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年后,一次圈内酒会,一个朋友过来问我,你认识那谁吧?
我说,当然,我前妻。他说,我们中学校花,跟你好了,我
居然不知道。我看他一眼,说,你很不忿?他说,没有没有,
她现跟一帮日本人混,天天在昆仑包房打麻将,差点儿没认
出来。我说,是你不认识她还是她不认识你?当然是我不认
识她,变化太大了,他说。她喜欢打麻将,现在可以打个够,
我说。他说,忒大,一二四百。她有钱,我说。他说,我知
道你和她好过,我提起你,她说不认识。太牛逼了,我说。 6 还有一件事让你恨我。
“你每次出门都东张西望,专看女人的小腿。”你恨恨地说。
“一个女人要是小腿不好看,那就完了,什么都不好看了。”
我耐心地向你讲解。
这是在和平门附近的小胡同,我们正准备到二环上散步。这
是个温暖的春天傍晚,温暖得连我都想出来透透气。世界虽
然让我尴尬,也让我怀春,尽管在你看来,每个怀春的男人
都是泛爱的混蛋。女人们早就穿上了花骨朵般的裙子,就是
要让我这种人看个痛快。我出了会儿神,然后努力把视线转
过来看着你。你又要开始闹了。你闹也没什么戏,我有办法
对付。
“就是因为看上了你的小腿,才跟你好的。”
“你去看她们,看个痛快!”你跺着脚,狠狠地说,“永远
不要再看我。”我望望周围,小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要一边走路,一边死盯着你,人就会觉得我神经病。”
“那你走,跟她们走,抱着她们小腿走。”你一扭脸,又要
哭。
“别哭,行么?”
“不行,”你庄严地宣布。
我知道该怎么哄你。办法有十种以上。我深吸一口气,低下
头,不声不响。因为瘦,这个动作就显得比较忧伤和深沉。
你没有理我。
我又抬起头,做眺望远方状。我用迷蒙的眼光看着环城马路
尽头那片西山,面部用力,让脸上线条更加凸现。
“你干嘛?”你终于忍不住了。
“没什么,想事儿。”我用很寂寞的语调说。
“真没什么事儿?”
“没事儿。”我又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动作一
定要做得比较自然,才出效果。
“又装深沉骗我,是不是?”你觉得逮住了我的把柄,脸上
开始漾起笑容。
“我什么腿都不抱,你的腿让我忘了世界上所有的腿。”我
抬头凝望着你,有点想笑,但必须忍着。我知道我很肉麻,
但肉麻是女人的天敌,这话看来一点不假。
“蒙人。”你扭开脸,轻轻说。
“我很失望。”我搂住你的肩膀。一种熟悉的瘦削,仿佛在
指责我不该故态复萌,欺骗它的主人。我心里抖了一下,可
见我还是很有良心。
“对我?”你回过头,眉毛扬了起来。
我又深深叹了口气,慢慢地说:“找来找去,还真没一双比
得上你的,你说她们都怎么长的?竟敢不经我允许,就长得
这么难看。”
你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所以你失望?你要她们长得好看,
你好盯着?”
