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党-血出血入


碧云天,芳草地。
5个人,一字排开跪着,俱翘首向阳,待铩血为盟。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兄弟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兄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誓诺由尽力压抑的喉咙里滚滚而出有如沉雷。誓毕,5人相继站了起来。
“喝血酒,喝血酒。”方雷搓着手,脸上笑嘻嘻。
“鸡呢?”我问。
黑瘦的刘革往树下跑,我们跟着。
鸡在刘革手里呱呱呜咽,爪子被细麻绳捆紧,脖子让方雷扯个直,嗉子给橡皮筋圈死了。
几只手飞快拔净鸡脖子毛。
鸡不停用力蹬腿,鸡脖子平滑细小,跟刘革一样没喉节。
一刀断喉,血冒着热气,腥味渐浓。
搪瓷盆接鸡血,掺以烈酒。一人一口,三轮而尽。抹去嘴角的血水,我们各伸一手搭成一个结,鼓着嘴待要开腔,血腥反涌喉咙,烈酒灼烧内脏,就一时无语了。
“朋友的钱是我的钱,朋友的码子是我的码子……”我喷着血味说了两句,被赵军一巴掌打断。“狗日的,不准坏江湖规矩。”。“你大爷,……”。“别闹,我们是兄弟了,别闹,……”。“就是,谁也不准对兄弟不义……”。我们七嘴八舌地说着,5只手一刻也不松开。
沛然之气充塞胸膛,我只想豪放地呼喝。那个夏日,艳阳高照,云淡风轻,我们心手相连,直觉身轻如雁,力大无穷。兄弟的力量就是我的力量。
多年之后,我长大成人,纵横江湖,仇人无数,兄弟无数,再难寻这一日这一刻伐骨洗髓的韵味。5手连心,巨大的力在身体中爆裂,之后我们一起走上胆大妄为的道路,再也不想回头。直到方雷死去,我们四个才从极度惊栗中捞回魂魄,洗心革面,从新做人或韬光养晦。青春生长,蓬勃得无法抑制。我们誓要昂首横行,笑傲街头。岁月将在怒吼中茁壮格杀中绽放。青春安排的宿命我们逃无可逃。
盟誓已毕,意犹未尽。
方雷拍着刘革的膀子:“家伙带来了。”刘革点头。
我们5人在围墙下寻了块半米见方的青砖上用军刺刻下一行字:
9月9,一日为兄弟,一世为兄弟。方雷,刘革,赵军,王鹏,肖杨。
肖杨就是我。年方14,正是不知天高地厚渴望闯荡的年纪。生得膀乍腰圆,细皮嫩肉的脸上一圈清茬胡子倒也威风凛凛。
其它3个生相大同小异,长于力量运动,除了刘革是个练短跑的猴子。
刘革胆小如鼠又人精似鬼,好惹是生非又不肯担责任。今日如不是一改恶习,奋不顾身去教工宿舍偷鸡,结拜断没他份。
形势比人强,刘革最要结拜。他麻烦上身,正是惶惶无计之时。
日后他会对我们说,朋友是拿来用的。
再后来,我在社会大学中学习,被人教诲,更通晓了朋友是拿来出卖的。种种说法不一而足。人们闲散之余倒常文友谊入美德,肝胆义气名之侠骨豪情。口是心非本是人性,无可厚非,生长的意义就是教晓人忍受,明白真正的道理。只当日我们蒙昧未开,不会清楚这多。
我们作完江湖第一课,方雷发声喊,“刘革,走,去解决你的事。”

从此之后,方雷就成了5兄弟的首领。此人个性刚烈,言出如山,悍不畏死,是一条杀伐决断的好汉。我一直不清楚他15岁的心胸中怎么能够容纳那么多责任。有的人天生一付好肝胆热心肠,自我在一腔热血里无处容身,为朋友,为义气,为一句诺言,可以抛洒鲜血,可以不辞辛劳,可以忘我牺牲。古代的侠客之风无端端遗传下来。这样的人,不成枭雄豪杰必夭寿困顿。鱼要大水,侠需时势。此等人物逢不到让他大张拳脚的世道,只好裹一张臭皮囊,坏了好下水,长吁变短叹,最后英雄无语,生命无声。
我们跟着方雷走上大道,走得威风八面,不可一世。

