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鼠一路风驰电掣般的把车开到了车老板的家,车老板在家早已经等的不耐烦了。
按照车主和老鼠以前定的规矩,任何一方在交接车的时候迟到,都是要给予对方经济补
偿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规矩。通常情况下,他们以钟点来计算,四十五分钟
为一个钟点,十分钟以上不足一个钟点按一个钟点算,依此类推。每迟到一个钟点,迟
到的一方就要付给对方十块钱作为补偿。这一点颇有些像那些按摩房里的计时方法。老
鼠今天迟到了将近三个钟点,他是要掏出三十块钱交给车老板的。从昨天晚上接上车一
直到老鼠今天早晨出事前,他一共拉了有一百八十多块钱,除去按照合同中规定的每天
老鼠应该交给车老板的一百元的承包费和自己每天给车加油所花的钱,实际上他也就只
剩了个四五十块钱。老鼠自知理亏,他二话没说,就把自己口袋中剩余的所有钱悉数拿
出……然而,点来点去,却怎么也凑不够三十块钱这个数。他觉得很纳闷,“不对呀,
应该还有四十来块钱的啊?会不会掉在车上了?”他寻思着。就当他转身准备去车上看
看的时候,他想了起来——给老狼看病、在医院停车、给老狼买土豆还花去了二十多块
钱。 “老板,不够……要不我明天补上?”老鼠很难为情地对车老板说。
“靠,跑了那么长时间才拉这么点儿钱?”
“家里有点儿急事,这几个小时没跑……”
“没跑?”
“没跑。”
“回家了?”
“回……回家了。” 车老板听了老鼠的话,没再吭气儿。他站起身来在老鼠的身边转悠了一圈。然后,
把嘴边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这才抬起头问老鼠, “剩多少?” 老鼠把自己那只拿钱的手伸向了车老板,“二十六。” 车老板看了看老鼠手中的钱,又看了看老鼠的脸,犹豫了一下,最后从老鼠的手上
拿走了两张十元的票子,“算了。”他把剩下的零票儿留在了老鼠的手上。“不过,咱
可说好了,下不为例。别坏了规矩,咱他妈谁都不容易。” 老鼠连忙点头,“一定,一定。” 车老板把钱装进口袋,边出门边对老鼠说,“赶紧回去吧,你老婆给我这儿打了好
几次电话找你呢。” “她打电话了?”
“没想到吧?以后说瞎话记着先把瞎话编圆实了再说……” 老狼气哼哼地回到家,衣服也没脱就躺到了床上。老狼的媳妇在门口捡起老狼扔在
地上的土豆,领着小狼随后也进了门。 稀饭早已经煮好,馒头也已经馏热,就剩下炒菜了。老狼的媳妇给小狼到了一杯凉
开水让他喝了,又问,“儿子,饿了吧?”说着,她免起袖子,在水池里那个用来接漏
水的塑料脸盆中撩出些水洗了洗手,系上围裙,说了句,“妈这就炒菜。”就开始忙活
起来。 小狼放下肩上背着的书包,坐在自己的床边,一声不吭地用手搓揉自己的耳朵。老
狼侧着身子面冲墙躺在床上。小屋里除了从厨房传出一阵阵锅铲碰撞的声音之外,没有
任何声响。 老狼媳妇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放上一只脸盆,稍稍地打开一点儿水龙头开
关,让水一滴一滴地流进那个脸盆。听别人说,这样用水可以不用花钱,因为水表不会
走。老狼媳妇信这个。一会儿的功夫,菜炒好了,是一盘醋溜土豆丝,外加一窝烩菜。
烩菜是用家里昨天的剩菜烩的。平常他们一家也就这样——稀饭馒头外加两个菜。 老狼媳妇是个细心人,每天家里吃什么菜都是要经过仔细算计的。一般情况下,她
选择的大多是市场上价格比较便宜的那种。像那些细菜或是新上市的一些蔬菜,她是不
会选择的。除非家里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当然,像她这样的家庭,一般也是不太容易
有什么重要客人来的。说实话,这一年多来,除了院里的几位闲着没事干的大叔大妈按
照惯例轮流着每月到她家里收收这费那费,或发放一些老鼠药之外,他们家几乎再也没
有来过其他的什么外人。这一点,在她和老狼都下岗以后表现得尤为明显,仿佛一夜之
间,他们俩人成为了这个城市中的陌生人,从前的那些个亲戚呀、朋友呀都消失了一样。
