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慢慢地,整个小屋里都已经能闻到臭味儿了。老鼠的媳妇知道,老爷子憋不住已经
拉到了床上。她毫无办法——老爷子这会儿也还是不会让她来给他换衬裤床单褥子什么
的。她只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干等着,等着老鼠回来。 按照五年前老爷子出院时老鼠和医院的约定,每个月的十五号上午十一点左右是医
生来家里给老爷子检查身体的时间。今天恰好就是十五号。眼瞅着就快要到十一点了,
老鼠的媳妇急得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会儿人家医生来了,看到老爷子这个样
子会怎么想我,准会想我是在虐待老人……”她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生老鼠的气。想着
想着,眼睛里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地滚落了下来,她觉得了委屈……委屈,
使得她的整个身子禁不住地开始颤栗。五年了,五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场负重的梦
——天天从早忙到晚,不是操心病榻上的老爷子吃喝拉撒,就是担心开夜车的老鼠是否
安全。平日里几就是有短暂的闲暇,她也无法体会那种轻松的滋味,哪怕是一点点。看
着自己从前的同学和同事现在一个个都是那么的幸福快乐,她没有办法不羡慕,她更没
有办法去排遣自己心中那难以言传的失落……她知道,老鼠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老鼠。
这是这五年中唯一能让疲惫的她感到欣慰的一点。她想,如果没有老鼠对她和她对老鼠
始终如一的爱,她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坚持下来的。 看到老鼠媳妇泪流满面的样子,老爷子的眼里也有了一丝的不安。躺在床上动弹不
得的老爷子也许是因为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或者是歉疚,他的嘴里又开始不断地
发出支支吾吾的响声,象是在呻吟,象是在哭泣……“爸啊,您就让我给您把床上收拾
一下吧,求您了,爸。”老鼠的媳妇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老爷子停止了支吾,他用自己
的那双早已经没有了多少神采的眼睛望着儿媳妇,一动不动……“爸,您这样儿,我心
里难受啊……”老鼠的媳妇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发现一滴混浊的泪水已经悄悄地从老爷
子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涌出,顺着他那略显苍白的太阳穴处慢慢地滚下,划过耳根静静地
滴在枕头上。“爸,您别难受。我知道,您这样做是不想让我受累,我知道。我不怪您,
真的。”老爷子平放在床上柔弱无力的手开始颤动,他似乎是在努力着把它举起来。老
鼠的媳妇看见了,她握住了老爷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能感觉到老爷子那只被握着
的手在用力,象是想表达些什么……“爸,爸……”她轻轻地叫着。老爷子的嘴开始一
张一合地蠕动起来,喉咙里又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响声。老爷子在说话,老鼠的媳妇意识
到了,她把耳朵贴近了老爷子的嘴,静心地听着……尽管老爷子的话含混不清,但她还
是听见了,她听见了老爷子在断断续续地说,“受……苦……了……闺……女……” 当老狼的媳妇大叫着去追老鼠的时候,老狼觉得自己浑身的血“呼”的一下子就上
了头,就像以前开小摊的时候被人无缘无故地踢翻了摊子时一样。他想拉住自己的媳妇
不让她去,但没有拉到。 老鼠被叫了回来,他心里有事,脸上难免就有些不大高兴,尽管他也在极力地掩饰
心中的这种不快。 “有事吗,嫂子?”他问。 “有事?当然有事了。”老狼的媳妇板着脸说,“是你把我们那口子撞了吧?”
“是。是我不小心把大哥撞了,刚才已经上医院看过了。”
“看过了?医生说啥?”
“医生说没事。嫂子不信,可以问大哥。” 老狼涨红着脸对媳妇说,“没事,真的没事。就是腿上划破了点儿皮儿。”然后,
他又对老鼠说,“兄弟,你走吧。” 老狼的媳妇弯下腰挽起老狼的裤腿看了看,仰起头问,“真的没事?”
