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二00二年的一些碎片



达赖走在午后阳光下的雪地上,走在和我相距千里的海滨城市的街道。我的女友叫达赖。

新雪初霁,雪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委屈的声音,像是淡淡的失望回荡在寂静空旷的房间。我曾经许诺过给她的大房子还高高地挂在天堂体操房的单杠上,像一只风筝缠绕在郊区原野的高压线,在风中看得见隐约的摇荡,却抓不住任何一条连接幸福的绳子。


年初的时候,她还在北京,我们两个人,住在鼓楼大街小石桥胡同一栋破烂不堪的六层居民楼里.等到雪开始飘落的时候,我已经搬到了西坝河中里十八号楼了,她回去了。好象一年里总在搬家,从东到西,像一只辛勤的蜗牛。一年里我搬了五次家,和五个居民小区的小饭店小卖店的主人们建立了友好的合作关系,他们甚至自告奋勇毫无怨言地帮我把成箱的啤酒成箱的方便面搬到楼上。


一年过去了。好象只喝了六百瓶以上的啤酒,抽了一万支以上的香烟,吹了几百次的牛,写了几个不成型的东西,一年就过去了。上月初,达赖来到北京,我和她一起从我们的书商那里出来,我们合写的一本书要出了。在南三环的马路边,我开始憧憬拿到版税后的幸福时光,问她: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新年礼物?


她回答:我只想要你答应给我的大房子。是的,我答应过她。报纸上总是有北京房价下调的消息,激动了一下人心又让人陷入更深的诅丧,仿佛一只在浓密的树叶里唱歌的鸟,让你听到的只是婉转的嗓音,却总也见不到真实的身影。


我答应给她的大房子还在天上飘着,一如我的萍踪不定的生活,而二00二年就已经过去了。

你来写一本叫做《大房子》的书,我来画,我们不就有大房子了吗?真苯。达赖笑着建议。



二00二年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在北京的临时鸟窝里,把鸟窝收拾得涣然一新。

房间里的每一个缝隙里的灰尘我都没有放过,重见天日的一些脏衣服羞答答地发出难闻的气味,我开动了像牛一样叫着的旧洗衣机。我和蔼地回答了邻居我没有在家里砸地搞装修之后,看了看自己身上,索性把身上穿着的也扒下来扔到了洗衣机里。我裹在一件旧睡衣里,哆哆嗦嗦地隐约听到了电话的铃声,朋友们要我去他们那里。


我先中断了洗衣机的工作,然后又翻遍了整个房间,我把所有的外套都洗了,我没有了出门的衣服。

朋友在电话另一端听到后大笑:以后要找你写东西,就先把你的衣服偷光。

洗好的窗帘、枕巾、床单、被套、七八套外衣、十几条裤子、二十几件衬衣、三十几双袜子在房间里嚣张地抢着空间,各不相让,房间便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气,仿佛一个快乐的人鼻尖上渗出的细微汗珠。


我继续整理。把书籍放回,把手稿归类。望着桌子上的纸笔,我汗颜一年来的工作。我是把时间都用来思考了,达赖已经习惯了我这样无耻的回答,她也习惯性地有了自己的回答:你是用来思考你应该思考些什么了吧?


我对自己好点你不会有意见吧?我愿意每个漂亮的借口都能帮我把绷紧的弹簧松上一档,我怕把自己绷断。

房间已经简洁整齐得快让我认不出来了。我揉揉自己的眼睛,真实、直接、朴质、有力,有点像阿飞的歌声。


三、


在北京,在北京的每一个地方,都有可能有以前的老朋友们出奇不意地出现,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朋友们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可是他们总能让我感觉到彼此的挂念。

比如八月,在大连的海边,我见到了一个十五年没有见到的学长,一秒钟后,我们一起把时光倒退了十五年。

我每天早上七点从北京的东面出发,沿着北三环到达位于城西单位的时候是早上八点,遥远的塔总是在一成不变地等着我,好象一个多年默契的老年朋友。晚上忍受了中关村路口至少二十分钟的堵车以后,我,成了一只鸟。


