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
-(一杯)

将进酒(一杯)

“站在北极,所有的方向都朝南;
光从四面八方打来,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小时候,听梁山故事,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特别向往,仿佛那便是快意恩仇金光闪闪的成人生活。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单是想想满桌的酒肉,也会强化一个孩子渴望长大的愿望。

稍大,读金庸,所有的好汉更无一不是好酒量。但凡拼酒拼内力的场面,总读得人热血澎湃,随即认定了酒德、赌德都是闯荡江湖,识别异己的罗盘。凭此,能识别同伴,敌人或不相干的人。

再大些,离开学校,才遗憾的发现,自己既无酒量,也不喜打牌。常常酒过三盅就不辨东西,不得不学会端着茶水饮料,高高低低,口是心非的“拿肉麻当有趣”赖酒或敬酒或在酒桌下递钱。因此我从未喝醉,我怕不能收场,我要热心冷眼,我要绷紧站直,还要算帐结帐。曾记得,酒后,舞后,被送回家,在楼底下,被突然抱住,打了个冷战,索性就踮起脚亲一下对方的额头说:“原来银总喜欢欧式的告别方式,这真是太时尚了。”他懵了,我转身飞也似的上楼。曾记得,深夜的酒店客房,装胃痛,直到拨了120,叫来救护车,才脱身出门。我欺骗自己说,推广生物农药是正当的必须的事业,也许忍受了讨巧的手段,才能用最快捷的方式达到目的。退一步说,这是生存,这是技巧,是不得已,好似解几何题添了一条辅助线,好似出远门准备了一把晴雨伞。既然人人都在吹牛撒谎,我蹁跹之中又何妨?岂料道这游戏是如此暧昧,危险,刺激,这借口又如此的宏大,正当,无辜。偌大的招牌下,全是鸡鸣狗盗。一点点,我疏远遗忘了投入这工作的初衷,欲罢不能。昨天在田陇上调查晚稻用药失败的原因,在农家的餐桌上一边赶苍蝇一边道歉;今天在鑫安徽的大酒店里信口雌黄,粉饰数据,推卸责任,争取贷款。人变得虚荣浮躁,易暴易怒;生活变成截然两色:人前精明伶俐,人后恶心自己。实在是绷不住了,就穿了鲜红的T恤,黑色的荷页长裙,独自去迪厅的弹簧地板上跳舞。整夜的跳,,不说话,也不喝酒,不喝酒,也不说话,直到散场,回到酒店,倒下就可以睡着。睡梦里,灵魂会出场清算,掩饰自己,遮蔽灵魂,忍受虚荣和谎话,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醒来,就装作全忘了。

我以为日子会像田间的杂草,一直疯长下去。然而,某一天,毫无征兆的,突然就再也装不下去了,生活卡壳了,变形了,跌倒了,怎么也无法再继续。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撕裂了,粉碎了,而淤积其中的血,却暗黑结块,一滴也流不出。我想不明白,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一根稻草,压断了通往彼岸的桥梁,点燃焚烧了所有言不由衷的借口和理由,灵魂不分昼夜的追问,我无处可藏。嗓音变得嘶哑,笑容变得空洞,眼睛里见不到光,就那样直挺挺的,一头栽倒在灵魂和欲望之间的隙缝里,揪着头发,抠着墙壁,对着镜子,不停的喊:“我为什么还没有死掉?这样的世界,这样的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试图喝酒来逃避这一切,可是相比醉酒我更痛恨逃避。直面天空,世界如此的荒诞,绝望模糊了希望,四处都是罪恶,一切都被允许,一切都被预先原谅。“我不能卑鄙的活着,甚至不能卑鄙的死去。”而死亡是如此的靠近,却又让人十倍百倍的惧死,我躲在密闭的缸里,试图张口把自己吞下去。我开始上网,大摞大摞的买书,似懂非懂的乱读,却一言不发。我感到体内的真气在乱窜,却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也无法控制。巴祁说:“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死”;斯宾诺莎却说:“假如人们生来就是自由的,只要他们是自由的,则他们不会形成善和恶的观念”;笛卡儿说要怀疑一切,却独独不怀疑这句话;而即便上帝,也无法把发生过的事情变成从未发生。希腊哲学起源于惊奇,存在主义则声称希望开始于绝望。倘若我既惊奇又绝望,我该如何?我该如何才能摆脱这些纠缠的,含混的, 矛盾的,悖论的,暗黑潮湿的念头?我已然进退失据,退无可退。难道,只能靠醉酒?

