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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式宣布和我分手,是九三年春天。我那时事业开始上
路,已经晨昏颠倒,但你还是一大早跑来找我,这就是不
祥之兆。
“这回真和你分了。”你扬起下巴,表情干净利落。
我睡眼朦胧望着你。我眼前闪烁着一身紫色长裙和一道紫
红的唇膏,乍一看,像一个陌生女人走错了地儿。我印象
里,只有涂着深红唇膏的女人才是你。你想通过改变口红
颜色表现你的坚定不移,你真是下决心了。
你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女王。但我知道这是你虚弱痛苦的表
现。你的色厉内荏早就被我吃透了。不过我不能表现得太
高兴,那样你会恨我,而且很有可能分不彻底。
我低下头,懒洋洋地穿衣服:“不就是那事儿么,再给我
一点时间,我就能混出来。”
“甭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的。”你提高了音调。
“我装什么?”我抬起头来。
“三天没刮胡子了吧?瞧你那德行。”
“刮不刮胡子和吹灯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就是要这个?”你反唇相讥。
“我要哪个?”我说:“你是来打架的?”
“我现在早看出来了,你也就是一白眼狼。”你说:“跟
你打架没一点意思,恶心。”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站起来,四处找茶缸,准备
到隔壁去刷牙。
你一闪,拦住我:“我怎么不是好东西了?把话说清楚!”
“真要我说?”
“就是要你说,你说呀。”
“昨天打电话找你,你们饭店的小宁说你跟一个老板出去
了。”我嘲讽地说:“还没真吹呢,你那边先有人了,你
是好东西?”
“我就不是,就不是!”你喊起来:“你想怎么着?”
“没想怎么着,是你要怎么着,别忘了。”我侧过身,想
从你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溜过去。
你一下子靠墙上,好像洞悉了我的目的:“你以为你真的
很有魅力?”
“我没觉得,都你说的,再说了,你现在找那个更有魅力。”
我干脆不去刷牙了。我不想跟你发生任何身体上的纠纷。
但是我的心头火在慢慢升起,你要打架,我就奉陪。
“我找什么了?”
“你比我清楚,又不是我找的。”
“好吧,我找了又怎么样?我不该找?人至少比你有出息!”
“你说对了,我是一个忒次的人,”我说:“你真不幸,
以前看走眼了。”
“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了吧,原来是你一直想甩我!”你突
然说。
“就算是,那也要甩得掉。不像有的人,赖着不走。”
“我真是看走眼了,你,很好。”你气得想哭又像笑,鼻
孔歙动着,变得通红。
我冷眼看着你,本来不想愤怒,但你老是说我没出息,这
就让我不太忍得住。我好朋友许雷的舅舅说过,贫贱夫妻
百事哀。看来真有道理。舅舅又说:要让自己老婆都看不
起,这男人也没法做了。你不是我的老婆,幸好你不是;
你好歹跟我这么久,我知道对不起你,但我一直希望我对
得起你,我现在这样,是时运不济,并非我本意。你知不
知道说我没有出息是一句很重的话,尤其在当时?你是骂
我呢,还是咒我?
“我告诉你,”你努力平静下来,说。
“我在听。”我说。
“你是个没有任何出息的人,你永远都混不出来!”你对
我喊。
“就是这个?还是这个?还有呢?有点儿新的没有?”我
冷笑:“反正要走了,把话说完,免得憋心里自个儿难受。”
你瞪着我,一言不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下来,我
觉得听到了它们噼哩啪啦打在地上的声音。你双手绞着衣
角,不说话,就这么站着哭。我心里并不好受,有点痛,
但我认为这种痛正在逐渐远离我,而且我有把握让它再也
不能回来。只要我现在扛住,以后就万事大吉。我对你的
厌倦压倒了一切,你休想让我好言相劝。你要我可怜你,
要我哄你,疼你,安慰你,一如以往。但是谁又来哄我疼
我安慰我呢?谁家有个像你这样的女人,都容易败落,你
知道吗。
这是我新租的一间小屋子。灯光,颜色都很素,虽然春天
了,我还是不能把自己变得明亮一些。你的紫色长裙在这
种背景下很抢眼,给我一种固执的压力。何况你在哭,还
撕它。我注意到衣角已经快被你撕破了。连衣裙没有错,
你撕它干什么?你迁怒的对象什么时候可以是你自己? 这条连衣裙是三年前买的,也是你在重庆给自己买的唯一
一件东西。 10 我把你从火车站接回重医二院,就吃饭,就把你灌晕了。
我说过,我没安什么好心。医院的哥儿们也撺掇着,他们
干脆把男澡堂钥匙交给我,说那里安静,可以放心大胆办
事。
这是间破落房屋,散发着霉味的水气,只有一个漏水的龙
头,滴嗒响着,像得了很严重的前列腺炎。几根木头条胡
乱钉在窗户上,缝隙里可以望见四周参差错落的平房瓦片
和远处零星的渔火。关灯以后,这些就黑下来,倒也有几
分浪漫情调。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一起上路了。
我三下五除二,直奔主题。
“等等。”你说。
我喘着粗气停下来,险恶地说:“我就知道这个,没什么,
你还真是玩不起真格的,对不住了。”
你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什么?”因为突然停下,我的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遭到拒绝,是一种不太致命却哭笑不得的尴尬。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嘛?”你的声音很好听,刚才你
并没说多少话,好像在观察我。现在我没有作为了,才把
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你的声音充满亦正亦邪的女人味,
正是指你字正腔圆,邪,当然是指你隐隐有些邪恶的性感。
“我要干嘛?”我傻乎乎地问。我变得有点傻是因为我换
了个角度,可以看到外面的灯火照在你脸上,轮廓异常美
丽,一时之间我不敢再去触碰。我知道这没什么,在美丽
面前自惭形秽是艺术家的天性,充分体现了他们的虚伪,
那么我这样是正常的。今天可能拿不下你了。
“你要占我,而且今儿晚上就要,我知道,”你抿嘴一笑:
“但是我来,就是献身的。”
我什么也不敢说。
“我就是要跟你好,所以你甭耍心眼儿,我都会同意的。”
你补充道。
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都说出来了,多没面子。”
“行了,不说啦,”你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真的
喜欢我?我好看吗?”
