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回家来”,父亲说,“我一眼便认出你是我的儿子;你坐在门口的枷椅里,望着我,一脸惊奇”。 我回到1969年。
1969年春天的某个上午,我坐在门口的枷椅里晒太阳。忽然有一个陌生男人闯入我的视线。
男人中等身材,干部打扮。
男人走拢到我跟前,把我抱起来,一脸复杂地将我左看右看。
陌生男人的端详让我很不自在。我还闻到了他身上刺鼻的烟味儿。我觉得他太可疑了。
于是我立即发出尖锐的哭叫。
奶奶闻声从屋子里抢将出来。
奶奶看到陌生男人先是一怔,随即喝道:你还晓得回家?!
奶奶的喝问很是蹊跷,但是我无暇仔细推敲。我只是奋力挣扎,我害怕陌生的怀抱。
奶奶将我从陌生男人手中夺了出来,抱了我顾自往屋里走。
在奶奶怀抱中我立刻感到安全,但是我一时间不能停止抽泣。我一边抽泣一边警惕地盯着跟随我们进屋的男人。
这时男人掏出一颗糖来。男人剥开糖纸,满面笑容地将糖粒送到我的鼻子底下。
我知道糖是很好吃的一种东西,但是我不知道这男人送礼的用意,所以我有些犹豫。
我盯着那颗糖犹豫了几十秒钟,最终还是以飞快的速度把它夺到了手里,并且以更飞快的速度塞进了嘴里。
在我吮吸糖粒的时候,奶奶开始数落那个陌生男人。
奶奶说你一把这么长时间不回家,我儿你真不象话!奶奶说,你媳妇生产,搭信把你,你不回家!你的孩子办满月酒,搭信把你,你不回家!你老娘我病了,搭信把你,你不回家!你不管老来不要小,活着有个什么味道?!
我看见那个陌生男人一脸苦笑。 父亲说:“你不停地咂摸那颗糖,涎水流到了小手上。我要帮你擦干净,你却不让。” 后来我看在糖的份上,安静的坐在了陌生男人的膝头上。我正仔细琢磨糖的滋味,却见男人竟伸手来抢。我不得不殊死抵抗,并立即尖叫起来,还用脑袋撞那男人的臂膀。
我的反抗很有效,我看到抱着我的男人神色很尴尬很受伤。
奶奶开始做饭。奶奶将一口铁鼎锅挂到火塘的铁钩上,然后佝偻着身子烧火。
那口鼎锅里一如既往的盛着红薯丝和一点点白米。
奶奶烧火的时候嘴里教训着陌生男人。
奶奶说,我儿呀,你岳父家成份不好,你舅兄当过国军,想必是连累你了吧?可是你也不能因此起了坏脔心!可怜你媳妇,先前人家里的宝贝,后来是能写会算的公家人,如今沦落到乡下来随我老婆子受苦。却也默默受着,怕我难过,只半夜里偷着哭。我儿,做人黑了脔心,遭人戳脊梁骨,活着有个什么劲?如今的世道我不懂,可我还知道怎么做人!造孽呀!
奶奶说,你媳妇也该收工了,快抱了你伢崽,到外面看看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父亲说:“那时节你小狗崽一样机灵。我抱了你站在门外,远远的你见到了你母亲从田畈走来,便“哎哎哎”的指给我看。” 阳光下母亲走来。
母亲散乱着头发,光着脚,卷着裤腿,带着一身泥水。
母亲走到我们跟前,一脸惊讶。
我高兴地伸出手来,嘴里叫着“姆妈、姆妈”。
这是我唯一能清晰理解正确把握的单词。
母亲没有伸手来抱我。母亲只是怔怔地盯着我们。
母亲其实是盯着抱着我的陌生男人。
我看见母亲的眼睛红了,有一种叫眼泪的东西在她的眼眶里翻滚。忽然间母亲勾下头来,别转了身子冲向屋子里。
奶奶抱着我坐在堂屋。我听见屋子里有母亲嘤嘤的哭泣声。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奶奶叹息着,用她粗糙的手摩挲着我的头。 父亲说:“我还能记得你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情形。呵呵,那一天我很开心。” 母亲指着陌生男人对我说:这是你爸爸。来,乖崽来叫爸爸!
我当时大吃一惊。哦,原来这个人就是传说了多时的爸爸!
我记得妈妈说过爸爸回来时会给我带许多许多好吃的东西。
一时间我大为兴奋。我兴奋地把手伸向名叫爸爸的男人。
我高兴得叫了起来:BA、BA、BAYA……
那个名叫爸爸的男人大喜,一把夺过我来高举到头顶。
我在半空里很受惊吓也很焦急。
事实上我想说的是,把、把、把我呀!!!
那颗糖的味道真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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