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原来你还能这么写诗。”你仔细地翻弄着我的稿子,
你的动作像捧起一把珠宝。
“不可以吗?”我懒洋洋地斜靠在你背上。
“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它们整理好,小心翼翼放下:
“你想过没有,以后干什么?”
“不知道,”我吐个眼圈:“我看不到明天什么样。”
“这地儿不是你呆的。”你转过身,把我轻轻推开一
点。
“那也不一定,”我提不起精神,自我安慰地说:
“我们老板说要带我去苏联深造。”
“就是上次那个斜着眼睛看你的半老徐娘?”你眉毛
扬了起来。
“人家可是有老公的,人家的老公是深圳的总老板,
看你说哪儿去了。”
“不能总这样啊,即使你们老板看上你了,带你去苏
联,也没什么意思啊。”
“是,”我走过去,把碎石中心操作间的滑动门拉上,
平时这样做,就意味着我想欺负你。“可是我怎么办
呢。我也知道这样不行,我从这地儿出不来。”
你看我一眼,往旁边闪开。
“都是大学害的。”我闷闷不乐地踢了机器一脚。
“你应该成为一个很棒的人。”你温柔但是坚定地推
开我不太老实的手,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是没法儿面对现
实,我不会混。”
“我会帮你。”你轻轻说。
“我自己来吧,你先照顾好你自己,别让我担惊受怕
就行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傻孩子,像个小大人似的。”
你拿起我的稿子,很快地翻弄着,又重新整理起来。
“我还小?我都二十三了。”我很委屈。
“说你是你就是,别狡辩了,”你说:“你会长大的,
你把帮你长大这个光荣任务交给我吧。”
“应该是我来带你,帮你长大。”我不服气。
“好了好了不争了,以后吵架我都让着你,好吧?”
“那不行,”我故作无赖状:“你让着我就没劲了,
你得使出全身力气,跟我斗到底,那才有意思。”
“不会的,”你摇摇头,“从今天开始,什么事情我
都会先想着你,再想我。你要我怎么着都行。你觉得
我必须吵,使劲儿跟你吵,我也听你的。”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不会跟你吵架,我会疼你。”
然后我就看见你哭了。你温柔地看着我,眼里慢慢有
了泪水,很干脆地落下来。你也没有去管,就那样看
着我。你把我看得有点紧张。对于女人的战术,我一
向怕的很少,哭是最厉害的一种。
“没什么,好了,”你说:“你到北京去吧,那边发
展机会多。”
我才想起给你拿毛巾:“我也想,但是大学这事一闹,
我那边什么关系都没了,那帮朋友个个出国,混得都
不错。你总不能让我也出国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抽抽鼻子:“我是想让你先回
去,站住脚,寻找机会。那边机会肯定比这边多。”
“比较困难,”我泄气地说:“在北京找工作比这边
难得多。”
“也不一定。”你慢慢放下稿子。
“还有住房,我总不能住你们家去吧?”我索性把话
说到底。
“我想办法。”你很有把握地说。 14 很久以后,终于没有什么能把我从北京赶走了。这是
我想要的,也是你曾经想要的。曾经的意思,就是说
你现在不一定想要,或许,现在根本就和你没任何关
系了。
我有了很多东西,但是没有你。这并不过分。并不过
分的意思,就是说我得到了什么,就应该失去相应的
什么,不然我就得不到。我不知道哪个好些,但有一
点肯定:我对我今天的一切很满意,虽然还在继续努
力,还像杰克伦敦小说中那个曾经被饥饿和死亡恣意
折磨的流浪者,永远有一分狠辣的危机感。
在某些极度享乐,或者极度寂寞的时候,我会偶尔想
起你,如果你可以与我分享今天,我会虔诚地感谢上
苍,并且听候它赴汤蹈火的差遣。我这句话有点片面。
我还该感谢上苍给我的痛苦,磨练是一种幸福,更是
真正的财富。而你已经很远,所以反而不及这些重要。 如果不是你把我带回北京,我不可能有现在的一切。
我那时还很脆弱,还没有找到实现自己的方式。你完
成了你的志愿,你帮我长大,把我从一个废物变成了
一个男人,从一个懦夫,变成了一个勇士。
这一点现在慢慢开始让我伤心。 九三年,春天,你离开我。半年以后,你关于我没有
出息,混不出来的预言彻底错误,直到今天。 15 九三年你穿着紫色长裙,画着紫红唇膏离开我的时候,
我充满了愤怒。不管你有关我出息的预测是不是和我
斗气,我也愤怒。我太沉重,我要轻松。
我要你走。
你就那么走了,你侧着身子后退,边走边回头。我不
知道你回头是不是因为想不过,因为你刚才很不忿。
但我看见你又有些伤感。你眼圈好像红了,不是刚才
那种被我气哭的红。那种红有攻击性,我很不喜欢;
这种红也有攻击性,让我奇怪地难受,要费很大劲才
能压住。
我心里嘀咕,你这么回着头走,明摆着想我劝你。我
怎么会劝你呢。我已经受不了了,我在全心全意盼你
离去,千万不要因为我一点犹豫停下来。我一想起跟
你和好,就怕得要命。那些哄你的法宝就像巫师的毒
酒,沾唇即亡。我罩不住你,你还是个很吸引人的女
人,有的是人喜欢你,你会活得很舒服。 小路上有辆车开过来。你退着走,所以可能挡着点路。
车一直在鸣喇叭。这是辆桑塔纳。那种很难看的黑蓝
色。这辆桑塔纳突然停在你旁边,一个干瘦的男人跳
出来,破口大骂:
“你他妈的看不看路?”
