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一支歌儿流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闲散中哼哼这顺畅的调子,我会想起往事。 开学了,天气还很热,中午睡个觉起来,席子上汗唧唧底。翻个身不想起床,瞟瞟肉皮下的席子,被油汗搓泡了三年有些发红。岁月和人会留下痕迹,带来变化。小时候家里的凉席,都是红红的暗地闪油光,睡上去清凉舒坦。我想,这床席子睡的年头还不够啊。心里有些糙,上铺哐叽摇动几下。“哎呀呀,起床起床,人都睡软了。”上铺这么说着,跟着一双脚板吊在半空。
“狗日的,小心点,别踩坏了我的蚊帐。”干着嗓子才骂一声,上铺象个石头掉下来了,摇得床咣鸡咣鸡响。“柳五你是个臭虫。”我对着空气说。
上铺柳五,姓柳,宿舍8个人中行五。大一刚进校,我们一屋子新结识的同学命了一圈花名,自报生辰八字,然后钱大、赵二、柳五、王八这么叫定了。日后稍有微调,钱大改称老大,张三又名张公子,我本古七,不过大家叫我铅球。铅球是有来历的。大一一个晚上,和柳五吹牛比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蓝排足乒,方方面面比下去,柳五居然无一胜出,终于老羞成怒道,奶奶地,老子有两个球,莫非你有四个?我胜得心花怒放姨妈心猿,随口吹道,俺虽只两个,可那是铅球。后来大家就铅球铅球叫开了,开始觉得有些别扭,慢慢也就惯了。
柳五光膀子落地先屈指勾了一下裤头,低头看看。
我翻一眼说:“嗯,今天还好,比较老实。”柳五近来青春发育,红领巾那大一块布常罩不住他的威武挺拔。
柳五迷糊笑着奔书桌去,说是有事有事要出去。说着从书桌拖出一个纸箱。柳五很男人,从不洗衣,脏衣服扔纸箱里,没干净衣了就打开纸箱拎出来一件嗅嗅再放下。说:“不行,很臭了。”再拎一件……如此找出一件不太臭的穿上。柳五确是一个很有味道的男人啊。
大家陆续起床,张公子撩开蚊帐就骂:“柳五你丫简直顶风臭10里,还不去洗衣服。”张三既名公子,当然有点洁癖。当日报到,张三身后跟着两个漂亮妹妹拎着箱包行李,张三白衣胜雪头前带路,进了寝室,张三手中折扇指点着墙角的上铺说:“就是这张床,在家靠娘,出门靠墙。”两个妹妹身手敏捷地爬上去,一忽儿扑好素花床单挂起洁白蚊帐再喷花露水,片刻搞得停停当当。张三看看,说:“走,吃饭去。”一手挽着一个姑娘旁若无人出了寝室,撂下我们一干人等呆呆地嗅着香风,风中妹妹笑声如铃。钱大半晌才说:“我操,感情菜花大盗昵,你们说是不。”我们齐声粗道:“靠。”那时候鸡巴不够硬,不过声音倒是粗了。
柳五有些敬畏张公子。张公子一骂,柳五就说:“洗还不行吗?”真找个脸盆放了部分臭衣服进去。柳五欠张公子不少钱,不服不行。围屋子转一圈,一床脚下柳五寻到袋洗衣粉,倒了小半袋在脸盆里,仰脸说:“这不可能泡不干净了。”言罢出去了。
老大赤着脚坐床边晃悠着说:“今日这么热,只能打牌了。”这话算是定了今天的主题。大家得了吩咐接二连三出门梳洗去了。 老大、我、张公子、柳五四个人一付牌搭子。两付牌三打哈。北方叫做三寇一。百分的基本规则,一个人坐庄叫主,另三个合力攻庄,打垮了就是三打哈,否则一吃三。不过我们革新了一下,自己吃自己,输赢都不进个人腰包,牌桌中间有个脱了些许釉的杯子装钱,凑够了就去喝小酒吃干饭。
四个人坐好洗牌。我问:“柳五,衣也不洗,也不出门,不务正业啊。”
