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冷的人在冬天焚烧自己的影子取暖
-我读吴虹飞


我感觉自己写下的这个标题像一个正在发生的行为艺术,刨掉其中有些酸意的象征之外,这是我在读完吴虹飞(在网上她有另外一个名字,大家更喜欢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她:阿飞姑娘)新近出版的两本书之后,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幅情景.我好像看到在冬日雪后的城市街道上,一个穿着单薄的女孩子夹杂在行人的中间朝前走着,她所在的那条大街名字就叫做幸福大街,大街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没有路标也没有地图.她同周围很少说话的人不同的是,她的嘴里一直在唱着一些有关未来和现在的歌谣,内容是和青春期有关的,支离破碎并且混乱嘈杂,好事的人不负责任地把这归上了摇滚的分类,于是我们的好奇心被很高地吊了起来.


那个雪地里的小女孩有时会心血来潮地踢飞一块雪地里的石子,然后跳着脚呲牙冽嘴地大声喊疼;有的时候会突如其来地发出一声尖叫,恶作剧似地牵来了很多街道两旁路人的目光,而她若无其事地睁大好奇的眼睛,奇怪为什么人们会用那样的目光来看她.她不知道路的前方路的尽头会是什么,但是她对于身边的事物却有一种奇异的角度和认识,很多我们熟视无睹的东西在她的眼睛里被放大或者缩小,她对自己说要追求幸福,可是幸福究竟是什么她却无法说的清楚.在她的眼里,幸福可能是一床冬天寒冷房间里的大棉被,可能是一大包叫做麦丽素的巧克力豆,也可能是一大盘东直门簋街小店里热气腾腾的麻辣小龙虾,更多的是一个叫做阿良的男孩子,这是<诗经>里良人的称谓的现代版,在她的心目中,这个名字包含了一切她的渴望,集中了她能想到的一切男人的美德.这应该是一个已经被虚拟了的名字,她在自己的文章中喋喋不休对诉说对阿良的万种情思,那个男孩子据她自己承认已经离她而去,可是吴虹飞固执地相信他们的感情是藕断丝连的,甚至不惜挖掘自己内心中所有真实的丑陋想法,在她的潜意识中,阿良就和那个她组建乐队的名字一样,是幸福的符号,而幸福是要看得见摸得着的.


我觉得,有的时候人就像在超级市场里货架上的排列整齐的商品一样,别人了解你是通过你身上的条形码和标签来完成的,我们比任何一个时代的人都更喜欢命名定义和归类,并且由此衍生出了一大堆新鲜的概念和名词.通过不难找到的吴虹飞的履历,我们惊奇地发现她身上所能发掘的光环实在是太多了:少数民族的出身,清华大学的理科学士和中文硕士,摇滚女歌手,年轻的女作家.....这一切的光环在她的头顶上如此真实,这导致她成为了一只质地优良题材丰富的股票,难免逃脱被炒作和被误解的命运.前几天,我和几个写小说的朋友在北京金台路的图书批发市场里,碰巧遇到了摆在摊位上的吴虹飞的一本书:<小龙房间里的鱼>,我好奇地询问摊主书的销量,没等摊主回答,一个中年男小说家就不屑地说了一句:当然比我们的小说好卖了,但看人家这简历,她只要写了,也别管写的是什么写的怎么样,总会有人捧场的,总会有人叫好的.


我惊讶他的猥褒态度,立刻在摊位前同他争论了起来:拜托,你把书看完在发表意见好不好?不要以为年轻的女孩子一写东西就是大腿内裤什么的,你是不是吃不到葡萄就抱怨葡萄酸?别以为只有你写的那些叫艺术别人写的那些就是行为的记录,在单纯文字上,只有好与坏,没有性别的差异;在对于事物的看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角度,你能不能把她的简历放在一边,心平气和地读一下她的文字,倾听一下她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我们的争论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的饭局,并随着酒精的介入而逐步升级,在喝下一大杯啤酒之后,我断言:我在吴虹飞的文字里看到最多的是真实,尽管这真实有时是那么偏执和粗糙,我在你们的作品里看到更多的是自以为是的虚伪和故做深沉的城府,如果说吴虹飞的作品是一块未经雕啄的玉璞,我们现在无法看到里面美玉的成色和质地,但至少还保留了对于可能的期待;而你们的作品就是乡下河套里晶莹剔透的鹅卵石,有时会在阳光下发出招摇的光芒,却改变不了石头的本质.结果那次聚会不欢而散.


不要被吴虹飞丰富多彩的简历所迷惑,不要一提到摇滚就立刻和以往的经验联系在一起,不要一提起来年轻女孩子的作品马上就和几年前流行的"美女作家"划上等号,不要因为高等学府的出身就去寻找哲学和文化的渊源,不要心有成见然后再去翻开印刷精美的书籍,你只需要做下来,平静地聆听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孩子讲述她自己的故事,讲述她漫长的青春期里的感悟,你会发现这一切都很自然而且真实.当然,你也可以嗤之以鼻,不屑地把书扔到一边,不屑去看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像进了女生宿舍不好意思去看那些挂在绳子上花花绿绿的内衣一样,这,也是你的自由.只是,在真正看过她的作品以后,真正弄明白她究竟在说些什么以后,再发表意见也不迟.


