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杭州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
  白言:“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访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沁园春/刘过


  我的生活终将成为传奇。你的也是。
  人与事一旦进入回忆之旅,即使毫无神迹可寻,也照样跻身日常传奇的行列。
  我与杨铭在晨光中抵达武林门码头。早春四月,“残忍的季节”,天有些凉。在翠苑新村,反复寻找40楼,一无所获,仿佛陷身卡夫卡的城堡。终于见到杨忠和杨舞雩,山水相得,而阿阔则健硕可爱。俄顷,俞旭雄到,瘦如黄竹。午后,沿白堤而行,香樟青绿,枫树橘红而夹赫红,我忍不住吟道:春山若秋山。舞雩问,谁的句子?我呵呵而笑:杜撰而已。至孤山,梅已谢去,鹤也无踪,林和靖墓馒尤在,其上青草蓬杂。“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一点痕迹也无了。我忍不住放声长啸。东北宝石山上,保俶塔仿佛缝衣针,别住了化作浮云的伤心物事。北山路旁,就是徐志摩住过的新新饭店了,那欧式风格,有几分哈尔滨的模样。饮过花雕,暮色即临。在孤山路游荡,悠然自得,远处万家灯火,近处灯影桨声,三五友人并肩而行,我的心多么快活。回到财院招待所,读郁达夫《半日的游程》。空气中都是花雕的香气。我这北地的野人终于来到了杭州!
  夜梦孤山春风中的落叶。坐在放鹤亭中,身子一会儿就凉了。即使乌木萧瑟,但骨头仍是酥的,药引即是脑海中翻涌的软香之诗了。醒来洗脸,嘴唇略干燥,便抹了凡士林,坐在床上看郁达夫。或因苦雨把愁闷植满身体,昨天满城的人都在为太阳天的来临而欣喜,而我倒格外喜欢此刻阴天里的江南了。如果有点细雨则更妙。扛着大斗的水酒,拎着肥硕的猪蹄膀,趁着风雨渡过钱塘江,去看住在绍兴的辛弃疾,多么痛快!而刘过有更痛快的,那就是和白居易、林逋、苏轼一起漫游西湖。苏子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平衡之美,也就是古典之美,这是我多年追求的诗歌形式。而白林二公,却各有看法,只顾埋头喝酒,犹如昨夜,我与杨忠痛饮五年陈的花雕,而情深谊厚的旭雄则在一旁微然而笑。刘龙洲这样的精神之旅,我何尝不是经常为之呢?或许是白日做梦,或许是与我喜欢的死者一起做天地间最自由的飞行,有时和艾略特,有时和奥登,何况苏轼他们这些令人敬仰的前世同行?
  和杨铭喝了豆花,坐巴士到九溪,模拟郁达夫半日的旅程。杂林左右,中有曲径若西餐里的长匙柄。口边绿树环围,一扇极窄的飞瀑慌然而下。溪水澄澈,鸟鸣清幽,生动地注释着我读过的诗句。在龙井寺,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龙纹,抬头则见天竺峨然苍翠,白公云:“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寄韬光禅师》)。山下茶园繁茂,花却未开。路上除我们二人,并无别的步行者。我忽然想起今日就是清明,便折进辛亥园,向徐锡麟墓深深地鞠躬。我想为了共和宪政,徐氏连伦常都可以不要,激烈至斯,怎不令人伤怀!
  凭窗远眺,近处是洁净而破损的楼顶平台,远处则是灰蒙蒙的巨屋和一线黛山。是日,沿湖长走。深觉没有西湖,杭州就是盲者,就是废城。弘一法师纪念馆,“悲欣交集”,我无话可说。隔日,与众友漫步云栖竹径,薄雾似有似无,林中的阳光变化莫测,细微的差别,实在不宜说出,只能含心咀嚼。登五云山,石阶千级,山顶有一宋寺遗址,其侧有古井以及千年银杏,满地草势雄壮,大家围坐石桌,吃青豆,啃鸡爪,舞雩后留五律赠我,中有一联“十里山泉满,一碟风爪香”,录此美游,令我念念不忘。某日,我特意拜访章太炎纪念馆,粗论我该算他的徒子徒孙,便恭恭敬敬看他的手迹、珍存的汉砖以及手杖和竹衫,从幅度看,他的身材并不很高,但为人为文却令后生景仰。如果没有人,或诗或文,这杭州不过是野地而已。想到此处,便凛然生出一个想法,那就是文化的杭州了。应该请写“苏州井”的刘郎来写。
  将《吴歌甲集》送给杨忠和舞雩,便辞了杭州。冒着细雨,我和杨铭以及刘过的影子坐巴士,过钱塘江,奔绍兴而去。我们已经等不得晴天了。何况我并不喜欢江南的晴天。
  我初访杭州是1996年,刘过写《沁园春》是1203年(嘉泰三年)。这将近800年的时光差距在我眼里,完全可以忽略。无论多现代的建筑也镇压不住我内心深处那座古老的杭州城。

  2004.8.17.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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