“好看,”我说:“挺好看的,真的,我就是因为你好看,
所以起了坏心,才来勾引你。”
“唉,”你叹了一口气:“到底谁勾引谁呀。”
“也是。”我直起身子,准备接受失败。
你把你的手伸过来,试探地碰碰我的手指。你的手有一种
颤抖的温暖。我缩了一下,旋即又握住它们。我六神无主
地开始进攻你的手心。
“来做你想做的事儿吧。”你宽容地说。
“等一下,等我缓缓。”我说。我说的是真话。我得重新
培养情绪。我有个长处,就是虽好色,却不是急色鬼。我
不习惯你这种说话方式。你在赏赐我,我太被动。
“我等你。”你说。你把手抽出来,在我右腿上轻轻画了
两个圆圈,又举起来,开始抚摸我脸。
我慢慢抚摸起你的背来。线条很好,我有点舍不得放开。
我真没出息。我想。
你扬起脖子,眼睛闭上,深深吸口气,颤抖着呼出来。
这种感觉有点上路了。我本来想跟你说,我不能要一个欲
望上的政治辅导员。你好象很聪明,希望你不要自作聪明,
美丽而愚蠢的女人比较受男人欢迎。这些话在这个时候说
比较合适,不然就会晚;但是我的身体不争气,有反应了。
来不及了。
“放松一点。”你的手背轻轻擦过我嘴唇。我感到它上面
那些纤毫精致的细嫩绒毛慢慢擦在我神经上。我真的要不
行了。
“好。”我双手环住你的腰。它很细,这真要命。
“我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了。对吗?”你仔细地看了我
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我猖狂起来。 11 嘉陵江的涛声拍打着我身后的窗户木框,像一条巨大而愤
怒的鱼。就像我。
所以你窒息了。
一阵夜风像一面硕大的帆布反卷过来,噼里啪啦撕扯在我
头上,我想用手挡,但是被你拼命捉住,就像以后许多噩
梦中你抓住我的手,让我满心狂跳地醒来一样。我的身躯
被你紧紧拿住,快感就在我体内肆无忌惮地奔突,爆裂。
那一瞬间我愿意这一生只能有一个最好的伴侣,我愿意是
你,你让我这么快乐。你是我爱过的最好的身体。你知道
吗。
你用喘息宣称,我们的肉体在战斗,在寻觅,我们的灵魂
却正升上壮丽坦白的天空。我说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
关于我和你。我想说得更多,但是只有这些,循环往复,
再循环往复。这个事实助长我无穷无尽的纠缠和兽性,带
给你无边无际的勇猛和容纳。 12 我“腾”地从床上坐起,心脏乱跳,满头大汗。
几乎同一瞬间,你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很紧。好像我马
上就要逃走。
“怎么了你?”
“没事儿,没事儿,做梦。”我说。
“噩梦?”
“好像是。刚醒来就忘了,怪不怪?”
“都这样,我也是。”
我意犹未定,抹了把冷汗:“天天这样,不是什么预兆吧?”
“乌鸦嘴,尽说丧气话。”你坐起来,仍然紧攥着我的手。
“不是,老这么着,我有点担心。”
“你担什么心?怕我甩了你?”你笑起来。
“没事儿没事儿,我才不怕呢。”我回回神,又跟你调笑
起来:“我倒是觉得你怕我甩你。”
“你不会甩我,”你信心十足地说:“就算世界上所有的
男人把所有的女人都甩了,你也不会甩我。”
“你太自信了。”我气馁地说。
“那是。要没这个自信,我就不来找你了。”
你在笑,好像很轻松,我却笑不起来。我从没做过这么多
连续的噩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预兆,但是感觉很不好。
我没有力量把握现在的幸福,它总在被一些奇形怪状的事
物描绘着,犹如一幅很不怎么样的画面老是展现在我面前。
我还高兴得起来吗。
“你怎么了?”
“没事儿,真的没事儿。”
“不对,好像真有点什么事儿,”你怀疑地望着我眼睛:
“不过没什么,什么事儿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你放心吧,我能应付。”我勉强回答。
“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吧?”你怀疑地看着我。
“怎么可能呢。”
“你结婚了?还没有离?要不,你在哪儿有个……小孩?”
“哈哈哈哈。”这回我被逗笑了。
你也笑了:“床太窄。还有,你别把手放心坎儿上就好
了,实在没地儿放,你就把我抱紧点,好吧?”
“好,我听你的。”我说。
我的手却还是常常从你身上掉下来,不自觉地跑到让我
做噩梦的地方。 我为什么不在夜晚把你抱得更紧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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