在吴虹飞结集出版的这两本书里,我看到最多的是一个女孩子玲珑的心思,而且吴虹飞的女儿心思比一般的女孩子都还要多出几万个心窍,她犹豫不决,她自相矛盾,她悲天悯人,她蛮横无礼,她自以为是,她辗转反侧,她喜极而泣,她怨天忧人,她故做大度,她心思重重,她恐惧未来,她充满幻想,她抱怨明天,在这些灰尘一样的外衣之下,是一颗渴望爱渴望幸福并对于未来把握不住的女人的心.有的时候我不愿去细究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的后面是一颗怎样畏缩在冬日清冷的世界里,用胆怯的目光无声地呼唤幸福的心,我被她的真实感动,同时也为她的真实恐惧.


像不像一个患得患失的小女孩面对冬日太阳一样的幸福所表现出来的无所适从?吴虹飞采取了一种类似于自虐的方式,她对着遥远的幸福有时不惜发出尖利的嘶叫,在以往的阅读经验中,女孩子要么是安静如水地绝望等待,要么是烈火焚身般地飞蛾扑火,而她诉说的是一种对于幸福的近乎绝望的呻吟,而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幸福本身是虚幻的镜像,无法用一个物质化的符号用可以量化的事物作为衡量的标准,在字里行间,我看到了她仿佛一只千手观音一样的章鱼,张开吸盘密布的手臂,对于幸福本身近乎贪婪的渴望和渴望把幸福牢牢地抱在怀里的贪婪.


不得不承认这种渴望和贪婪有时会让人害怕,这可能注定了吴虹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是孤独寂寞和无助的.她对于外部世界的热烈追求和外部世界对于她的冷漠反应恰好构成了一个死结,人们对于情感的需求很多时候是叶公好龙,既渴望一场冲天大火之后的美丽新世界,又害怕引火上身,把自己烧成一堆落寞的瓦砾,行走在冬日阳光边缘的她,是无法在这架平衡木上找到自己的支点的,天太冷了,连声音都会冻在树上成为美丽的树挂,于是她只好焚烧自己的影子,于是她在饮鸠止渴.


在对待情感方面,吴虹飞是传统的,透过她的文字可以看到她在不停地对人诉说她的渴望,她希望做一条小龙房间里的鱼,这表明她在这个社会上还是承认男性力量的强大,并传统地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在温暖的怀抱,这是女人的天性,而她的表白有是那么独特:你从未见过我的身体,其实它和我的灵魂一样美丽.我觉得这是真实的她,尽管她的很多混乱的感觉充斥在文字中,喧嚣而刺耳.她感觉自己是一只想要变成橘子的苹果,她希望自己有足够的经历,渴望自己深刻并且实在.在她的<阿飞姑娘的上班日记>里,她用让我们惊讶的目光诉说我们早已司空见惯麻木不仁的上班族的日常生活,一点点小小的新发现,都会让她兴奋不已,她用一种孩子般纯真的目光明澈地看待自己周边的事物,并自以为是地下着结论.她似乎有一个比一般人要长很多的青春期,她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但她只是在诉说,她的行动也只是诉说而已,她最多的行动是在等待,她在臆想中折磨着自己,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又憔悴不堪.她渴望幸福,又害怕幸福,于是她故意做出一些姿态来吸引别人的注意,在我看来,这就像一个穿了一件新花衣的小女孩在别人面前炫耀一样,她炫耀的是自己的痛苦.文字上的炫耀有的时候是很危险的,它会对很多渴望了解你的人产生误导,并且篡改掉原有的意义.生活中的吴虹飞有一种奇异的本领,她总能做出一些在别人看来是超常规的行为来吸引别人的注意,无论你对她喜欢与否,你总是忘不掉你曾经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这种本领在她的写作中也比比皆是,有时难免会喧宾夺主,好的文字是不需要过多的雕饰和描摹的.我们偶尔会着迷于一个小女孩任性的伎俩,但是过多的把戏会影响到真实的本质.


在一次聚会上我曾经当面对吴虹飞说:我感觉你的音乐比你的文字要好十倍.她肯定不喜欢我的这种说法.当时我们刚刚听完了她的演唱会,在东直门的一家叫做"东方逸园"的饭店宵夜,十几个人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大桌,从台上刚结束演出的吴虹飞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她的神态甚至有些羞涩和无措.在几个小时以前,大雨滂沱,演出之前她来到了我们围坐的桌子边,和我们打招呼,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雨太大了,把我的内裤都淋湿了.我们目瞪口呆之际,她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那时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是和她第一次见面.坐在我旁边的女小说家谭立事后对我说:我简直被阿飞给打晕了.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阿飞?几小时以后,她展现给我们的简直是一个淑女的典范.我在聚会上对她说我的评介的时候,已经在网上多少看了一些她的文章了,同她直接有力质朴纯粹的音乐相比,她的文字无疑多了一些强调和矫情的味道,她应该知道,相比于文字,音乐更能直接地打动人心,靠的是一种纯粹的力量,像火;而纯粹的文字,需要的是沉静之后的力量,是文字背后的力量,像水.