“洗了啊,先泡着,明天用水冲,冲一天就干净了。”柳五边摸牌边说,“太热了,又不想出去了。”
三人斜眼看柳五,面无表情,喉咙里轰轰地笑。大家知道,柳五出门是去泡码子。
大一时,柳五参加同乡会,回来就念叨上一个mm,说话10句有8句要颂一下这mm的名。我们认为这叫做单相思,出于好心决定成人之美。张公子执笔给柳五写了一封约会信,钱大以集邮的名义去邮局骗了一个戳,我假装从传达室带回一封信,柳五上了一当,湖边柳树下晒一下午。日后柳五对同乡mm的情竟深了几分。
事后我们良心不安,找舞会之类的机会撮合过几次,至于结果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问柳五,柳五笑说:“泡mm之妙在于泡于不泡之间。”靠,只好随他去了。
“出牌出牌。”老大95分抢了一个庄,一脸大小通杀的神色。
“打你的飞机。老子缺门。”张公子斯文不现,一脸狡诈杀机,出手把老大的AKK给毙了。
“操,我要跺死你。”老大狠狠地说。老大是个东北人,有棒匪遗风,常和我们讲起关东地的剽悍好斗,什么媳妇用斧头砍死全家或者一老头跺翻一村人之类的轶事。搞到我们觉得关东地的人一定个个扛着铁锹斧头上路,路见不平一言不合就是血流成河的局面。
老大骂骂咧咧,一个庄被我们打得高高翘起,连底都掀了。老大急了,接二连三抢庄。我们就笑,“老大,才开学是吧,银根放松,等于今天你请我们吃饭。”
“去你妈的,老子拖拉机吊主,不信整不死你们。”老大狠劲上来了。
我见过一回老大发狠。大一军训出外打靶,回来路经一个橘林。我们四个一对眼色,越走越慢落在队伍后面。“你们先走,我们去撒尿。”老大喊一声,我们就都跑了。
秋天的橘子沉甸甸挂在枝头美妙得象MM的屁股,我们用步枪挑下来,橘子皮吃了一地。正美着,忽然一声怒喝:“站住,王八蛋,偷我的橘子。”两个农民荷着锄头从树林后出来。
我们吓坏了,几乎被口中的橘瓣咽住气。我心里盘算着,赶快道歉付账。又听一声怒喝:“站住,再走一步老子一枪毙了你。”跟着咔咔拉枪栓。一看老大,枪上膛,杀气好大。就这么逃脱了。出了林子问老大,一个人5发子弹都打靶了,你凭什么毙了人家。“他敢试嘛?有枪还能让人欺负了?”老大说。
“哈哈哈,清光,交钱交钱,整不死你。”老大大笑。
摸牌出牌,白天黑夜,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大四下学期开学,大家无心打牌了,急着找分配单位。好不容易凑了一局,结果却不欢而散。
那天傍晚,柳五黑着脸回来。这时节黑脸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分配出了岔子,要么感情出现危机。我们察言观色,确信是后者。于是老大慈悲为怀,号召打一罐为柳五散心。打一罐的意思是大家输赢一罐子钱出来一醉方休。
扑克散开又聚拢,大家玩得不兴奋,也没人抢庄。一人向隅,满座不欢。看着柳五一张黑脸小三角眼都睁不开我们也没什么心情。老大翻柳五一眼,说道:“不是哥哥劝你,女人如衣衫,穿烂了就换新的。”张公子扑哧笑了。柳五的大量臭衣服去年冬天完蛋大吉——一盆衣服泡着忘记清水了,放了一周。等到柳五想起,件件衣服拎出水指头一捅一个洞。柳五只好问张公子贷了一笔巨款重新置装。
张公子说:“柳五啊,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还啊?”
