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滩
一个小时了
我们沿着它一直走
却不知道如何称呼它
那是堤岸向内卷起
正像蛤的外套膜
焦黄色的
被时间的烘炉烤熟
拥着浅浅的
偶然积攒下来的咸水
我们一路寻找着小蟹
在透明的水中看到我们的手
而更多的水
借着两个字的力量
从遥远的天空疾速推进到我们眼前
——大海

被凝视的重量压弯
那地平线手足无措地掩饰着自己的辽远
最终它站定
投来平正的目光
就像一个死去的病人
指着自己手术后痊愈的伤口
抹着盐的
风的宽阔的表面悬在头顶
当我直起身的时候
光贴在脸上
就像魔术师用手在眼前一晃
然后变出一个苹果
太阳移动着我眉毛下的影子
从脑后摘去我的灵魂

银灰色的帽子从名牌店中逃逸
一只鸥鸟试探着保持平衡
然后僵直的翅膀被什么力量折弯
鸟被空气的墙弹开
侧身倒退着飞走
它更多的同类重于空气
停留在水中央那暗色的沙洲
群集的白色腹下
无以数计眼睛在凝视着水面
或者赤裸的天空
那蟹、蛤和沙蚕
等待着用身体感受橘黄色的鸟喙
宽阔、准确而又迅速
就像校车把打着哈欠的小学生载走
或者继续缩身入自已的生活
先是足
然后是腹部，整个身体
推开粘的土粒，以及
亿万年活的和死去同伴的躯体和碎屑
在那沉默、盲目的淤泥中
这黑暗的物质远远地铺满目光的极处
大地柔软的胸膛隔着一层
蛋青一样的淋巴液抵住天空
就像抵住无望的爱情

这天空长满我的头顶
秋天的，长长的天空
拖动着太阳向无限远的太空退去
而我们迎上前去
走向渐退的海水
海滩比生命短
比下午长
大海像刚蜕下的壳摇晃在我面前
我看见
时间巨大的汤勺
慢慢举过我的头顶
因为满溢而不停晃动
此刻
清冷的琥珀色的水
在花岗石敏感的皮肤中击着键
而作为生活齿轮的一部分
我裤兜里的轻响的铜钥匙
慢慢地，越来越紧地
咬住我的腿

199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