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九九六年,我在上海一个领奖台上,一个鲜花烂漫
的女子朝我走来,边走边调整着微笑的角度,直到觉
得很好看了,才把奖杯颁给我。
“虽然我不想说,但你还是够漂亮的。”我居高临下,
俯视着她。
她笑起来,“我是跟您的作品一起长大的。”
“不会吧,我这么老了?”
“你这么年轻,所以才了不起,”她大胆地凝视着我。
“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你很独特。”我注意到她换
了一个比较亲昵的称谓。这很好。
“怎么不一样了?”她给我胸前别上一朵花。在我印
象里,上海人做事总是这么精致。
“你想听吗?我住中山宾馆,2216。”我一边悄声说,
一边挥手,向台下的观众致意。
“你觉得我会去吗?”
“你觉得我会等吗?会倒是会,我只等到晚上十一点。”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
“从来没有。”
“失手?”
“好像是。”
她又看我一眼,娉娉婷婷地走了。 “你可以少抽一点烟,对皮肤不好。”她扇了扇飘向
她的烟雾。
“是。就是戒不了。”
“这酒挺好,喝了没有酒臭,喝高了也没事儿。”
“再喝点。”我又给她倒了一小杯V.S.O.P。
她用一种曼妙的姿势接过去,轻轻喝完。“现在才想
起来灌我?”
“要灌早灌了,再说,也用不着酒。”
“你很得意?”
“谁最得意,难说。”
“你还行。”
“就是‘还行,’那还是不行。”
“比我想的好一点。”
我又想点烟,她把我的手按住。
“我还想跟你见面。”我说。
“再说吧,好吗?”
“你知道我叫什么,我不知道你,这不公平。”
“再说吧,说不说没什么关系,对吧?”她吻了一下
我的左脸,就在我的手臂上睡着了。 我欣赏着她背部的美丽弧线,小心抽出手来,又悄悄
点燃一根烟。要没有烟草这种东西,人类得抑郁症的
比例定会大大增加。我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半躺,望
着天花板。这个女子我决不担心甩不掉。大家都寂寞,
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用遮掩。等我睡着了,天一亮,
她就会自己消失。这份心照不宣和刚才的疯狂形成鲜
明对比,让我很着迷。这就叫做安全。以同样方式生
活的人,当然要运用自己的游戏规则,谁也管不着。
假如我要狡辩也有说辞,像你声称,至多是我的肉体
在堕落,我的灵魂却飞上了遥远的天空。
这话讲起来可笑,还不如坦白一点,说各取所需算了。
我不会傻到如此地步,非说她五官长得像你,所以我
才拿下。即便她像你我也不承认,否则我就还在被动
中,你的余毒我就还没肃清。都三年啦,我想。我宁
愿相信是我自己的魅力造成这个故事。这已经不是一
次两次了。即使她意念中是和我的才华做爱,而不是
我本人,我也不会追究,我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平
等互助,我就满意。
如果你在旁边,除了刚才灵魂肉体的谬论,你可能会
说,这不是爱情,你会义正辞严,然后逼我承认,我
已经没有真心去爱的能力了。这是一个很可怕的结论。
你会这样。我的软穴你最懂。在我生活中你的影子已
经很淡了,但你对性感和邪恶的自私保留,依然是我
无法成功忘掉你的原因。
爱情好像跟魅力没什么关系吧,好像很不稳定吧,好
像很伤人吧。我会这样回答你。我现在已经老了,有
点苍凉,有时还要当一回两回坏人,骗骗可怜的小姑
娘。也可能被貌似可怜的小姑娘骗。我就这样了。你
能把我怎么着?