柳无不吱声,居然横了张公子一眼。
公子不乐意了。“我说柳五,其实命里无时莫强求,那个mm本来就不是你的。”张公子和柳五三言两语斗着嘴,把当初伪造约会信的事扯出来了。
柳五倒没生气,只低低说:“你们都侮辱我。”
这边老大皱皱眉。
又打几盘,柳五一不留神被打了个大倒光。张公子看看搪瓷杯,说:“付钱付钱。再光两盘喝酒去。”
柳五手插进兜,过会掏出来,说:“没钱了,欠着吧。”
“我靠,愿赌服输。”张公子扯起高声。
“去你妈的,老子没钱了,你杀了我。”柳五更高声。
老大看看两人,“柳五啊,大家兄弟,能杀你嘛?别的事是别的事,打牌是打牌。”
柳五一转头瞪着老大。我们没想到跟着柳五一挥手,狠狠一个清脆的耳光扇老大脸上。柳五跳起来冲到对面桌子上抓了把水果刀又冲回来。“我侮辱你了,捅死我吧。你不是东北人吗?”倒转刀把柳五把刀塞进了老大的手中。
我看见老大眼中的寒光,心中一惊,忘记起身劝架了。老大握着刀坐着,一言不发。片刻张公子站起来大笑道:“你死不得死不得,欠我的钱谁还?”说着,张公子拉着柳五往屋外走。柳五先还不情愿,我站起来推了一把就动了。
我跟着张柳二人身后一脚踢上门,强笑着说:“滚出去,死出去不要回来了。” “老大?老大?”我惊疑地问。老大不说话,两行泪慢慢流下来。他缓缓折叠起刀锋,说:“我没事,不看他是兄弟,一定杀他。”
“那是那是。”我说。 过些日子,社会动荡起来,学生开始上街游行喊口号,也不上课了。我是那种没觉悟没野心的,日子过得好乐和。乱世的滋味不错,坐车不要钱,吃饭不要钱。我们的接头口令如下:上车喊司机万岁。司机说学生万岁。看见售票员长得还好,多喊一个:售票员姐姐万岁。姐姐红着脸笑。吃饭喊人民万岁。饭铺老板答:学生辛苦了。坐下来吃流水席,四菜一汤八个人,饭管够。吃饱了出门大喊,人民真的万岁。喝喝,吃饱了有劲。
寝室里柳五和老大双双参加了组织,柳五负责绝食,老大负责保卫。柳五不怎么地道,白天出去绝食,坐太阳底下作坚决状萎靡状,面前的蜂王浆之类绝不多看一眼。晚上柳五回来开饭,说是不吃饱了怎么去绝食。我们也不想骂他,有同学真的几乎饿死自己了,我们总不能把柳五往绝路上赶。老大很少回来,偶尔见到老大是一酷毙造型:一条黑红的带子扎住额头,一件黄色背心印着字:前“敢”后“死”颇为行为艺术。
日子欢腾着过去,常常深夜有队伍从楼外经过,吆喝着我们同去同去。有时候也去凑热闹,反正热包子冰汽水管够。再过段,绝食不怎么时髦了,开始堵塞交通。柳五嫌太阳越来越毒就参加了敢死队,因为绝食有功,进去就挂了头衔,作老大的上级,开始负责带队找车堵马路,后来竟肩负重担,负责堵火车——堵火车听上去很吓人,其实根本没事。南北两头早就水泄不通,汽笛都难得听到。
那些天我常去找老大、柳五玩,他们伙食好,还有大量高级香烟供应,一伙人在喧嚣的站台席地而坐呼哧海喝,很有点天堂来到人间的意思。
我们坐中间,人民在旁边围观,世界不动声色。 “来了来了。”
夜晚来临的时候,一个头扎布带的同学急匆匆跑过来,冲到柳五跟前道:“火车开过来了。”
“哪里哪里?”人们慌乱地问着四下张望。
“听说是五道三站台。”
轰隆隆,无数双脚席卷地面。
“没有啊……确定嘛?不可能……绝对可靠,你看你看,灯亮了。听……”
人群突然静下来,听。火车火车空空空。那可疑的声音轻微得象心跳。乌乌……噢。人群的脸们黑得象没有星月的夜。火车真的来了。那些心跳说。
“怎么办怎么办,主席呢主席来了没有?”柳五的声音打破寂静,然后归于寂静。 过了狠久狠久,好像一个世纪,老大低声对我说:“烟给我抽一口。”
呸,老大狠狠呸了一口,一指将烟头弹向虚空。“希望我不要嚎叫。”老大说,说着举起拳头。
我看着老大张大嘴把自己的整个拳头吞进去。他的脸变形了。老大转身走上铁轨,跪下,趴上去,脚和头枕在铁轨上不动了。
人群悄悄嘀咕着,一会,柳五走上铁轨靠着老大躺下来,后来,很多人躺下来。
大地颤抖,火车怒嚎。人群听不见嘶叫。远方灯光扯破黑夜横扫过来。 就在那时那刻,火车停下来,离老大的脑袋100米。火车司机在很远的地方就拉紧刹车跳车逃跑了。
人群重新活过来,我看见老大爬起来向火车跑去。人群跟随着。我走上铁轨。柳五把脸埋在铄石中,身体颤抖着。我抓住柳五肩膀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他倒在我怀中象女人一样哭泣。他很臭,潮湿的炎热的象大便小便一样的臭。我想,他的泪水和下身统统失禁了。但我紧紧抱住他——我的兄弟。
“我靠,我真的没死。”柳五说。 一个月后,我们毕业了。天涯远沧海阔,我们再也没有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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