“没事。”老狼有些不耐烦地放下自己的裤腿说。
“别的,别的地方还有伤吗?” “没了。就这一点儿。”老狼转过头对老鼠说,“你走吧,女人都这样儿,大惊小
怪。”
“先别急着走。”老狼的媳妇拦住了老鼠。
“你有完没完?”老狼忍不住声音大了起来。 “没完。”老狼的媳妇头一扭对老鼠说,“这位兄弟,麻烦你把你的车号和住址给
我写一下吧。”
“你要人家那个干吗?” “干吗?干吗?”老狼的媳妇嗓音也提高了一些,“万一你再有个其他什么问题,
你叫我到哪儿去找他呀?” 老狼觉得纳闷,媳妇今天这是怎么了?像个喋喋不休,斤斤计较的婆娘,而且,还
有一些凶悍,平常不这样儿啊。他很奇怪,他也很生气,他想对自己的媳妇发火,可又
一想,这是在自家门口,熟人过来过去的,于是,他像往常在家一样强忍着自己一肚子
的火气不再说话…… 说来也巧,老狼的媳妇转身正准备回家取纸和笔的时候,儿子小狼放学背着书包和
同学打着闹着来到了他们跟前儿。 “爸,老师让你下午一定要把拖把送到学校,要不……” 小狼的话还没说完,老狼就照他的屁股上揣了一脚,“去你妈的,整天就知道给老
子惹是生非。还不快滚回去。”儿子嬉皮笑脸地“嘿嘿”一笑,捂着屁股小声说了句,
“去我妈的啥呀”,就要跑掉……“别跑。”老狼媳妇叫住了儿子,“把你的笔和作业
本让妈用一下。” 老鼠在小狼的作业本上写下了自己的车号和地址递给老狼的媳妇,“嫂子,现在我
可以走了吧?”老狼的媳妇没说话,她拿着儿子的作业本仔细地看着上面老鼠写的车号
和地址,“这是5还是3?”“是5。”老狼媳妇用笔在那个看不清楚的地方写下了一个
大大的5字…… “嫂子,我真的还有急事……”
“麻烦你把身份证拿出来让我看看。” 老狼狠狠地盯着媳妇,他觉得媳妇这样做太过分了,简直都要把他脸给丢光了,但
此时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他知道媳妇是个倔强的人,不达目的决不会罢休。“这都是让
我给惯坏了。”老狼在心里忿忿地想着。儿子在一边瞪着一双调皮的大眼很惊奇地看着
眼前这一切,他觉得眼前这个叔叔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好玩儿,就像自己在学校干了坏事
以后的模样儿。他想问,叔叔,是不是你也干了坏事?可他望了老狼一眼就不敢做声了
——哇噻,老爸脸上的表情可不好玩儿,怪吓人的。他想。 “嫂子,我的身份证忘带了……”
“那……那我怎么知道你这上面写的是不是真的。” 老鼠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嫂子,我不会骗你的。”
“这年月,难说。”
“我真的不会骗你。”
“真的?我们厂的领导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可结果呢?还不是骗了我。” 老狼忍不住了,“你说的都是哪儿跟哪儿啊?快让人家小伙儿走吧。”
“你少管。”媳妇说。
“对,你少管。”儿子冷不丁地在旁边小声跟了句。 小狼的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他的小脸儿上就挨了老狼一个重重的巴掌。
这一巴掌来的太突然了。小狼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老爸这次会来真的——他已经很多年
没挨过老狼的真打了。老狼这一巴掌给小狼打得懵了头,他用手捂著被打的半边脸,呆
站在那儿,嘴张着,眼睛直直地看着老狼。半晌,他才转过神儿,眨巴了两下眼睛,就
“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你干吗打孩子?”媳妇不答应了,“自己有气别往孩子身上撒呀,被人撞了,屁
也不敢放一个,打起儿子你到来劲了,算啥英雄?”
“我他妈当了一辈子狗熊,从来也没想过当英雄。”
“那你咋不让人给撞残了去呢?”
“我倒真想让人给撞死算了。”
“现在就去呀,撞你的人还没走呢。” 小狼的哭声和老狼两口子的横眉冷对,终于引来了四周一帮子正闲着没事干瞎转悠
的人的眼光,于是,老狼的周围“呼啦啦”一下子围起了一道人墙。这些原本谁跟谁也
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先是站在老狼他们旁边静静地观察着不言语,但只过了一小会儿,他
们就开始交头接耳,亲热的象是老熟人一般——“打架了?”“刚那老的扇了那小的一
巴掌,靠,声音倍儿脆,‘啪’的一声……”“为啥呀?”“谁他妈知道。”“旁边那
小伙儿是干吗的?”“谁他妈知道。”“这是一家子吗?”“像是第三者插足……”人
们饶有兴致地猜测着,信口胡说八道。这是老狼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场面。他觉得羞愧
难当,他觉得无地自容……他闭上了嘴,他低下了头。 “天底下最没出息的就是你这号的……”老狼的媳妇还在不依不绕絮絮叨叨。小狼
也还在一边哭个没完没了。老鼠此时的心情是既焦虑又不安,他焦虑的是自己的老爷子
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不安的是自己又让老狼受委屈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是好。 四周的人越围越多,其中有人认出了老鼠,“他奶奶的,这不是早晨撞了人的那个
出租车司机吗?真他妈的背,现在还没把屎擦干净……”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操!
现在有些人就是闲的蛋疼,屁大一点儿事,愣能整的个没完没了。”有人忍不住为老鼠
打抱不平。“嘿嘿,我说哥们儿,你说这话不也是闲的蛋疼?关你啥事?你这叫咸吃萝
卜淡操心,知道不?”有人笑嘻嘻地打趣道,“咱都别废话,老老实实地看咱的热闹吧,
你说呢?” 手足无措满头大汗的老鼠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驾驶证,“嫂子,你看看我的驾驶证吧,
驾驶证应该不会有假吧?”他说着在屁股后面取出了自己的驾驶证递给老狼的媳妇。
“不会有假?现在啥东西不会有假?女人的乳房都有假的……”老狼媳妇的这番话惹得
四周一片哄笑。有人忍不住高喊,“嫂子说的没错,现在连男人的鸡巴也有假的。”四
周又是一片哄笑。接着,人们又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议论起自己所知道的假东西。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老狼压低自己的声音,恶狠狠地对媳妇说,“别他妈的给
你脸不要脸。”媳妇扭头刚想对老狼发作,她忽然发现老狼的眼里有一种自己从未见到
过的光,这光阴森森的令她不寒而栗,她有点儿怕,不由自主就把刚刚扭过去的头又扭
了回来,然后,有些悻悻地对老鼠说,“算我们倒霉,就相信你这一次。”老鼠拿过自
己的驾驶证,什么话也没说,就急匆匆地冲出人墙奔自己的车去了。 小狼还在一旁哼哼唧唧地抽搐,老狼照他的脑袋上又是一巴掌,“滚回去。”说完,
将自己手中的土豆狠狠地摔在地上,径直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