒诞的就不是扭曲的世界,也不是这
个世界的疯子,而是制造荒诞的人。作者曾经私下里明白地说过,最大
的疯子其实是学校,是那时的北大。作为那时候的弱者,作者并不去鞭
笞对方,而是让它在扭曲的世界中成为可笑,让弱者的精神境界在这种
嘲讽中超拔出来,让时间来证明谁是胜利者:

  “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还能幸存下来,真出乎我的意料。我
指的是我和她的关系,以及我和过去的关系,居然都能保存下来,随时
一召唤,就能回到我身边。”

  “我只是轻轻按了按墙壁上一个钮,或者她身上的钮,比如一个乳
头,天桥就消失了,车水马龙,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全都消失了,我们
回到了房间,床上。”

  但是,小小的胜利依然隐藏不住巨大的幻灭。这一次,幻灭的是一
去不回头的青春:

  “三十五六的男人了,还有什么想头呢,你还想怎么着呢,小师妹
这样说我。我在网上认出了我北大的小师妹,但她不是白萍萍,不是常
妍,不是其他人,更不是秦。她那句话说得我对着电脑呆呆坐了整整一
天,第二天我就结婚了——我本来想三十八岁才结婚,我以为我是个卓
而不群的男人,结果我是个卓而不群的废物。当然,我不是在说结婚,
这你应该看明白。”

  “有一种说法是女人在阑珊夜色中会变得不可方物,但我现在相信
第二种说法。女人到了这里,会变得憔悴,苍老。这倒不是说风景对不
起她,而是她显出了真实的颜色。三十五六的女人了,怎么打扮,还是
能看得出蛛丝马迹。长长的日子像树根一样盘绕着她的脖子和脸庞,花
花的心思又像树叶把这些精心掩盖起来,我这么一走近,一拂开表面那
些东西,你说说看,展现给我的还能是什么呢。”

  于是我们明白,真正无法抗拒的不是把人逼疯的学校,而是沧桑。
在扭曲变形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后面,依然是无奈的涩重。这篇篇幅不
大但内容丰富的小说无愧于作者本人的期许。

4

  与《今天可能有爱情》、《秋天的浮雕》引起的一致赞誉相比,《
拒绝》引来的却是一片口诛笔伐,喊杀震天。急躁的读者攻击这篇小说
诲淫诲盗,谨慎一点的则无法接受两个女人夸张的性行为,而把作者视
作大男子主义。在我看来这些指控都是站不住脚的。尽管《拒绝》的叙
述如此逼真,逼真得让人无法忍受,它依旧是小说中的世界。这世界还
是扭曲变形的,是非真实的:

  “霓虹无处不在,妖异地打在楼房,天桥,街心花园,电线,街灯,
车流,行人,以及面前的落地玻璃窗上,慢慢往下流淌,像一锅古怪的
酱汤,浸泡着许多漂亮鲜艳的东西。这些东西沉默地,不停地翻上来,
翻下去,看着有点眼晕。”

  这样的句子和《秋天的浮雕》里的一脉相承,但与那种恣肆狂放的
荒诞和隐藏在荒诞后的真实相比,并不直接,甚至倒了个个儿,荒诞隐
藏在真实的后面。作者是讲故事的高手,驾轻就熟,娓娓道来,把女孩
和兔子那种难以理解的荒诞行为方式讲得十分逼真:

  “刚才她一直都在喋喋不休,讲她怎么跟每个男人上床。凭经验男
人知道那些都是真事。她从不拒绝她看上的每个人,而她眼光很低,只
要顺眼,爱干净。”

  “兔子对所有男人好得过分了。男人有时候觉得她很贱,有时候又
觉得她太善良。男人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他就问她,兔子就笑嘻嘻
说,哪个男人对她怎么不好,她也觉得那人够意思;哪个男人始乱终弃,
她也一点也不恨他。”

  这样的叙述有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性,然而故事本身的荒诞又让真实
带上一种难以置信的阴暗和残酷。作者这么处理是因为要表达的东西不
象《秋天的浮雕》那么具体直接,而是遥远的,隐藏在深处的。

  作者敏捷地从女孩的现在和兔子的过去中跳出来,转入帕索里尼的
《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从而展开了正式的主题。女孩和兔子的行为如
此荒诞,不可理解,就算找不出很具体的原因,也该找出一些渊源,否
则这就不是小说,而是荒诞陈诉的堆积。