一开始,老狼的确还有些不大适应,没事时也曾暗自在心里犯过嘀咕,“……现在这人
怎么都这样儿啊?”不过,老狼的媳妇到是想得开,“哼,没人来才好呢,清闲,省钱。”
老狼想了许久,觉得也是,后来就不再嘀咕了。渐渐地,他也就适应了眼前的这种令他
难以言状的寂寥和冷清。 “儿子,洗洗手,吃饭了。”老狼媳妇在厨房里招呼着。 儿子磨磨蹭蹭地进了厨房,老狼的媳妇用水瓢在水龙头下的塑料脸盆里舀了一些水
给他洗了洗手,然后说,“去,叫你爸也来吃饭。”儿子摇摇头,“不,我不去。”
“听话,去。”“我不,我就不去。”老狼的媳妇没辙,只好自己去叫。“哎,起来吃
饭了。”她推了推老狼。“不饿,我不吃。”老狼推开媳妇的手。“我说你呀,真是不
知好歹。我刚才那样儿,还不都是为你好?”媳妇说。“为我好?”老狼一翻身坐了起
来,“让我把脸都丢尽了,还说为我好?”“丢脸?丢脸总比丢命好吧?丢脸总比丢钱
好吧?你说,你过几天万一发现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不让他留下地址,到时咱到那
儿去找他?”“就轻轻地撞了一下,能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还别说,有的人被人开
玩笑拍了一下后脑勺儿,当时没事儿,可第二天就把命给丢了。这可是真事儿,报上都
登了,说是脑出血。”“我,我就腿上碰破点儿皮,离脑袋差着八丈远……”“不怕一
万,就怕万一。小心点儿没错。虽说离脑袋还有八丈远,可万一腿上除了划破的地方之
外,如果还有其他的地方有伤,有内伤,你还没发现呢?你知道现在去医院看一次病要
花多少钱吗?实话告诉你吧,像咱们这样儿的看不起。再说,我这样儿又不是讹他,只
是为了防备个万一,有啥不对?”“周围那么多的人在看着,你那样就不嫌丢人?”
“啥?丢人?我咋丢人了?我又没偷人抢人,我丢啥人?”“人活脸,树活皮……”
“我就是丢人又咋了?脸能值几个钱?有脸就能找来工作?有脸就能挣来钱?做梦去吧
你,还实话告诉你,现在只有不要脸才能找来工作,现在只有不要脸才能挣来钱。”
“放屁……”“你不放屁,你到是出去找个工作让我看看呀,你到是出去挣些钱回来,
让我们娘儿俩吃好的喝好的呀。别躺在床上净说些不打粮食的话。行了,起来吃饭。”
“不吃。头疼。”说着,老狼又躺了下去,嘴里还嘟囔了一句,“行、行、行,我说不
过你……”“这不是说过我说不过我的问题,你是说不过道理……”“好、好、好,我
不跟你说了还不行?。”“不说了?不说了,就起来吃饭。” 老狼媳妇给小狼和老狼盛好稀饭,又给他们一人递过去一个馒头,“吃吧。”自己
就坐在了一边。“妈,你咋不吃?”“妈让你爸给气饱了,你吃。”儿子咬了一口馒头,
又悄悄地瞪了老狼一眼。“你也来吃嘛。”老狼对媳妇说。“呦呵,刚在门口对我那么
凶,这会儿倒装模做样起来了……”媳妇说,“你们吃吧,我现在不饿。”老狼问,
“胃又不舒服了?”“没,头有点儿晕。”“话说得太多了。上床躺一会儿去。”吃完
饭,小狼悄悄对他妈说,“妈,我爸把我耳朵打的现在里边还嗡嗡叫。”“不要紧,过
一会儿就好了。”“妈,老师让我下午上课的时候把拖把带去,不带去就不让我上课了。”
一听这话,老狼的媳妇也有些生气,“你呀,整天就知道调皮捣蛋,我说你就不能学点
儿好的?干吗要把好好的拖把塞进厕所?”“不是我干的。是小虎干的。”“不是你干
的?那老师为啥要叫你爸去学校?”“小虎不承认,非说是我干的。老师相信小虎,不
相信我。”“老师为啥不相信你?”“小虎家有钱呗,他爸是个董事长。每次老师过生
日,他妈都要给老师送礼物,所以老师相信老虎。你们又没给老师送过礼物,老师当然
不相信我了。”小狼的这席话令老狼的媳妇大吃一惊,“小狼他爸,你过来听听,你听
听……”其实,小狼说的话老狼都听见了,他慢慢地走到小狼跟前,问,“那事儿真不
是你干的?”“真不是我干的。”“真的?”“真的。”此时儿子眼睛是清澈纯净的,
那里没有丝毫的杂质在游移。说谎的孩子无法做到这一点。老狼这样想。他相信了,他
相信自己的孩子这次没有撒谎。于是,他觉得不平,为儿子。可他转念又一想,“是不
是因为你经常撒谎,所以老师才不相信你?”“我每次说真话,老师都不相信。好多次