每天早上或者中午,我四肢发烫或者满头大汗醒来,
都在告诉自己:今天好像很不错,今天可能有爱情,
不能错过了,我要看看,这回是谁。我要打起精神来,
好好表现。我从小踢足球就打的是姑娘球,现在我多
愁善感,相当一部分生活为女人而过,为有没有好一
点的女人而过。这里有浓重的自我安慰成分,你也看
得出我的悲哀。爱情,我这方面应该还可以。不过我
也清楚,那东西真来了,我会怕得要命。怕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也有可能是不愿意说。反正我就是怕,
改不了。
所以我觉得很恨你,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已经用完了。
用完了当然就不可能再有了,这是常识,也是我要强
调的一点。你同意吗?
你呢?即便和你好的时候,什么都在你计划中,什么
你都比我聪明,什么你都要管,你又好到哪里去了?
你始终置身事外?你的一切是个阴谋?打死我也不信。
我要承认的一点,就是在我所有女人中,你是对我最
好的一个。虽然我不甘心,我也承认了,你满意了吗?
是,就算我用完了爱情,你用完了什么?你还有什么?
你也已经老了吧,你比我大一岁,离开我那年你二十
七岁,今年你都三十三啦。 这个岁数,男人和女人已经不太一样了,真的。 18 我以前把重庆人说得太过了。
其实重庆是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很有个性。我的
那些给澡堂钥匙的朋友也不错,还请我们吃饭,还带
我们去玩。后来我告诉他们我们喜欢自己玩,他们才
罢手。
他们说你太漂亮,我有福气。这话我特别爱听。
我想让你快活。我请了很多天假,工资也不要了,每
天在小秦们几乎可以杀死我的目光里和你进进出出,
卿卿我我。我觉得你幸福的同时我也非常幸福。多么
美好的假期啊。我的生命开始完整有力,我要为了你
做些什么,我还年轻,我可以做到。
我想你是在那个时候学会并且爱上火锅的。你后来言
语的辛辣大概就是由此而来。你最爱吃红油的,也就
是说,慢慢一大锅鲜开的红汤里,倒上两大碗金红油
亮的干辣椒。你每每吃得眼泪鼻涕齐下,依然乐此不
疲。我也一样。其实我吃辣椒并没有其他川人那么厉
害,但是为了你快乐,我要让自己这方面好好进步。
我们大概吃过六次火锅,从普通的,到牛鞭的,药补
的,野味的,不一而足。我说过,那时东西很便宜,
所以我们也敢放开来吃。离开重庆后,我就再也没有
吃过那么好的火锅了。
重庆全是山,所以叫山城。我和你每天必定辛苦地爬
上爬下,你问你累不累,你从来都否认,你说重庆人
是怎么过来的,我们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呢。我说,
这倒是。于是我们就认真地练习着爬山,涉水。涉水
主要是指去南温泉和北温泉,划船,游泳。我不会,
你就教我。你教得实在有点心不在焉。你说因为你游
得太好了,以后又会和我永远在一起,所以我要是掉
下水去,你会轻轻松松把我救上来。当然,如果我去
找别的女人,那就活该了。我让你逗笑了,我说我怎
么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呢。你说你怕,你说我是个很
招人的人。我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招你。我又说,你
生下来就是为了拿住我,是吧。
我说有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一定要去玩,那个地方
叫鹅岭。我也没有去过,但是重庆朋友极力推荐,说
风景奇美,是谈恋爱的好地方。在那里平时谈不成的
也谈得成。你说很好啊,可以到那里看一看有人是不
是在真正爱我。我说,看得出来吗?你说当然。我说,
我对你怎么样,苍天可鉴,我还怕你不成。 去鹅岭的路和其他路一样很陡,路上有很多杂七杂八
的商店。那个时候商业已开始在大陆慢慢普及开来,
自然有很多人占先手地开这开那,一派不亦乐乎。你
很羡慕,但是我说我不会。没有关系。你说。你说总
有一天我们都会牵涉进这个潮流。是吗,我心不在焉
地回答着。
你突然看见一家装修得非常抢眼的小商店,你说,等
我一下,就兴冲冲奔了进去。
下雨了。我一边狼狈地躲着,一边望着那些阴沉天下
金光闪烁的人群。他们是不怕雨的,他们和富贵一样,
距离我很远。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能得到比
我更多的东西呢?