  托马斯·曼关于“古井”的说法是这样的:

  那些已经遥远得成为神话的过去一代又一代像古井一样遥控着我们。
我们思考,我们行动,但同时思考行动的却是另外一些人。他们是遥远
的习惯,是我们思考行动的原形。

  索多玛是四千年前亚伯拉罕时代的巴勒斯坦,萨德侯爵是大革命时
代前后扭曲了的另类回声,萨罗共和国则是法西斯时代日薄西山的癫狂
发作,在这篇小说里它们作为曼所谓的“古井”而存在。

  但作者的想象超出了曼对“古井”的界定。在曼那里,所谓的古井
就是历史和文化的传统。但在《拒绝》里,索多玛也好,萨德也好,萨
罗共和国也好,都属于遥远的西方地中海文化传统,与身在遥远的东方
的兔子和女孩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引用网上一个关于《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的帖子暗示了这一点:

  “帕索里尼告诉我们一个简单深刻的定律:当权力,专制,独裁,
私欲这些东西发展到极致,就会演变为最凶残的暴力。”

  文化传统是某个民族所独有的,但这些东西却是所有文化中共通的。
我们每个人都身在其中,无法逃脱。我们刚刚开始新世纪,但是,却有
一种世纪末的心态在暗暗弥漫。网络上那些新奇极端的变态,美女烧烤,
婴儿大餐,射击女体,现实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疯狂,环境污染,道德沦
丧,世风日下,都说明了这一点。性欲也好,虐恋也好,与之相比只是
一些相当单纯而简略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追求快乐,从兔子到女孩,都在渴望被虐待,只不过
程度不同,方式各异。什么东西要是被看淡了,就没什么新奇了。”

  但是,如果《拒绝》仅仅停留在权力,专制,独裁,私欲这些东西
上,它就会成为苍白无力空洞的口号,也失去它骨子里的那种嘲讽和绝
望,失去了它的绝大部分意义。所以还有下面这么一句:

  “任何一个形态,恣意发展而不受任何约束就会产生巨大危险。”

  任何一种形态。不仅是赤裸裸的残暴,不仅是那种一眼看出来的罪
恶。男人怀着他对爱情,对女人的渴望找到了兔子,把她安置在一所豪
宅里,企图感化她,改变她。却只是徒劳的。兔子利用那里作为花天酒
地无尽宣淫的根据地,明明了解他的痛苦,却置若罔闻,因为她“无法
拒绝”。而这,只是世界的一处非常微小的细节。男人不能与传统对抗,
不能与历史对抗,具讽刺意味的是,他自己也是它们的一部分:他终于
意识到他的豪宅不过是另外一个萨罗共和国,尽管其中没有性虐待,但
这不重要。请记住:“任何一个形态”。豪宅里的兔子也终于和《所多
玛一百二十天》里那些讲故事的老妓女一样反过来不断虐待他,并以此
为乐。这个时候,男人意识到,一切形态都是可能成为索多玛的,或者
说,一切本来就是索多玛:

  “男人转开视线,望着四周。他明白自己一直被兔子虐待着,他是
最大的受害者。最近兔子接待的男人少了。以前总能在床角发现一条内
裤,一只袜子,一根别的牌子的香烟,一张傻了吧唧的照片。那些人都
该被送到监狱,或者铐到索多玛,被逼吃粪,喝尿,屁眼开花,上烤肉
架子。真把男人逼急了,他就把这里变成索多玛,所有人的所有器官都
开放,全都平等,或许他就不会这么痛苦。大家也都可以玩个痛快。”

  对前面的几篇小说,我依次说到个人奋斗的幻灭,爱情的幻灭,青
春的幻灭。如果套用这个说法,那么《拒绝》涉及的主题就是历史和传
统的幻灭。从这个意义上讲,其深刻程度远远超过了前面。对于一篇三
万来字的小说来讲,这么说有戴高帽之嫌。我曾跟作者说过,这样一个
主题三万字是远远不够的,应该大大铺开来写。作者苦笑说,就这样写
已经怕出版社枪毙了。这终归是个遗憾。