“有你我还失望什么,”我说。
“油嘴滑舌,我知道你骗我,你这混蛋,整个儿一流氓,”
你说着动动肩膀,挣开我:“没办法,我就是吃你这一套,
以后怎么办啊。”
“吃我这一套就好,不许生气了。”我又坚决地搂住你。
我跟你调笑,心里却是浓浓酽酽的垂头丧气。大街总那么陌
生,我始终无法找到参与都市的办法。钱都他妈的跑哪儿去
了?为什么别人得到那么多,我却穷成这个德行?来来往往
的小腿好像都踩在我穴道上,让我浑身麻软。这种情况下我
想,要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滚出北京了。这个道理让我对你
又倾慕,又仇恨。
你的胡搅蛮缠其实不堪一击,真该翻脸的关头你总要泄气,
投降,因为你懂我,还因为你爱我。以后离开我的女人,没
一个能做全这两点。
但是我爱你吗?我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来。
我无法拒绝其他美丽的女人。她们的线条闪烁在我身边,就
会刻在我心上。后来我的朋友小柯说,跟你一样,没办法,
受不了。受不了,就是这句话,很贴切。我想我的心有点像
一颗老核桃,沟纹纵横,雕着一个一个招摇的名字,那里面
很可能也有你一个位置。其实我迷恋的只是优美,暮色中飞
掠而过的一只蝙蝠,如果它的轨迹很优美,我也会迷恋。何
况活生生的女人呢。女人能让我忘记烦恼,虽然是暂时,但
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所以你本来不用太在意。你很优美,不
然我不会和你在一起。这样看,显然我迷恋你。我觉得我迷
恋你就够了。这个道理我从来不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况
且,你要知道我其实并不只是看她们的小腿,我是在烦心,
郁闷,你还闹得起来吗? 7 你离开我半年后,我们还有来往。不是身体上的。这个我们
都懂。你要对得起现在的男人,你一向这样,我很了解。
你来看我,一般每周一次。我已经搬到一个比较像样的地方。
你走进来,挑挑剔剔地这里摸一下,那里展一眼。你还在关
心我?我只有苦笑了。
你又买了很多吃的,还有很多烟,都往贵了买。我跟你吹了,
你反而可以在我身上花钱,我还不好管。有意思。
我把你的东西让回去:“你不用买,我有。”
“我现在比你有钱,”你笑眯眯地说:“这可不是挖苦你。”
“我知道。”我说。
“那就别看不起我。”
这话比较重,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还没找老婆?”你走到床边,按了按垫子,坐上去颠了两
下。“还挺舒服,你也知道这样好睡觉了吧。”
“没有,找不到。”我生硬地回答。我有点不喜欢你这种自
来熟,想了一想,又觉得我太神经过敏了。
“可怜的孩子,”你好像很满意:“唉!还得我带你吃饭去。”
我们去东四肯德基。打了辆桑塔那。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
从没打过车。我想,你跟我时很苦,现在好些了,可以通过
这样特殊的交往方式补偿一下,我会心安些。你的举动好像
也在往这方面靠拢。这说明我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我不怕我们会重新开始。连你都说,已经没感觉了。没有感
觉,这话真有力量。你现在找我,无非是一点怀念,一点依
恋,要想爱起来,拥抱起来,吻起来甚至更深入一些,那是
全然不可能。我这样想,觉得浑身轻松,畅快无比。
“你怎么这么兴奋?”你说。
“没有没有,”我干笑了一下。
“是不是想到马上就有肯德基吃了,特高兴?”
“是,是,”我陪笑说。
下车时你看我付钱的干脆样,一脸惊诧:“好啊,现在发了
嘛,啊,用哈雷的钱包,一摞一摞的。”
“跟你说了我有钱的。”我说。
“那也没我多,信不信?”
“当然了,离开我你就发了,离开你我也好了,这就是命,”
我大咧咧地说。说完我就后悔了。
“你这人是不是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啊?”你一下站住,眉毛
又扬起来,嚷嚷着。
有人在看我们。
我也站住,不吭声。
“你说呀,到底什么意思?”
我说:“你看你,又不是以前了,还有什么好闹的?”
你余怒未息,扬着眉毛不肯放下。
我瞪着一个居然想停下来看热闹的中年妇女,直到把她瞪走:
“什么事儿呢,只要看开了,就没什么了,对不对?”
“什么事儿看开了?”
“我不说了,好吧,”我做出一个仿佛拉你的动作,其实只
是意思一下,我知道你会做出反应:“刚才是我错,行了吧?”
你果然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你意识到了,自己也有些好笑:
“你怎么突然变得会认错了?”
“呵呵,”我笑着说,“你不也一样吗?变得体贴多了。”
过了一会儿,你说:“也有道理,咱俩是没戏。”
“可能吧。”我扶着你的腰,走进快餐厅。
付账的时候两个人都抢,差点又打起来。
“收谁的?先生的还是小姐的?”服务员不怀好意地笑着。
我对你说:“你要再这样,人就觉得咱俩还好着呢。”
“你管得够宽的,有像你这么服务的?”你冲着服务员喊。
“算了算了,他又没什么恶意,别闹了,啊?”我说。
“他怎么没恶意?你看他那样儿!”