我是一只黑夜的鸟,只属于黑夜的一只鸟,天亮的时候魔法就会失效,我会继续在滚烫的水里做一只沉默寡言的青蛙。


四、


端午节我是在湖南过的,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古城凤凰。

我是去参加一个行业内部的会议。热情的主人特地为我们安排了一场龙舟赛,由我们和当地的一支队伍,在人头攒动的沱江上,我们忘乎所以地大喊大叫,像一群江面上的鸭子,我们中间还真的有人加入到了当地“抢鸭子”的人群中,标准的游泳池姿势惹来了当地人一阵善意的嘲笑。


我们瞻仰了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并到老先生的墓前献了一束白花,老先生已经被当地人奉若神明,每个当地人都会拉住你的手,给你讲上一段关于老先生的趣闻逸事,这真切地让我感到了文字的力量。


我们像误入桃花源的渔夫一样恍恍惚惚地在凤凰呆了几天,天也配合,小雨不断,在回长沙的火车上,大家的梦开始醒了,呼啸的列车把我们带回了每个人的当下生活,面孔也回到了不苟言笑。


别人问一个同事的籍贯,他回答:我出生在安徽,生长在大庆,求学在西安,工作在北京,准备去深圳。


五、


一个结识不久的朋友电话里问我:为什么要选择现在的生活方式?

我如实相告:为了活着。

那边传来了她夸张的声音:哦,是——吗?她觉得我是在装姿态,玩深沉,差点没有告诉我这一套已经过时了。

我不想对她解释什么。我在学习忘记,在学习微笑,我在学习快乐。


我喜欢的一个美国诗人的诗句:面对人群我恐惧地大叫:别理我,我是个孤儿。


六、


不能不提到的一个地方:泡网。

感谢老朋友心乱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成了我每天必来的一个地方,看帖子是我每天都要做的功课。我喜欢这种感觉,一个五颜六色的马甲可能就是昨天街道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熙熙攘攘的网友聚会每个人脸上迷人的会心微笑。


而更多时候,我宁愿选择距离。

距离是我和达赖一年里为中国电信贡献的超过五百个小时的长途通话费,距离是一张张面孔忧伤的火车票和飞机票,距离是丈量飘在天空里未来的大房子的尺子,距离是我头顶上日见珍稀的曾经秀发。


我在修炼金顶门的功夫。说这话时我的表情异常严肃,甚至有些深沉。


七、

几天前的圣诞晚上我把自己的手机给丢了。我成功地扮演了一次圣诞老人,只是我不知道把礼物送给了谁。

与手机一起丢的还有我储存在里面的二百个电话号码,各地的朋友都有。手机丢了可以再买,可是有些朋友的电话号码丢了,可能从此就再也找不到这个人了。

我刚把电话卡装进新买的手机,新手机就响了,是一个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朋友,她安慰我说:起码还会有号码里的一半人会再给你打电话的,你的号码又没变,最多你丢了一百个朋友的电话号码而已。一下子,我的损失降低了一半。


我感觉自己也毫不例外地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数字一个符号了。如果那二百人中的一些人再也没有拨打我的电话,很有可能,我们就此便失去了消息,我在电话里忧愁地向达赖抱怨。


两粒水滴总会在空中相遇的。一位写诗的老朋友为我丢失的手机发来了悼诗。

因此在新的一年里,我首先要做的是:让新手机二十四小时保持工作,寸步不离,等着老朋友们一个又一个地向它报到。


八、


想起了一个小孩子的游戏。

每年的第一天,命运都会用纱巾一样的日历牌蒙住你的眼睛,一声口令,周围两队黑白分明的分别叫做快乐和忧愁的孩子们便会四下跑开,藏到了树上,藏到了井里,藏到了大门后,藏到了屋檐上,甚至还有藏到月亮上的。


你试探着在黑暗里伸出双手,你不知道你会抓住什么,但是那些孩子们就在你的耳朵边,大叫大嚷地干扰你,你看不见他们,却总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你开始了,你伸出了双手,有的时候,他们就是跑到了火星上,你也把他们抓回来的。


准备好了吗?拿黑色纱巾的人和颜悦色地问我,他知道我无法抗拒。

开始吧。我对自己大声地说。

2002年12月31日14点47分,还在郁闷地工作中,顺祝各位新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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