  在小说的最后,男人(虽然没有明说)意识到豪宅不过是另外一个
萨罗,另一个索多玛后,终于彻底绝望了。一切都是徒劳。他想要改变
兔子,但他如何能改变她?从同样一个历史文化传统里成长起来的他又
如何去改变她身上的传统?一不留神他自己也掉进了这个陷阱里。他们
都在拒绝某种东西,但却都无法拒绝。

  为逃脱传统的报复,兔子的选择是“你杀了我吧”。男人却选择离
开兔子和女孩在一起。她还小,她还不懂得这一切。但他们能逃脱无所
不在的传统吗?能拒绝无处不在的邪恶的诱惑吗?“拒绝”这个词在这
里拥有的强大反讽力量,恰恰表明了拒绝本身的幻灭。

  “他可以离开这里,但是,萨德和索多玛的景色却会从大理石墙缝,
从地砖深处,从布满天线的小楼顶,从阴云四合的天空渐渐地升起淌落,
不可阻挡地弥散开来。”

5

  《火车快开》是小说集最后一篇,也是最长的一篇,也是语言和情
节最模糊、最不可理喻、最难以评论的一篇。真实与虚构、回忆与编造
在小说里彻底消失,想象和记忆因此被无限放大,再也没有任何时空限
制,所有的可能性在同一时刻共存,一个故事套着另一个,小说变成了
一个迷失的世界。

  要想从迷失里整理出清晰的脉络是可笑的,也是徒劳的。根本没有
一个完整的主线。读这篇小说,我最开始想到的是《一千零一夜》。但
《一千零一夜》是一部故事集,是即兴纵情的想象,想到哪里就讲到哪
里,《火车快开》却是一部小说,一部完整、精致、匠心独运的小说。
这是它们最大的不同。

  一开始,故事不急不续展开,整体的基调却已渲染出来:

  “果子麻利地戴上乳罩,穿上丝袜。大南有些费力地看着她做这一
切。她的轮廓不太清楚,可能是光线太强。大南觉得她身上有一层雾蒙
蒙的东西,就像他们的关系一样,总是不很清晰。”

  “楼道里也有很白的光猛地照进来,射得大南眼睛生痛,就像从一
个很黑的地方猛然转到强烈的日光下。这应该不是梦,大南紧闭双眼,
擦着眼泪,就像在哭。梦可以有颜色,有声音,但不会有痛,尤其是这
种突如其来的剧痛。梦一般是不直接伤人的。”

  这种模棱两可的语言把故事抛入一大堆模棱两可中。真实与梦之间、
地点和场景之间、人和人之间都是模棱两可的。大南要去寻找什么?某
个人,某个地方,某种经历,某种感觉,还是某个时间?他是因为做了
一个梦才要去寻找,那他寻找的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他要坐火车去寻
找,火车是什么?火车是一个流动的空间,充满了偶然性和无法预测的
不确定性,但是不是也有宿命的存在?大南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去寻
找这种不确定性。

  大南急于确定目标:他知道荒谬,所以急于从中摆脱。于是他轻易
认定了那个身材姣好的女人。女人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再次陷入模棱两
可的境地,他便更加确定这个女人就是目标。在企图摆脱荒谬的努力下
他反而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这是一个怪圈,却自圆其说,强大而无法
冲破。

  小说就在荒谬的怪圈中铺开。大南在进行孤注一掷的赌博:必须证
明眼前这个小北就是目标,如果不能,那他自己就是个疯子。这是一种
滑稽的悲壮。大南和小北开始编故事,但他们的叙述使读者分不清哪些
是编造,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有迹可寻的回忆,哪些是不着边际的信口
开河。甚至连主体都已分不清楚:谁在回忆?谁在编造?谁在做梦?你
的编造和梦境是否是我的真实?火车这个环境让这一切更加无法分辨。
因为它是流动的,充满偶然和不确定的空间,谁能担保记忆不会偶然重
合?而那些胡编滥造,破绽百出,谁又能担保它们不会正好巧遇在某个
似是而非的机锋深处?