“算了,他也不容易,一个破打工的,咱不跟他计较,啊?”
我交了钱,很体贴地对你说:“来,帮我端一下。”
你听着这话,就什么也不说了。 除了吃饭,我们还去看电影。主要是你喜欢。你一直把自
己当成许多片子的主人公。那时电影还很便宜,没有大片
的概念。我们可以静下心,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你喜欢的
那些台词,比如郝思嘉什么的,我差不多都背下来了。
习惯还是不好改。你一定会坐我左边,否则两人都别扭。
我们喝完可乐,不约而同会把空罐放到中间把手上。两人
一看,都笑。然后你就像以前一样,把它们收起来放你左
脚下面,然后又像以前一样把我左臂拉到把手下的空档里,
你的右臂挨过来,压着我。
我轻轻一挣,没有挣脱,我就不动了。
“真逗。”你说。
我说:“什么?”
“本来想坐一次右边,就是不行。”
“哈哈,”我笑着说:“要不换换?”
“算了,”你用左手拿起报纸扇,这样能扇着我们两个人:
“那就看不下去了。”
小电影厅里很热。你兜兜衣领,说:“像不像重庆?”
“有点儿,”我说:“重庆还要闷点儿。”
灯光黑下来。烟雾中人影幢幢。这在当年重庆随处可见。
我有些恍惚,因为重庆是我不敢去想的地方。如果你不提
起,我就要使劲儿把它忘了。
“是挺逗的。”你说。
我说:“什么?”
“真要我说?”
“说吧,有什么呀?”
你笑了一下,说:“在重庆,和你看周润发的《英雄好汉》,
还记得吗?”
“那片子特好看。”我说。
“你特喜欢那里面的音乐。”
“是。”我说。
“你记得你当时怎么表现的吗?”
“就是这样啊,没什么啊,”我说。
“撒谎。”
“我真想不起来了,你告我。”
“你当时特好。”你说。
“怎么好了?”
“那次,”你轻轻说。“好不容易才买着票,首场什么的,
特闹,后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了,你又不看了。我看的正
起劲儿,你就来逗我。”
“我没逗你。”我说。
“真的?”
“真的。”我坚持着说。
“还说没有逗我呢,”你低下头:“电影院那么黑,你也
不看片子,就只那么那么地看我,我当时还以为,”你说
着把头扭一边去:“我还以为我要和你好一辈子呢。”
片子开始了。摇滚音乐打得我耳朵疼起来。
“听见我说话了?”你说。你的声音突然大起来,盖过了
音乐声,所以我觉得你又在嚷嚷了。
过了一会儿,我说:“是啊,这话你说过,我也信过。”
又过了一会儿,你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我没有去追。 8 你到重庆,是我叫的。
一九九零年没有工作是比较要命的事。我在汽车制造厂当
过捶车皮的工人,后来老病发作,拈厂花惹厂草,被真正
的工人阶级赶了出来,又应聘到一家深圳公司,常驻重庆,
经营一种叫体外震波碎石机的仪器。我成了半个医生,开
始救死扶伤,天天教整个的医生该往哪个键上摁,才能把
那些该死的石头打烂,让病人腰子上不挨那大伤元气的一
刀。
医院在临江门,我前前后后待了一年。
五六年前我们在一个大学读书。我对你印象并不深,只知
道你也退学,有天晚上熄灯后男朋友没离开你宿舍。这叫
留宿异性,在当时被宣传成很下流的事。其实什么事没有,
你们宿舍那天每个人男朋友都没走,在蜡烛光下唱歌,自
我陶醉时候声儿大了,让保卫部一网打尽。这件事比我那
件要早,也很轰动。
那些年那所大学的保卫部基本上不是什么东西。
我每天得过且过,来不及想以后到底能干什么。我像条被
摔晕的鱼,被大庭广众吊起来,丢在地上苟延残喘。临江
门下去就是嘉陵江,我沿着青苔满布的陡峭山路奔下去看
那水,乱云飞渡,浑雾扑面,我就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可见刚才的说法多有道理。没人来提醒我。我的同事想法
比我简单得多。这些善良狡黠的市民日子过好一点,钱多
挣一点,就非常满足。这是一九九零年整个社会的普遍想
法。我从不指望他们能在精神上给我什么。一帮偏远县份