上天给了人类无穷的欲望,却只给了人们有限的能力,这是无法改变的悲剧的起源.幸福是一个很大的词汇,这是理解吴虹飞作品的一把关键的钥匙,而另一个关键性的词汇就是贫穷.同她一直强调的幸福正好构成了她作品中对立的两极.在她的作品中,有的时候她不厌其烦絮絮叨叨地告诉人们她渴望的东西是那么的微小,可是就连这一点微小的愿望也不容易实现,她像一只在水边望着自己倒影的母鹿,自怜自爱地舔食自以为身体上受伤的皮肤,可是她不知道,她的舔食有时会让原本健康的皮肤溃疡,从而真正受到空气中漂浮的病毒的侵害.吴虹飞笔下的贫穷并不是我们原先理解的那种吃不上穿不暖生活无着无落的情形,她是用贫穷来形容自己对于外界世界的巨大欲望和对于情感的无穷叩问,并且,通过她的描述,我发现了她对于陌生世界的强烈的不信任感,和幻想逃避的灰暗心理,她笔下的生活方式成了雨后树下的毒蘑菇,色彩鲜艳动人,可是谁也不会亲身尝试.人们对于自己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总是抱有强烈的好奇感,可是我真心地希望吴虹飞只是在文字中间完成对于极限的臆想而不要把这种感觉带到她的现实生活中.


我感觉有的时候吴虹飞是虚无的,这表现在她有时候是凭本能和个人喜好来判断一件事情的价值,而且她的评判是动态化的,充满变数,第二天下的结论就有可能和第一天的迥然相反.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任性地同一些公众认可的事情唱反调,嘲笑一些自己并不是十分明确的观念,刻意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人群的另类.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也许,这也是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必然.我曾经在一首诗里把她比喻成瓷娃娃,外表坚硬无比而内心柔软万分,灯光下的脆弱才是她原本真实的部分,只是,釉彩的外衣是由时间的洪荒煅烧而成的,而不要让外界的灰尘刻意地堆积.


理解吴虹飞的作品,一定要结合她的音乐来看,我遗憾书商为什么不把她的音乐唱碟和她的书打包在一起推出.其实吴虹飞对我们讲述的那些情绪和感觉的碎片,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无论男女,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忧郁,彷徨,尖叫,迷失,怅惘,悲伤,疼痛,伤害,哭泣,惶恐,颓废,这一切都放在了一个巨大的调色板上调成了狂乱的颜色,情绪在里面横冲直撞而感觉却疼痛无比.在这中间,我听到了自己远去的青春在遥远山谷的后面发出的长长叹息,并且因为她的作品,我回味到了青春期里曾经的疼.


在已经看到的吴虹飞的作品中,我更喜欢她的<阿飞姑娘的上班日记>,在舞台上,她的声音是高亢的,在这部作品中,她的语调是委婉的.在这里,她向我们展示了如何把一件苍白无聊的事情讲述得娓娓动听并且新鲜有趣的才能,这使得我对于她今后的写作抱有更大的期待.吴虹飞在此之前的作品我觉得都像一种行为艺术的结晶,和她的实际生活密不可分,这在某些程度上影响了她写作继续提升的空间.她以前的写作应该还是一种青春期的写作,拥有无限的发展可能却看不到终极的方向,像一股感觉的洪水,由她当前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决定未来的走势,而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又难免不受到外部世界的干扰和破坏,这导致了她在作品中经常的混乱.但是我很高兴地发现,在她的<上班日记>里,这种混乱得到了主动的纠正,很多感觉变得清晰起来,而且,她在尝试着驾驭自己的情绪而不是让情绪像一匹野马,肆无忌惮地把自己带到不知名的陌生地方.


人总是要长大的,这个转变是吴虹飞不愿意但又不能不接受的现实,在她最近的作品中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愿这两本书的出现能为她漫长的青春期画上一个有力的句号.她的写作倾向和趣味决定了只有当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的错落有致以后,她才能真正实现自己写作上的新的突破,那将会是吴虹飞的另一次超越,而现在,她的作品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营养和满足.我想起了以前和一个小说家的谈话,他说:我喜欢你的作品和你作品中的人物,可是,我不希望你像你小说中的人物那样活着.


我在想,几十年以后吴虹飞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她的作品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有媒体把她目前的生活状态描述成了"双重生活"(<南方周末>),我不禁为这个简单的定义哑然失笑,这个定义放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行之有效.希望几十年后,老年的吴虹飞倚坐在夕阳余晖的背景下,空气中弥漫的是她年轻时的歌声,她在会心地倾听自己年轻时的声音,躺椅边上放着的是没有打开的我们都知道的这两本书,她已经不需要再打开了,因为那时,她是温暖的,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温暖,而且她还发现,自己的影子是烧不掉的,她的影子依偎在她的脚下,像一只不言不语的猫.


2003年1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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