  作者的文字功力再次得到了表现。魔幻手法的纯熟运用让他自如地
在故事和真实之间转换,不留痕迹,讲故事的高超本领又让他始终牢牢
把持着节奏。大南毕竟不是真疯了,还能在对荒谬的努力求证中看出一
些不可理解,比如女人和她所谓的姐姐古怪的关系。但是他毕竟身陷怪
圈,只能进一步把这种古怪推向更深的荒谬。他觉得越接近答案的时候,
却离真实越远。

  这种荒谬到了最后,转化为那个可怕的谋杀梦。梦醒时一切都昭然
若揭,但事实却是这样的索然无味,让人啼笑皆非:那两个女人不过是
两个女贼。庸俗而且无聊。

  然而这种庸俗无聊却带来震撼:大南想起了那个梦,正是它,促使
他来寻找。他是要摆脱那个缠绕在他身上“辽阔,深厚,温暖,憋闷的
茧子”,他以为在那个女人身上,在他们共同的回忆里找到了,但事实
却依旧是庸俗无聊,他在荒谬中绕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庸俗的事实当中。
他以为从梦中醒来,却仍在梦中,只不过在无穷无尽的大梦里变换了一
下位置,犹如从蜂巢的一个六角小洞跳进了另一个,从迷宫的一条小路
冲进了另一条。永远走不出去。这才是真正的触目惊心。人类的生命是
梦,人类的世界也是梦,梦中有梦,我们永远都在盼望醒来,永远都在
为暂时的胜利而沉醉,但是永远都依然沉醉在梦中:

  “突然间,火车呜地一声长叫,天崩地裂一下大震,它居然冲破了
围墙,冲了出去,让他的眼睛一片刺痛,看见了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就只看了一眼,还没有来得及欢呼,还没有来得及记忆,他就醒了,
或者,就坠入了另一个梦里。”

  在荒谬中的努力是滑稽的悲壮,但事实本身的滑稽和绝望般的恐惧
让这个滑稽成为真正的悲壮,所以大南“踩在两边的上床的踏板上,像
个英雄一样引颈长笑”,而在他身后,“无边的黑暗,被火车用梦中那
种姿势狠狠冲开,又在它身后无声地,坚不可摧地弥合起来。”

  这篇小说表现的是生命和世界本身的幻灭。从个人奋斗,到爱情,
到年轻的生命,到历史和传统,最后幻灭到了我们所生存的时空上。时
空是我们不可判断的东西,也是人脑所能达到的边界。《火车快开》触
及到了这个边界,于是整本小说集可以合上了。

6

  这本书是阴郁,忧伤,凝重的。虽然以《今天可能有爱情》命名,
但贯穿整体的却是时间和回忆,共同的主题则是幻灭。从表现手法上说
是真正的现代小说:不再以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态对事件作不厌其烦的分
析解释,计算安排,而是以人为主体,把重点放在人所处的某一时空。
扭曲错乱的描写不是对世界的真实反映,却是对感觉,心理的真实反映。
小说是谎言背后的真实,其意义就在这里。

  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有写作时间上的先后,从中看得见作者明显的
上升轨迹。《冰雹》等三部曲里还有明显的情绪化表达,以及场景转换
的生硬和突兀,从《秋天的浮雕》开始,就变成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
想象和叙事能力。让人成为文字的主人,这才是真正的写作。洛兵正在
做到这一点。

  洛兵上大学时是一个浪漫的诗人。然而,上上世纪浪漫派最为人诟
病的就是把经历思考的一切完全化作纯个人的东西,伟大的现代派则终
于意识到个人与历史、文化、传统以及生存环境本身无法分割的联系。
于是我们有了卡夫卡,有了曼,乔伊斯,博尔赫斯和整个拉美,有了去
世不久的海勒,还有健在的昆德拉、埃科和拉什迪。他们用全新的视角
展现了西方世界:过去、现在和未来。在中国我们曾有过先锋作家,但
他们对大师的模仿却徒具其形。毕竟中国的传统和历史太涩重,不是仓
促之间就能模仿的。洛兵的探索没有走他们的老路,他在探索西方现代
写作手法时不再拘泥于形式,拘泥于所谓的主义,而是从接近西方现代
表现手法背后的文化本质入手:历史——现在,传统——个人之间的关
系,避免了舍本逐末的尴尬。尽管在一些具体细节上还存在许多毛病,
为人所指,但他正以诗人和小说家的双重身份在观察,思考,写作。谁
能担保他不会开出一条新路呢?

  《今天可能有爱情》。这部小说集是一个艰辛的努力,也是一个成
功的探索。在这里,我把《火车快开》的题头语,卡夫卡的一句箴言回
赠给他:

 “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能够到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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