的实习医生和我关系比较好,因为都是人生地不熟;还有
几个热情大方的小护士,明显对我有好感。不过因为工厂
的教训,我还没敢贸然行动。
那天偶然翻到你地址,顿起同命沦落的感觉,我马上写信。
我说:“你还记得我?我们是同学,你最近好吗?我在重
庆,一个很奇特的地方。”你回得很快,你说,“记得你,
你是个奇人,真想不到你会给我写信。”你又说,“我们
都是奇人,你不觉得吗?我还记得你那样儿呢,你记不记
得我什么样了?”我慢慢想起来了,你好像很好看,我就
觉得有些温暖;但我在这里又很寂寞,我就起了坏心。
我说:“重庆是一个很可怕的地方,人性粗暴,气候乖戾。
你再奇人也不可能呆下去,连我都想换个地方。”
你说:“那你待着不寂寞吗?我最近没事儿,我去看你吧。”
我逗你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呢,就敢来?我要是
坏人,把你卖了怎么办?”
你说:“不知道你骗没骗我,不管你对我怎样,我也来。
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仙。”
那段时间我一边给你写信,一边下了决心,准备和那几个
小护士周旋出个名堂。作为深圳公司派驻重庆的代表,我
每个月基本工资是两百多块,加上奖金有四百块左右,一
九九零年,这个收入还可以,至少比我以后好很多。我和
小卢去跳舞,把她跳得很晕;和小周去看电影,和小秦去
吃西餐。我觉得很痛快。我想,再有一两个礼拜,好事就
该来了。
但是同时,给你的信越写越深,你真的要来了。
“我在学校就开始注意你,”你说:“开你的时候我都走
了,但是知道有几千学生联合签名,要校方留你下来。你
一定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什么魅力,著名混混。”我说。
“我看过你写很多东西,你老是把自己说得特坏,其实你
的东西反映出你这人还挺纯真。”
“你在攻心?”我不甘心地说:“你真厉害,你一定跟我
一样,修过俩学期心理学。”
“你应该注意我,”你说:“有回我过生日,你还带一帮
手下跑我宿舍唱歌。你唱得真好听。”
“那是另外一个哥们儿带过去的,”我说:“我是凑热闹。”
“你可专门给我唱了好几个,我们宿舍,那个平时特仰慕
你的林娟,后来一个礼拜都给我脸色看。”
“有这回事?”我边回信边笑。这时信件往来已经很频繁
了,几乎每天一封。我们用快件,三天一趟。我每天等那
个越来越气呼呼的收发室小秦送信,变成了一种美好享受。
我想,这事轻易了结不了了。
“可能从那时候起我就有点儿喜欢你了。”你用娟秀的笔
迹写道。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我一边写这几个字,一边窃喜。
“你在逗我,我说喜欢,你偏说爱什么的。”
“那还不是一样?反正你先说的。”
“就算我说的吧,那又怎么样?我喜欢你,因为你的才气,
还因为我们都是被开除的。”你说。你还说:“我现在特
别想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我身边,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那不是太冒险了?我不是才华横溢,我是一个无政府主
义者,我老爸早就这么说过。你不要想当然,我没什么了
不起。你可能会后悔,真的,你要想好。”
我知道女人就是这样,有些时候你越劝她不做什么,她偏
要做。所以我就利用了这一点来让你上钩。
你果然就上钩了。
“我什么都不怕,我就是要来,你管不着。”你说。你写
得太坚决,所以看见你这几个字,我不知道是志得意满,
还是在志得意满的同时掠过一阵微微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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