太阳在沉落,同学们在操场上奔忙,远处飘来的叫喊中同样也有蓬勃的热气。我们对热闹视若不见,无动于衷的表情挂在脸上,心中七上八下迎接即将面对的江湖。
我们的江湖,我的江湖。
经过很多事情之后,我会常常回想,如果那一天不存在于生命中,我们现在将会怎样。这肯定没有答案。但人心总是回首,想要重构过去一生,即便无法实现,想象也是一种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自己陪伴自己一生。也许其实没有兄弟,没有狂奔,没有峥嵘岁月。记忆存在于记忆,生命只负责生命。我们会在不知真假的流逝中沉溺而不可自拔,虚度了分分秒秒,最后只落得没有结局也没有来由。
我看见了。一条路就在眼前。
沿着道路走出校门,拎着草绿色的军挎。里面不但有书本,还有书本压跟也不曾教诲我们的刀和铁的链子。
风在宽敞的门口穿梭。
路在宽敞的门口穿梭。
我们迈出大门,一步即成长街。

“这个人是我的兄弟,记住,记住我。”
方雷把一个壮实的矮个狠狠摁在墙上,咆哮着。方雷的脸离那张恐惧得有些变形的脸只有一公分。这个学校最好的篮球前锋胳膊象一双铁钳,钳子里有一只弱小动物。
刘革在方雷侧边沉默着,一脸快意。
方雷吼声令我惊怕。
这日后要让人胆战心寒的嘶声沙哑破烂,穿过潮湿温暖的人体腔道来到人间冒着凛冽森冷的气息。人人心底的深渊都封存着10万年前冰川煎熬过的唳气,寒冷无情,历经文明进化不被磨灭,拉开禁桎的门闩,便要冰魄人间。
未来的日子里,方雷总在发恶关头要求对手记住他,记住他的脸,记住他的名。他以常人罕见的激情将生命痕迹刻画在他人记忆。后来他的死便是行为艺术,一生一次,无法重复。

我,赵军,王鹏在离他们10来米的梧桐树下,手放书包里,双眼冒火逼住吴兵的四个同伙。
吴兵是这一带恶名卓著的街霸。13岁学校除名,之后游荡街头专事勒索。其人形容猥琐心狠手辣说一不二,勒索对象一旦不从,必寻机聚众围攻令人血溅当场以惩前毖后。
他是刘革的麻烦。方雷正在解决这个麻烦。
吴兵几乎被方雷压进长满青苔的墙砖里,这个面带凶象的人略带畏怯却没有服气。
有些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退让。16岁的恶童吴兵知道,方雷知道,这世界的强者都知道。强者的守则: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放弃。
方雷让人颤栗的能力对吴兵不起作用。他不反抗,只迎着方雷热腾腾的口气说道:“等着,我哥就来了。”
话说得不响,我听着心随之沉下去。
没有吴乡,吴兵一付五短身材早该横尸街头。吴乡16岁持东洋刀追斩南城九个混混,刀伤6人。一战成名是三年前的事。想到这样的人,我怕。
可,有人不怕。
方雷闻言低喝一声,寸劲一发,一膝盖冲到吴兵小腹上,然后放开了手。
“他来,我等。”方雷淡淡说着,狠狠挺一下腰。
方雷一松手,吴兵就倒地翻滚,身体疼得卷曲起来,他必须全力压制着要哭要嚎叫的冲动。方雷这一抛膝打坏了他的内脏。他将在21岁爆发阑尾炎。年轻的女护士会剃光他的阴毛。他的阴茎会在那时充血,被小护士半嗔半羞一巴掌打倒低头。从此之后,他会阳痿,行不了男人之事,变得更残暴,成为虐待狂,造人神共愤之罪,直到被一颗子弹了结生命。他年少为恶被人以暴易暴,将来抛尸荒野结局悲凉,自作孽天不活,缘起法生永堕轮回,生命曲折无以言说。