“我天,那些内衣太漂亮了!”你蹦出来,边躲雨,
边赞不绝口。
你蹦跳的动作很像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你应该得到更
多的东西,即使我永远这么贫困,永远得到的这么少。
“买了吗?”我说。
“没有,要四十多块钱一件,太贵了!”你嘴里啧啧
称奇。
“我买得起,我给你买。”我说。
“别别,你那点钱,还是留着过日子吧,你又在外地。”
你轻轻抚一下我的头发,说,“别淋着了,”又说:
“怪我,我这回来,钱没有带够。”
我说不上话来。
“不过我这回一定要给你买几件像样的衬衫,”你兴
致勃勃地说,“你穿好衣服一定很帅,我知道的,肯
定没错。”
我知道你是卖了你母亲给你的金戒指来重庆看我的。
那是你的旅费。为了这个,你跟弄堂口那个卖杂货的
老太太侃了半天价,又求了半天,好不容易凑够了六
七百块。你又很想给我买东西,所以不敢睡卧铺,只
能硬挺着坐过来。北京到重庆,你要坐三十八个小时,
来回,就是七十六个小时。你自己都说,脚都坐肿了。
你的脚坐肿了我很心疼,我心疼得要命。我还从没有
这么心疼过一个女人,我以后也再不会这么心疼一个
女人,我以后还真的这么做了,真的。
我再没有说什么。 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很久以后的一个时刻,比如,就
现在,此时此刻,我很想,非常非常想,回到那天,
在那个飘雨的黄昏,你知不知道我愿意卖掉我现在的
一切,冲上那条街,把他妈的整个内衣店全部彻底连
每块门板都买下来,统统送给你? 19 鹅岭在夜色中慢慢升腾起来。
嘉陵江两岸在同一时刻突然亮起绚烂的灯火,又有一
阵微风徐徐吹来,连绵不断的山岭就在风中静静燃烧
着,世界变成一大片灯海,辉煌明灭,毫无保留地袒
陈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像做错了事的两个孩子,诚惶
诚恐,充满叹服。
我和你坐在正对江水的一条长椅上,潮湿气味把我们
慢慢托起来,像在水晶宫殿里飞。我不知道这种温馨
感觉只能拥有一夜,很快就会消逝,再也不见。灯火
其实很普通,仔细看去,就是寻常百姓和渔夫家的灯
光,但无数灯光聚在一起,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
又很神秘,它可以点燃这异乡的山坡,可以把缘份燃
烧殆尽,也可以让幸福马上开始。
“我忘了问你了,你会带我多久?”你突然轻轻地说。
“永远吧。”
“真的吗?”你轻轻抚开我头发,仔细地看着我。
“真的。”我毫不迟疑地说。
你抓住我的一只手臂,全身贴在我身上,好像要和我
长到一起。
“不要离开我。”你忧伤地说。
“好的,高兴一点。”我说。
“等我回去了,你就来,来北京。”
“我会去的。”
“我怕。”
“别怕,有我呢。”
“你离开我,我会死的。”你垂下眼睑,一字一字地说。
“真的不要离开我。”你喃喃说,像自言自语。
我没有再说话,我把胸膛轻轻靠近你,江灯在你脸上
染出流动的银灰色,你的长发那么滑腻,柔顺,你的
眼睛那么羞怯,明亮,让我想哭。我该怎么去保护你
呢?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一九九零年那个
初秋的夜晚,山风灌满了我的衣服,夜已经很凉了,
一切就要开始了,我还是没有再说话。我只能靠近些,
试着用我年轻的双臂环住你,好像这么做,就可以把
你融化在我无边的凝望之中。 1999.7——19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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