你回头看他,又看我,你什么也没回答,还是一步一
步倒退着。我记得是春天,你旁边几根迎春花枝条挂
住了你的裙子,你也没有注意到。你走过去的时候那
些枝条弹开了,又弹向你,像抽打在你身上。黄色的
花瓣撒得一地都是。
那个男人指着我说:
“盘儿还挺亮,就为这小子?”
我看着那男人,那男人也看着我。
“去哪儿啊?大哥捎你一段,成不?”那男人开始嬉
皮笑脸。
你还是没管他,只顾看着我。
“唉,真疯了吧,怪可怜的,”那男人不耐烦地催促
着:“要走快他妈走,别他妈挡道!”
我突然冲上去,双手拎起我住的小屋旁边一辆破自行
车,照着他脑袋就砸。
“你丫敢打架?”他双手护住,嚷嚷着。
我不说话,闷头往他身上砸。他挡了两下,肩膀挨了
两下。我用两个轮胎对准他脑袋杵,他拼命挡,轮胎
斜向下滑,兹啦一声他的西服口袋破了。
“你丫真敢动手?”男人叫道。
我一脚踹向他肚子,他正注意自行车,冷不防挨了这
重重的一下,顿时猛地向后倒过去,被车窗挡住了,
又朝我弹过来。卡嚓一声左后视镜被他碰掉了。
“弄死你小丫的。谁都别活。”我又把自行车抡起来。
男人退了两步,身子一闪,拉开车门就往里钻。我又
抡起自行车朝他车窗砸去。你突然飞快地跑过来挡我,
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大力气,居然把我拦腰抱住,使
劲一甩,我就跌跌撞撞往横里奔了去。
桑塔纳“刷”一声飞快地开走了。
我丢下自行车,靠在一棵槐树上,大口大口喘。
你冷冷看着我。
我感到我的手在发抖,低头一看,右手两个指节破了,
在流血。我用左手去擦,左手青筋暴露,抖得厉害。
“给你。”你走过来,递我两张纸巾。
我把纸巾按在伤口上,因为还在激动,我开始发抖。
“你哭了。”你突然说。
“我没有。”我的声音有点跑调。
很烫的泪水流了下来,流了我一脸。
“你哭了。”你继续说。
“我没有!”我靠在槐树上,吼道。
“你就是哭了。”你吸吸鼻子,突然一副开心的样子。
“你高兴?”我也吸吸鼻子。
“不高兴。”你把一包纸巾都递给我。我把它推开。
“破伤风!”你生气了,干脆自己扯出一些纸巾,
帮我擦干伤口。你做这些动作很轻,也很自然,就
像什么事没有一样。
“待会儿别忘了去医院看看,伤口挺深的。”
“我还没那么娇贵,少给我来假惺惺的,”我带着
哭腔说。
“没什么假惺惺,我走就是。你哭了,哭了就行了,
拜拜。”你整整头发。昂首阔步走了。 16 最后一次和你说话,是一个电话。你那时应该有了
一个算是不错的男人。因为你已经俩礼拜没来找我
了。
你没否认,还给我讲他的一些事。我看不起他,我
觉得他有点像汉奸,但又拿不出证据。你打那个电
话,是要我帮他办一件事。我没同意,我说不能因
为他卖我朋友。你就在那边说我,你说我是个小人,
忘恩负义,心胸狭窄。我说我帮谁也不帮他,你能
把我怎么样。
“你真不帮?”
“是。”我心里有种很怪的感觉。我怎么了。
你沉默一下,笑起来:“不帮就算了,何必吵架呢,
再说了,就算这阵子没见面,还是朋友吧。”
“也是。”我定定神,拿出一副尽量平淡的语调说。
这时我听你那边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宝贝心肝过来
什么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很不舒服 。正好你叫我等一下,
我就冲着话筒说:
“你男人好像特懂礼貌。”
“怎么了?”
“他什么礼貌肯定都巨懂,就是不知道起码的礼貌,
不要干扰别人打电话。”
你又沉默一下,说:“我跟你都分了,我现在跟他。”
“明白了。”我说。
“明白什么?”
“他现在和你一起,抱着你的吧。”
我听见你在和他说马上来,然后你对我说:“你这
人怎么这样,我可不想让别人见我现在还和你吵来
吵去。”
“我也不想和你吵架,他抱着你反正听得忒清楚。”
你笑起来:“说点儿别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跟
你说话都特狠?”
“你就这德行。”
“我不是这德行。”
“你是,你要不是,我是?”
“本来不想告你的。”
“现在怎么又想了?”
“我以后可能不给你打电话了,也不见你了。”
“随你的便,我也这么想。”我飞快地接上。
“我知道我们好不了,我从最早开始就知道。”
“什么时候?”
“重庆的时候。”
“您真有远见,凭什么这么说?”我嘲讽着。
“你还记得在鹅岭你说什么来着?”
“特操蛋的话?我没说过。”
“不是那意思,是有预兆的话。”
“我忘了。”我很干脆地说。
“你说的话你自己忘了?”
“我真说什么了?”
“你也没什么恶意,你是无意说的,我问你会带我多
久,你说‘永远吧,’什么叫‘永远,吧’?”
“这就是预兆?”
“是啊,所以后来我就狠点儿,你别放心上去啊。”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就这原因?”
“还有一个,不愿意说。”你有点迟疑。
“说吧。”我催促着。
“不太想说。”
“不说就算了。” “那我说了啊,我这么对你,是因为喜欢你。” “你不会吧?有毛病啊?”我气急败坏地嚷嚷。 “我对你狠,你就觉得我坏,以后就不会太想我,
想起来也不会太难受。” “以后没人照顾你了,你自己多保重啊。” “我挂了啊。”话音刚落你就挂了电话。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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