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昊 1 房间很暗。你在哭。 我不喜欢你哭的样子,你的嘴像鲫鱼一样一扁,就把两边脸颊
的肉挤上去,在眼睛下面堆成一团。整个轮廓顿时面目全非。
如果这时我比较恨你,我就会觉得你在笑。因为你笑起来也是
这样,我冷静分析过,两者的形状基本上没什么差别。
事实上,你哭的时候我都比较恨你。
“我一哭,你就高兴了。”你认真地抽泣着。
我说:“可能是吧。”
“无耻!”你抓起我的枕巾,胡乱抹了把眼泪。
“你说得对。”我淡淡地说。
你把枕巾狠狠朝我甩来:“真想抽你俩大嘴巴子!”
“别伤着自个儿。”我闪开,严肃地说。
“你瞅瞅你,整个一窝囊废。”
“你找个窝囊废,你也够窝囊的。”我慢条斯理地说。
窗帘一鼓一鼓的,说明有风。这是一个闷热的夏天,我有个朋
友写道:用力一掐指尖,皮肤就像橘子皮一样渗出水来。橘子
是很香的,你的身上也很香,让我想打喷嚏。平时这样我会非
常厌倦,今天已经厌倦到了极点,也就变得饶有兴致。我知道
可以把你哄回来,两分钟内我就能叫你破涕为笑,但我不愿意。
我要看看你到底能闹成什么样。再说了,我这么辛苦忍受你闹
腾,总得有点结果是不是。
4“真他妈难受。”你尴尬地站在那里,东看看,西望望,好像
周围这些破家具能帮你分担些什么。
“我也是。”我面无表情地说。
“让我走,给我开门。”你鼻翼歙动,像个女英雄。
“不闹了?”
“甭废话!开门!”
“门就在那儿。”
你一把拽住门闩,猛地一拉,怒吼一声冲了出去。
“你,给我记着!”
你动作很大,屋顶晃了两下。门被摔得朝我猛弹过来,又反弹
回去,锁上了。我打了个冷战。你反应强烈得让我不太习惯。
门又没有得罪过你,你打它干什么。你说:我喜欢这门,它背
后有你。你又说:它背后有我的一个窝。你还说:要感谢这门,
把我跟你挡在了一块儿。外面那些人不接受你,是他们没眼力
价儿。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来。这些话现在看来无比
可笑,就像我和你的关系一样。
不管你怎样胡闹,只要不拿起刀子宰我,我都会持鼓励态度。
你越失态,我就越窝囊;你就会慢慢崩溃,我就会逐渐胜利。
我的胜利,就是要重新获得自由。 摔门声响亮地回荡。我的影子很黑,黑得像一群夜色里的鸽子,
被你凶猛的声音惊飞了,稍顷,便在四周哗啦啦扑腾起来。 2 我知道写你很难,但我必须要写。 我们的矛盾,起源于贫穷。
一九九一年,我不知道二十块钱可以买到什么东西。我是真的
不知道。我每天蹲在一间小平房,拼命写文章,写诗,幻想有
一天成名,可以用丰厚的稿费养你。你在旅行社,旅行社在四
星级酒店,你上班下班心态反差巨大,有时让我陷入一种混乱
的情绪,类似于鲜花牛粪,天上地下什么的感觉。我只有更拼
命地写,才能摆脱挥之不去的窘迫。你挣钱并不多,我又决不
吃软饭,为这事我跟你急过很多次;你家里的态度很开通,又
是我的另一种压力:我没有退路,我必须混出来,大家才看得
起我。
我身上经常二十块钱,是抄两万字稿子得来的。你没来的时候
我把它变成方便面和天坛雪茄。你来的时候我就叫你拿去买些
肉啊什么的回来,我们可以享受一番。我那时瘦得像一张相片,
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洋溢着自我暗示下宛如成功的喜悦;你则
像一朵娇嫩的塑料花,清爽宜人地印在相片上,不时为我没来
由地骄傲。我其实的确骄傲,我不骄傲就不会坚持下去;何况,
骄傲还让我还练出一手好字。
后来证明写诗会饿死。诗刊全国最牛,好不容易发我两首,一
百二十块稿费我半年后才拿到。我后悔临毕业头一个月怎那么
不小心,非跟保卫部打架。我为什么不忍住那口气,拿到毕业
证,再一个个慢慢收拾这群流氓。要是毕业了,有个工作,会
好很多。起码,你可以不这么累心。
后悔归后悔,现实已然如此。从你把我从重庆叫回北京来,我
基本上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和你好的三四年,我们也始终处
于贫困之中。这使我今天仍然觉得欠你很多。我喜欢大起大落
的经历,但是如果一生中金钱可以平均分配,现在我想起你来,
就不会那么不好受。 3 “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我早看出来了。”你笑嘻嘻地抱着我
的头。
我一声不吭地挣扎出来。
“你说呀,你是!”你又把我抱住。
我还是一声不吭,从你胳肢窝里面挣出来。我面前是一大叠
密密麻麻的稿纸,一大堆用得差不多的铅笔。我的嘴里烟雾
弥漫,表情似笑非笑。这些都不能掩饰我的尴尬。
“我的男人以后会是个伟人!”你扳过我的肩膀,对着我耳
朵大声喊。
“别别,耳朵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手推开。
你哈哈大笑。
我不喜欢你大笑。我说过,那个样子不太好看。我喜欢你微
笑,你微笑起来我的心就变得很柔软,很安静。我这样的处
境,只能承受你不太强烈的情感,多了,就很吃力。这样看
来,你的微笑是我的好运,你的大笑则是我的霉运了。
“我要回绝所有、所有的大款,放弃所有、所有的签证!”