吴乡说来就来了。黑色府绸大褂,白布袜青布鞋。竟是一个斯文年轻人。白边眼镜,走路很轻很稳很快。
“什么事?”吴乡斜眼瞅地上抽搐的弟弟,面无表情,“我弟怎么得罪您了?”他平视面前高了半头的方雷问。
心提起来。风在梧桐树上翻卷,树叶相击哗啦啦响。我听不见。
学校围墙外街尾地突然那么静,静得令人窒息。心不跳了。
瞅见方雷手慢慢背到腰后伸进衣服,我的心又猛烈地跳。
一眨眼,事情就结束了。
方雷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指粗的铁链子。吴兵在地上大喊了一声:“哥……”。吴乡脸一黑。方雷猛挥手,铁链横扫,击中肉体发出闷响。吴乡张口一呜,软倒在地。
当一声,一截斜着切断被磨尖的钢管从吴乡袖里砸在水泥上,弹两下,清脆响着滚出很远。
当时我们不知这种钢管的厉害,后来一次斗殴中见人被钢管插穿大腿,红色血黄白色肉浆夹着带毛的皮从中空的钢管流出,好几个月我看到自来水管都反胃。
我的眼睛眨过又睁开。
两指宽的血印在吴乡脸上清晰地一点点长出半寸高。他仰在地上,左手按着右边锁骨,没力气喊,没力气哭。伤得令我一记寒颤。
我没再监视对手,只敬畏地看着方雷的背影:一个高大的汉子手持铁锁链纹丝不动。我从此会害怕他,不敢有这样的对手。我想在场的人也和一样感同身受。
“服不服。”方雷低头轻轻问。
没有回答。
吴兵爬起来,捂着肚子向哥哥走去。
刘革突然出手。
抓住吴兵往怀里一带,跟着一头撞去。两人面对面,刘革额头撞在吴兵脸上。两人分开。刘革额上一线血痕。吴兵咳一声,两颗门牙崩到衣上弹落地下。
“服不服!!!”刘革大叫。声音尖细急促,令人心慌,如铁刮油漆桶,粉笔擦黑板。
吴兵张大嘴呼吸,鲜红的血布满牙龈和嘴唇,暗黑的血爬出鼻孔,名为恐怖的无形之物在漏风的牙齿间进进出出。
风不再吹,树不再闹。吴兵呜咽着,“服了。”他低头,流泪,呜呜哭泣。他的屈辱在场的人都能感到。
方雷不理睬,又问:“服不服!”
“服。”吴乡挣扎着爬起来,把刚摸到的眼睛戴上,一张脸肿得变了形,看上去左边比右边大一倍。“放了我弟,这事结了。”他的声音哑,颤,仍冷静。
我的心突然轻松,几乎大笑出声。这时才猛省到我们做事不计后果,后怕让背心湿透发凉。
我们凭直觉行事,有前无后地做人。感谢这个不那么礼崩乐坏的年代。信义和诺言甚至是坏人的行为规范。太阳吊在树梢,天空霭黛美艳。夜晚快要来临,纯洁年代将渐行渐远,人心不古,直到世界充塞衣冠禽兽。礼仪廉耻化妆人类的假面,狡诈贪婪填充君子的肚肠。
一扬手,方雷带着我们离开现场。拐过街角,对手已经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开始放肆地大笑,大声评价方才各人的表现。

王鹏说方雷实在够义,他说,义者,己之威仪,从我从羊。方雷是很威的义士。
王鹏出身军人世家,小有洁癖,自命潇洒。从来只穿四个兜的确良军装,偶尔着蓝色肥裆警裤,三接头皮鞋是真正的小牛皮,据说,系团级以上待遇。这个优秀三铁运动员性喜舞文弄墨,一手漂亮硬笔书法胜过老师,看很多古书和竖行港版武侠。他想用笔记载我们将要惊天动地的勾当,今日的闯荡让他兴奋得脸上冒血。
王鹏抬起脚,“这鞋可以踢死牛,可惜,那杂种动都不敢动。”
“少盖,看看这脑袋。铁的。”刘革已经抹干净额头,吴兵的牙齿在上面留下两个红印。刘革一直跳着走路。他从未想过竟能如此修理无数次欺压过自己的仇人。快义恩仇,自己动手,怎不心花怒放,他尖细的嗓音如鸟儿歌唱。
方雷轻笑着挽住刘革,想让他安静一点。
“找个地方喝冷饮?休息休息。”
方雷的提议得到一致赞成。
方雷转过脸凑近刘革的耳朵说:“请客,你。没孝敬吴兵的银子就孝敬哥们吧。”
我们齐声叫好,只刘革一脸苦相让人哈哈大笑。

