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东北人不一样,大连人很少承认自己是东北人,被人问及时,总是会昂首挺胸地回答:不,我不是东北人,我是大连人。
地图上的大连位置很好找,雄鸡模样的祖国版图上突出的鸡喙。元朝以后,史书有了记载,一个偏僻的小渔村,宛如世外桃源。直到清朝末年,日本军队和清军从朝鲜一直打到了大连,攻陷了原本是北洋水师重地的旅顺口,大连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甲午战争的硝烟里。日本人还没有把屁股坐热,俄国人又犯了红眼病,当时的清朝忙不迭地宣布自己要保持中立,并把大连地区划成战区。一仗下来,小鼻子(大连人对日本人的蔑称)赶走了老毛子(大连人对俄国人的蔑称)。史料记载,当时旅顺口只剩下了十八户人家。此后,大连便笼罩在日文平假名和片假名的阴影下,直到抗战结束,罄竹难书。
上个世纪初期,整个山东闹起了饥荒,淳朴的百姓本能地做出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正确选择,拖家带口跨过海洋来到大连,并以此为桥头堡,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向东北的移民运动,所以绝大多数大连人都是山东人的后裔。说句不负责任的话,我总觉得一百多年前移民中的精英都留在了大连,他们彻底摈弃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传统农业生活,穿起短褂,扛起麻包,成了第一代码头工人,应该属于脑筋比较灵活的那种人。而思想还停留在农业作物上的那些人继续朝北而去,他们在黑龙江找到了一片神奇的黑土地,并继续做着从泥土里刨出金娃娃的美梦。
太平洋潮湿温暖的季风吹过,万物生长,姑娘像花小伙心胸更宽广,再加上海洋里盛产的鱼鳖虾蟹这么一滋润,大连人越发出落得像骄傲的孔雀。佛靠金装马靠鞍,外地人不理解包装自己的重要性,反而呲牙笑话大连人是“玉米面的肚子料子裤”,意思是肚子都填不饱还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孰不知道,穷且益坚,青云之志是不能丢的,等到大家日子都好过了,睁眼一看,大连人风风火火地办出了服装节,一办就是十几年,别人照猫画虎都学不会,只好安慰自己:人家本来就是有这个传统的。
血气方刚的大连小伙子跑到外地求学,当地人问都不问,立刻就拉到什么学校还是企业的足球队,安排上了主力的位置。若是坦言自己不会踢球,那可比旧时候新娘下轿,露出了一双二尺大脚还要难堪,对方一定还会诧异地嘀咕一句:是大连人吗?大连的足球那是辉煌得没法再辉煌了,要是哪一年的联赛冠军不是大连队,那才是最大的新闻。不光自己喜欢踢球,大连人还喜欢评球,人民体育场前面每天都有几百人聚集在那里,唾液横飞,口水四溅,哪个球队的排兵布阵,哪个教练的战术思想,哪个球员的逸闻趣事,娓娓道来,翔实丰富,乐得各地的足球记者一下飞机就直扑那里,乐不思蜀。大连本地的男人本来计划要陪着女友逛服装商场,走到那里便挪不开脚步,削尖了脑袋钻进人群,哪怕女友柳眉倒竖,杏眼含霜。女友还在惦记新上市的裙子,催得急了,头也不回不管不顾地就是一句大连话:你彪呀。意思是不长脑子,既呆且傻。
外地人评论大连口音,说是有一股“海蛎子味”,海蛎子学名就是牡蛎,滋阴壮阳的好东西。大连人自己也觉得有些土,于是尽可能地将舌头弄弯一些,可是言辞里的杀伤力数值还是没有降下来。大连人说话冲,这一点各地人都有领教,好像日餐里的生鱼片,吃进嘴里鼻涕眼泪一起启程出发,五脏六腹大小周天立刻通畅无比,世上美味,莫过如此。再好的鱼片,也少不了用酱油调和好的辣根画龙点睛,我觉得大连人的口音就是那一小碟调好的辣根。
听惯了大连口音,也就自然接受了大连人的做事风格,大度豪爽,决不拖泥带水,并且死要面子。这几年来大连求学创业定居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报纸上也惊呼外地人买走了四成新开发的房子,并源源不断地呼朋引类,像喜欢群居的鱼。就有大连人愤愤不平地抱怨:怎么大连的钱都让外地人挣去了?但要给他安排一个出力挣钱的岗位,比如搓澡扫大街之类,下岗在家的他也会马上推辞:出那个力,丢那个人,谁干呀?我脑子里又没有长海螺。
山色妩媚,海景激荡,大连人还是喜欢维持一种略带些舒缓的生活,就像火车站前面依旧保留的有轨电车,叮呤当啷地沿着铺好的铁轨朝前开去,有时还会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也有很多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到了外地,老人的眼中他们是出去受罪,他们把大连海鲜的招牌和大连人的口碑播撒得全国都是,可说来惭愧,大连到现在还没有一种真正属于自己的风味小吃。
曾经有个外地的朋友听说大连盛产美女,特级皮肤一流体形,刚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透过出租车的玻璃满世界乱看,恨不得把二郎神的第三只眼也借过来使使,见到我后直抱怨名不符实。我当时送了他一句大连话:你是不是刚下船?他连忙说自己是坐飞机来的,我笑着告诉他“刚下船”和北京话里的“乡巴姥进城”异曲同工,美女们正在全世界各个角落为大连增光添彩,哪会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任人欣赏?
那个朋友连呼自己没文化。过了一阵,又吹毛求疵地向我抱怨大连建市才一百年的历史,简直就是一个暴发户。我翻开了身边的大连简介指给他看,那一页讲的是大连著名的风景胜地金石滩,那里屹立着世界上最大的震旦纪龟裂石。距今,已有六亿年的历史了。 2003、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