你摇头晃脑,双眼发光,满怀憧憬地宣布。
我假装没听见,胡乱抓起一个铅笔头。在已经写不下字的稿
纸上乱涂乱划。我知道前途渺茫,但是除了写,我又能做什
么呢。我还知道我写得很好,但这是我们自己说的,我离大
众还是太远。想近也近不了。都穷成这样了,你写东西还那
么贵族。你有时不耐烦,也说两句这样的真话。我苦笑着承
认。真理一般是这样:领先一小步,大家会觉得你很了不起;
领先很多步,大家就觉得你在胡言乱语了。
不管我写什么,你都能看懂。因为你的心在这里,因为你也
有才华,天份,当然,还有自以为是的对号入座。我从不阻
止你,我非常需要一个观众,不然我撑不下去。这是我很长
时间里的精神依赖。我写作状态奇佳,是我穷,胸无杂念,
心中空旷。但我知道一旦和社会交手,肯定一败涂地。我
那些美丽的文字总是很虚弱,正如我的才华,在现实面前总
是一个被扒得精光的嫩白处女。 文字是一种毒品。很久以后,当我拥有其他的毒品,如音乐,
如网络,三角恋爱和啤酒时,我才体会到绝不能让一种毒品
独裁,否则我会呈现变态的冷酷。你对你就很冷,你感觉不
到,你说我的文字都是写给你的,你感觉得到我火焰般的激
情。但我很明白,我想我会辜负你的盼望,那些文字奔去的
方向很可疑;我那时还是一个不会承担责任的懦夫。 4 你终于开始埋怨我挣不到钱。 你是太累了。
压力铺天盖地。你的饭店流着光,溢着彩,你的家道很殷实,
很富足。家里人都很疼你,有了我们这件事,就更疼你。你
为了骗他们说我们很好,没有经济负担,就把大部分工资给
他们,自己变得很穷,也来看我。我想象你在公共汽车上汗
流浃背的样子,你鲜艳的衣裙和我居住的混乱肮脏的胡同是
那么格格不入,我就又充满了压力。
那段时间,我老得很快。 你定定神,推开我房门,我却埋头在稿纸里,刺鼻的劣质雪
茄味忽地朝你涌过去,你差点没站稳。这是你到处托人,好
不容易给我找到的房子。
“才来?没看我写东西?”我不耐烦地哼哼叽叽。
你气喘吁吁坐上床,把头埋到膝盖里。“你的脏衣服呢?”
“就知道这个,家庭妇女。”
你惊异地抬起头,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瞅你一眼:”以后多陪陪你们家人,免得你出来这么费事
儿,总有一天他们说我拐骗你。”
“我们家人挺好的,从来不这么看你。你真没良心。”
“就我这样,也快了。”我喷出几个歪瓜咧枣的烟圈。
我可能是写作不顺才拿你出气。我记得以前并不这样,自你
向我展示逆来顺受的一面后,我就开始窝里横。我像一把长
满锈的刀子,连自己也割不开,却要割你。我在成熟的过程
中就是如此懦弱,卑劣。
坏就坏到头吧,我想。
“散了算了。”你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对面墙上一滩污渍,哽
咽着说。
我并不吃惊。这个字我小心翼翼等了很久。现在才来,我真
辛苦。我也觉得累,还觉得你的温柔是我最大的负担,比穷
困潦倒严重许多。你说出来,我反而踏实。我已经设想好当
个快乐的光棍,我的生活必须重新开始。我可以用不再拖累
你的理由来狡辩,来掩饰我对你,对现状的厌倦。我的心思
已经不能放你身上,你不跟我,也是对你好。我并没有我以
为的那么坏,我一定没有。
“散了算了。”你又说。这回看着我,好像在等我劝你。
我顾作吃惊:“真的?”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就不能想想办法,做点生意什么的?”
你眼眶渐渐红起来。
“我做不了。”我揿了烟头,做出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怎么就做不了?别人能做你怎么就做不了?”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别拿我跟别人比。”
“这日子过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你今天怎么了?我算看穿了你。”我抬起头,轻蔑地说:
“想甩我了?”
“我才看透了你,你是个没出息的人。”你开始急赤白脸。
我恼羞成怒:“我没出息?我有没有出息也是你说的?我就
穷翻了天,也不要女人来养我,要没有你,我就给人抄稿子
也活得好好的。”
“所以说你没出息。”你冷笑着说。
我要这种效果。我知道我们能和好,每次都是我以退为进换
得你的平静,事后又做作地恩爱一番;但这种情节一次两次,
三天两头累积起来,总有一天要爆发,那才是你真正离开我
的时候。我要等到那一天。
我想起哪本书上说过:混不下去的时候,换个女人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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