我们在冷饮店落座。
铺硬塑布的圆桌上粘乎乎的,融化的奶油和糖吸引来苍蝇,天花板上风扇刮啦刮啦响着,黄昏四起,几盏孤灯明灭。店里没什么人客。这个俭节的年代,秋天一到,人们就很少帮衬冷饮店生意了。
一个矮胖的阿姨守在冰柜前,一杯一杯满上带着冰渣的果露和酸梅汤,再扬扬洒洒放到柜台上。她一脸厌烦眇着我们,厌烦这几个兴高采烈的家伙让她干活。
“我来我来,雷哥你坐。”刘革窜来窜去,把冷饮端到方雷面前,还时不时伸手驱赶苍蝇。
方雷一进店就坐下了,任得刘革去张罗。他一直一言不发。
大家纷纷坐下,端起杯子要喝,又一齐望向方雷。
“雷哥,干一下。”赵军细声细气说着高举起杯。大家随着赵军一齐举杯,望定方雷。
不言不语的方雷突然咳一声,胳膊往桌上一拍,一头栽了进去。
我们呆了。我看见方雷的肩膀在颤抖。赵军伸手过去拍方雷,“雷哥,雷哥,……”他轻呼着。
方雷不是我们中最大的,赵军才是。方雷不过行三。只是今日之后,我们兄弟都尊他为兄。
半响,方雷抬起头,咧咧嘴说:“没事。耶!”他叫唤一声,挥手和我击了一掌,这是我们球队的约定:胜利,互相鼓舞。
我看见他眼中水光闪闪却已是满面笑容。于是,再挥手,击掌。“干!”
5只塑料杯撞在一起,水花四溅。我们多希望那是酒啊。喝下去,让血烧,让肉跳,呼吼喷薄而出,必是男儿义气冲霄汉。
我们坐在一起,彼此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刘革说,他只服雷哥一个人,我们纷纷赞同。刘革说,以后雷哥要他干啥就干啥,我们频频颌首。刘革说,……
刘革和我们说了好多赞美方雷的话。方雷静静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只落下一脸萧杀。我们都没注意到,只沉醉在快意中。我们还是孩子,不懂什么叫做内心,忽视旁人的感觉。今日我们找到一个依靠,他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以为他是神,无所不能。只忘记了他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少年。日后他回报这些赞美和信任的将是他的血和生命,他并没有这个责任,可从这一刻起,他别无选择,因为荣耀和自尊。
话题慢慢转了。刘革开始喋喋不休地述说自己的能耐。他抚摸额头,反复讲述和吴兵斗殴的每个细节。
“我当时想,今天不把这杂种了结了,不让他服,以后怎么办?”他摊开手捶在桌上,一片苍蝇躲开了。“如果他不服,我杀了他,……”刘革的声音又变得令人不安了。
赵军嘻嘻一笑,“算了吧,你还杀人,不是雷哥……”
“你说什么?以为我不敢?你这个假妹子,你……”刘革待要说下去,突然停住了。

赵军俊俏的脸一片红润,双眼已冒火。赵军仪表堂堂,个性阴柔。据他自己说,小时候父母一直当他女孩养,穿花衣甚至结小辫。到如今,这个高个不留神仍会扭腰身竖兰花指。他对自己身上的女人味深恶疼绝可无能为力。有些东西一旦长成,就如附骨之蛆避无可避了。于是他成为足球队最枭悍的中锋,和我们结义,在打斗中出生入死。无数女孩会爱上他的美貌和勇敢,却不知他情愿不要美貌只要勇敢。他要自己是个男人。
赵军没说话,我开了口:“刘革,去买包烟。你要再说赵军假妹子,老子踢烂你的裤裆。”
刘革立即不说话了。他怕我。我们以前打过一架。如果不是方雷及时赶到,他会去住院。我不会用容忍刘革诬蔑赵军。赵军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坐一条板凳,用一张书桌。他写好作业给我抄,我请他吃饭。如果说方雷是我的兄长,赵军就是我的小弟。实际上,赵军比我大两岁。
方雷也开口了,“去吧,老子想抽烟。”
刘革立即起身走了。
“这个小杂种,不是个好东西。”方雷一边骂着对我们会心一笑。“这家伙少惹点麻烦就好,不然不知道要打多少架。”王鹏说。“是啊,不见得次次打得赢。”我说。“打不赢也要打,我就不信,老子不怕死会输。”赵军一拳响在大腿上,桌子摇晃起来。
我们一起沉默了。这个年纪突然说到死亡有些虚妄,可我的心一动,觉得冷。外面风又起了,店子里的吊灯摇晃得厉害,窗子也在响。
这一天到此时竟有些意兴澜珊,莫非这是热血之后注定的收场。
刘革买来一包银象。这烟闻起来香气扑鼻,抽起来一股恶臭。这小子终于令这一日倒尽了味口。我们几个把香烟扔进残剩的冷饮中,破口大骂,一口口唾沫喷在地上,然后决定回家。
夜晚铺街,华灯已上。我们在黑暗中互道尊重,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我的单车滚过一棵棵街灯,童年时,作文把街灯形容为美丽生长的豆芽菜,到今日,一杆杆街灯却见臂粗腰圆。
都长大了,而且还在长。


一切为何
活得象风
逃亡
你的肉身我只借一晚
伤痕累累的阳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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