都是别的同学干的坏事,可老师每次都非要说是我干的。后来我想,反正我说啥老师都
不会相信,我就不说了。”说到这儿,小狼的脸上重又恢复了往日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
情。老狼觉得有些心酸,这次是为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老狼的媳妇在一旁哭
了,她把儿子揽在怀里,不停地对他说,“妈相信你,爸也相信你。老师……老师也会
相信你的……”“老师才不会相信我呢,除非我爸也是董事长。”在这一瞬间里,老狼
感受到了无地自容的滋味……“儿子,爸带你出去买拖把。” 买了拖把,老狼执意要亲自交给老师。他想,有可能的话,我要和老师好好谈谈。
于是,父子俩一起来到了学校。离下午上课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校园里已经来了不
少的学生。操场上有一大帮子男孩儿在打打闹闹。而大部分的女孩儿都在教室里叽叽喳
喳地聊天。小狼的老师没在教室,一个女孩儿告诉老狼,“老师在办公室。”老狼就拎
着拖把去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里,老狼找着了小狼的老师,寒暄了几句之后,老狼小心翼翼地说,“老
师,小狼说这次这事儿不是他干的……”
“不是他?不是他会是谁?”
“我、我也觉得,不是他干的。他没那么大的劲儿……”
“你觉得?老狼同志,护短、溺爱,是会害了孩子的啊。”老师边整理桌上的作业
本,边语重心长地对老狼说。
“老师,我、我不是护短……”
“你这样还不叫护短?”
“小狼说是班里一个叫小虎的同学干的。” “你看见了吗?老狼同志。可不能冤枉别的同学啊。”老师明显地有些不太高兴了。
“那你看见小狼干了吗?”老狼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虎看见是小狼干的。”
“小狼也看见是小虎干的啊。”
“小狼的话你能相信?”
老狼有些急了,“为什么不能相信?” 也许是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也许是老师已经厌烦乐和老狼的这种对话,老师站起
身来抻了抻衣角,对老狼说,“我现在要去上课。请你把拖把放在这儿,先回吧。” “老师,真的不是小狼干的。”老狼见老师下了逐客令,他真的急了,他觉得自己
还有很多的话没说出来,有些话还是很关键很关键的话,这些话他想了一路,是一定要
说的。不能再犹豫了,赶紧说。老狼就说了,“老师,以后我也给你送礼物,求你就相
信小狼这一次吧。”说完他就后悔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在说这话的时候,嗓门有些高,
和他原先设计好的完全相反。原来他想,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一定要轻,而且一定要
很真诚地去说。可现在却变成了这样,彻底地串了味儿,到像是在讽刺挖苦老师……老
狼真想扇自己几个嘴巴。 果不其然,老师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她瞪着老狼,半天才憋出句,“无聊。”
说完,就转身走了。老狼尴尬地矗在那儿,脑子里乱哄哄的……“……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话一点儿也没错。”从办公室的门外飘进了这样的一句话。老狼又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 “妈的,你这个苯嘴笨舌没用东西。”在回家的路上,老狼这样不断地骂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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