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感觉人近中年,处于人生的巨大空白处,心境平和,老实本分,没有展望的勇气,却更愿意
沉浸在回忆的忧伤气氛中。在青春期和更年期这两棵树中间,本来可以拉上一根皮筋,这样就可以来做
一个古老的游戏。很古老的游戏,专属于那些爱穿花裙子的小女孩,我现在却只有影子,孱弱而孤单的
影子,可以吗?
她在我影子做成的脆弱的皮筋上跳来跳去,嘴里念念有词:马兰花开二十一。。。马兰花开。
马兰花,多美的花,它静卧在乡村的田头,看着太阳。
我不只一次地用自己的口问自己的心:什么样的女孩最让你心动?我清晰地听见它的回答:妖女。 她从那个山坡跑下,手里拿着一枝金刚草:金刚串,串金刚,金刚媳妇会打枪。那根草就在她风铃般的
声音间,弯下了腰。
她是我们的小妖女。 她爱和我玩。因为我从小就机灵。有一次,她吓着了我,她拉着我的手掌,指着我的掌纹说:有件东西
你永远也找不着。那年我六岁,过早地就被她的一句话带入了寻找的焦虑中。 她站在农闲期间的磨盘上,给我们讲述季节,她说热天过去了还是热天,一直到一年的最后一天,她说
一年有五个夏天和五个冬天。 她站在河边梳头,河水映出了她的影子,她不问我,她问风:我漂亮吗。 她用柳条和野花编织成了一顶王冠,戴在我头上。她又暴躁地将它扯的粉碎,用力地踏,她的鞋上绣着
一只鱼。 她拉着我的手追随一个卖艺人和他的猴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直到黑夜来
临,冷风吹起,我们在汹涌的青纱帐间孤立无援。 够了,够了,我的一生已足已被打乱。现在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梦见她,她在我的梦里跟着我一起长
大,有时我能看见她的脸,有时却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每一次都能惹的我肝肠寸断。剩下的只有忧
伤,无休无止的忧伤,无边无际的忧伤。我早已经混淆了哪个是真实的记忆哪个是带有些许恐惧的梦
境。妖女,你究竟在当年给我种下了怎样的符咒。 我在网上游荡,我无意间走进了一个聊天室。她叫小妖精,她恐怖地宣称:我在常州。 许多年许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出远门,我要从北京到杭州去。在拥挤的火车站,我从朋友手里拿到车票
时,才发现那上面写的是:常州。在拥挤而破旧的车厢里,我昏昏欲睡,这是一次弄错了终点的旅行。
夜里,很冷,列车呼啸着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和村庄。
一幅景象撅住了我,是一只鸟,那是北方农村常见的一种鸟,它站在坟头的枝桠上,凄厉地叫,幕色总
是让它显得很凄凉。我一直在想着它,挥不去。车到苏州的时候,我急匆匆地下了车,这是一次逃离,
对于一个终点的逃离,我宁可在陌生的苏州某个小旅馆里假装幸福地睡上一觉。
可是,她竟然在聊天室里恐怖地宣称:我在常州。
那次,我在一篇文章中写下了火车上的真实感受,那是我98年上半年写下的唯一的一篇东西,我写了那
只鸟,我武断地将它化成了南方极其常见的鹧鸪。 我现在用手捂着胸口,心虚地说,我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或者是语言或者是场景或者是气氛,它真
实的让我心悸。我的手里就握着那张我在抽屉深处翻出的车票。 我童年小妖女的低矮的小坟头就立在故乡的后山上,有一天清晨,她莫名其妙地就死了,她瘦小的身体
裹上了一张破旧的草席。她像是在进行一次深深地长睡,她的嘴角露着神秘的笑容。那年我回故乡,专
程去看她,在野草从生的山坡上,到处都有雨水冲刷的痕迹,我找到了两块别人的残缺的石碑,却没有
找到她,我想,她也许就蒸发在我头顶上的空气中。 我童年时最好的男朋友小学在北京的一个小公司上班,有一次我去北京找他,说起小妖女,他一脸茫
然: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我想说,可是我没说,她下葬的那一天,咱俩躲在一个墙角流眼泪,
只有咱们两个,甚至,那天她的父母轻描淡写的埋下她,就像在土壤中埋下了一块石头。小妖女,你没
有木头做成的保暖的盒子,你现在冷吗? 这已经是很长时间的事了。 现在。
我的面前是电脑,我的身后是书架,我给自己划定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他们都管我叫浪打郎。我六岁那
年,小妖女在一棵柳树下摊开了我的掌纹,她说:有件东西你永远也找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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