反反复复的读《西西弗的神话》,加谬说“荒谬是在人类的需求与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这两者的对抗中产生的。”我当然是无可能改变这世界的非理性,山不靠近我,我就去俯就山吧,就试着改变自己内心的需求吧。可是,我需要什么呢?什么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呢?这似乎又绕回到问题的起点,我,和我想要成为的我之间,只有绝望吗?

在教堂,在寺院的门外徘徊了许久,我终还是不能匍匐下去。找来英语书,我试着把目光投向远方,决计朝外走,和阳光充足简单彻底的人在一起,到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地方去,借助外在的力量,把自己照照亮,晒晒干。

然而,我还是不能。

同一本《西西弗的神话》中,加谬还说:“爬上山顶所要作出的艰苦努力,就足以使一个人的心里感到充实。”是的,我爬了,一念既起,我就义无返顾的去尝试,我做过各种奇怪的,有趣的,不相干的工作。我一次次擦着汗,挽着袖子把石头推上山,再眼睁睁看着它骨碌碌的滚下去。我不怕手足起茧,不怕骄阳暴雨,不怕千山万水的跋涉,但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我的努力和充实,热望与无奈,狂热与沉默,呼号与失语,我还没有彻底盛开的青春,在等不到一个彻底的懂得时,就已然凋谢零落。

在哥斯达黎加的时候,房东家养了两条狗。一只叫布比,一只叫布迪。布比15岁了,垂垂老矣,大家都把剩菜留给她吃。没过几天,我第一次看见狗——布迪,也有经期。她被关在了后院里,日夜焦躁的拱门或者呜咽的低诉。热带雨林的炸雷频繁,她一听见就用爪子刨我的木门,想往屋里躲。我怕狗,不喜欢狗,只好狠心关着门。而餐后,却突然对着一根肉骨头发怔,想不出该扔给哪条狗?恍然间,又想起一个远房表叔,童年时曾听奶奶和妈妈闲谈中说:“他把刚生下的第四个女儿埋了。”我其时正在看《居里夫人传》,偶尔也抱怨奶奶重男轻女,一听之下,恨得咬牙切齿,说他是杀人犯,嚷着要去公安局告他。还举着书对妈妈说:“如果表叔埋下的是中国的居里夫人,撒切尔夫人,甘地夫人怎么办?为什么一定要儿子继承,万一表妹长大了可以得诺贝尔奖,有什么不如儿子的?父亲怎么可以这样毒辣?”妈妈训斥我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倘若你表叔坐牢了,枪毙了,其他的三个女儿饿死了怎么办?”我堵得无话可说,眨巴着眼睛,张张嘴,又抿上。一口气窝憋在心里啊,到如今都不曾消散。我坚信这是罪恶,却无如可何。多年来,我敏感警惕的打量这着世界,多少次想呐喊,却终于沉默。我恨这个表叔,他进城上我家时,我用孩子的仇恨方式不与他说话,不一桌吃饭,在背后做鬼脸,摆枪毙的手势,临走,却恨不得连最喜欢的新衣服都让他带回家给余下的三个表妹。浮生如苦役,宕开一想,这熙熙攘攘,劳劳碌碌的一生,能如何?又将如何?何尝不是在争一个剩骨头,一件旧衣裳呢?

后来出国读书,在斯德哥儿摩的诺贝尔纪念馆,亲见了许多先贤的手稿和照片,站在颁奖的蓝色大厅的中央,想象着头顶曾闪耀的,还将继续闪耀的万丈智慧之光,难以名状心中的卑微和景仰,霎时又对人类共同存在的本身的共同秩序充满感激和骄傲。“人,是万物的尺度?”路过巴黎时,曾特意去了巴黎高师和居里夫人实验室。一旁的人说:当年伦琴被通知去领诺贝尔奖时,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随时间推移,许多有成就的人,都接受了这个奖,于是形成了一个关于诺奖的荣誉氛围,后来人需要得奖来证明自己,最初,却是需要有人去证明这个奖。说话间,记起一个狂人,他曾设想要建一个“戴森球”,把木星拆了,建一个巨大的球状结构围住太阳,截获太阳的辐射能量,以支持地球文明发展到足够的高度。不知道这技术几时能实现,或者永无实现的可能,然而人活着,能够想象和创造,能够在挑战者号和哥伦比亚号之后再送上发现者号,这人生,想心所想,为心所为,似乎又无可畏惧的。安徽人的口头禅说:“好大的事啊”,我喜欢这样的坦荡磊落,是啊,大不了,给自己做个戴森球暖和自己。我定定出神的看着居里夫人的照片,想起我没见过面的小表妹,如果她活着,大概有16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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