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拿什么奉献给你

想起要写这篇东西，是因为看到报纸上说台湾的李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
本文标题取意于苏芮在很多年以前的一首歌曲，这里的你，不是歌里唱的爹娘和小
孩，指的是我们身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生息的的人类、变迁的的文化，归根结
底，再具体一些，说的是我们人类的文学。

据周作人《知堂回想录》里记载，20年代胡适掌北大中文系，有一位姓林的教
授，素以言行不拘著称，后因水平不高被革除教职，感到很没面子，非常情绪化地
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表示对此事的不屑，说北大教职于我乃鸡肋也，所谓鸡肋，虽然
食之无味，但别忘了还有一句弃之可惜，这种水平别说胡适看不上，我也看不上。
虽然精神上不服，这位教授又暗中活动想回去，但是一直没成功，最后身后留下不
少笑话。虽然这种事情我们现在也有。在几年以来，大家都在嚷嚷，呼吁把诺贝尔
文学奖颁给华人文学家，而且屡有传言说华人得奖在即，最终全部不了了之。有人
就愤愤不平，大力讨伐评委会，首先强调文化差异，说我们的东西洋人看不出韵
味，然后又说西方中心，说人家搞歧视。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看不上诺贝尔奖，就
算给了我们也不稀罕，我们自有我们自己的价值。但是每次一到评奖时，还要伸头
伸脑，拼命打听消息，就差要送礼拉关系。我们国家现在没有公主了，否则可能要
跟外国评委和亲。如果我是老外，看见中国人这样，就一定痛痛快快笑一场，但我
是中国人，所以感到难为情。我把这两件事情放到一起，想说的是，检点自己比说
硬话更容易让人尊敬。

常有人骂我数典忘祖，说我对国学狗屁不通，对此我不便否认。我们祖上的圣人说
过不少混帐话，但有几句很对，说想作人作得好，就要“立德、立功、立言”。这
就是些大实话，劝人干一点实事，比如太史公，“为《太史公书》。序略，以拾遗
补艺，成一家之言，阙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
后世圣人君子”。如果不同时代的人可以走到一起，汉朝的人就可以骄傲地说，有
了《史记》，我们汉朝人就无愧于历史，因为一千年、两千年后的人还要看，而且
认为这是好东西。这样的东西就是对后人的一种考验，但如果问到我们这一代人，
我们能拿出来什么让先人含笑、让后人敬畏？当然，《史记》不是文学，但是道理
一样，春秋有《诗经》，汉朝有乐府，《古诗十九首》作者是谁我们都不知道，连
稿费都不知道给谁，我们从小开始背唐诗，宋朝妓院里的流行歌曲我们也写不出
来，清朝人虽然留辫子，但是说他们有《红楼梦》，臊我们到现在还没看懂……如
果这么多朝代的作家一起评奖，实在轮不到我们，除非评委是中宣部的，那就要把
奖发给魏巍，对此大家也不能同意，但是我保证，曹雪芹不会说中宣部的奖于我如
鸡肋也。

我有个同学，糊弄他的印度导师，见了导师就夸夸其谈说他在编程序，其实他是在
作机器人打MUD。后来老印度看出不对了，对他说：“I want you to show me
something tangible!”我给翻译了一下，就是你丫别跟我玩虚的。这也是我对中国现
代文学的看法，先别说诺贝尔奖，先拿出点东西给大家看看，看看我们的文学是个
什么水平，能不能和别人比，如果不行就别嚷嚷，不如埋头干点实事。

本文因为关于李敖的消息而起，所以一定要说到李敖。本人无意与李敖为难，但他
的作品是不是就够格，我看值得商榷。李敖一辈子骂人，见谁骂谁，据他自己说是
快意恩仇，而且水平一流，够我学上一阵子，骂完了不仅他自己痛快，只要不骂
我，我也痛快，不得不服。但我要问的问题是，李敖的作品对文学本身作了什么贡
献？这个问题不仅问李敖，也要问所有的中国作家，如果要编一部世界现代文学大
纲，给我们人类的这个时代作个总结，给前人一个交待，告诉后人，该我们考验你
们了，你们来超越我们这一代人的水平，有哪个人可以说，我的作品够得上资格？

从五四以后，在我们国家，文学就是讲道理的，文学家主要是在搞辩论，谁厉害就
是谁的文章写得好。反过来，谁想文章写得好就要学习辩论、写骂人文章，道理重
要不重要反倒成了次要，闹来闹去，不但文学水平不高，道理也搞不清。如果这种
观点占了上风，文学就应该被取缔，首先学生不要报考中文系，应该上法律系，这
样可以学点逻辑，或者上哲学系，这样可以学点名词吓唬人，比如“西方中心”、
“ 后殖民”等等，出书也容易了，只要天天开大专电视辩论会，找人作笔录，就
什么都有了。说到这里，我要说的是，文学应该有比人与人之间的纠缠倾轧有更广
阔的视野和更宽大的胸襟。但是我们中国的所谓现代文学，从总体上看，不是这样
的，不仅杂文是这样，小说、散文也是这样，且不说文笔，更少见的是宽容、内省
以及跳出圈外的从容和想象力。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完。缺乏这些能力，写作必然是
被简单而且功利的得失判断推动，因此不能摆脱现状的束缚，缺乏关注全局与变化
的眼光，对于文学最大的伤害，就是这样的作品必然简单，缺乏进步的内在动力。
昆德拉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我们的文学如果陷在现实的维度里只剩下控
诉、发泄和计较，我们的后人看见，也一定会笑我们鼠目寸光，是不可语冰的夏
虫。

我不是说李敖的文学不好，但是这种东西，现在我看得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可以
保证，这不是那种能给全世界的人当头一棒的书，这不是给一百年以后的人看的
书。中国文学里不是没有这种好书，比如说鲁讯的短篇小说，里面有悲悯心，有对
人的基本问题的关注，虽然背景是纯粹的中国，再比如说沈从文的小说，那种对生
命存在的理解我相信就可以给全世界有心的读者带来震动，看作这些东西都需要理
解力，不是那么简单。问题是现在这些东西看的人不多了，很多人前两年在说不，
这些日子在看十批判书，这些东西还不能和李敖的比，但写得都很痛快，李敖的痛
快是说话痛快，但是这些书的痛快就象大便，不用等后人来臊我们，我们自己都挂
不住啦。

我们的一些评论家喜欢用文化人类学里文化相对主义的观点，就是说认为文化都是
一种类型，类型之间是平等的，各有各的价值，不能用同一种标准。所以说我们的
文学应该用自己的文学标准来评，作为一个类型应该获奖，否则是歧视，或者就是
语言隔阂影响我们的文学传播。这个我完全不同意，这没法解释日本的川端康成和
大江健三郎，日本人唐朝的时候文采不如我们，但现在不仅电器作得比我们好了，
人家的文学也不错，这个我简直不肯承认，小日本嘛。福柯说通过写作来改变自
己，那么文学就不该是封闭的，而是一个交流互动的过程，就应该有一个共同的标
准来评定文学境界的高下，这个标准，就是作品是不是进入了人类文学进步的脉
动，是不是在关注人本身，是不是给文学本身带来了贡献。

我对拉美的文学现象有极大的关注，那里发生的情况足以让我们中国人感到汗颜。
拉美文学史极短，但是人家出了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出了聂鲁达，卡尔维诺与古
巴也大有渊源，这些人不仅写出了惊世骇俗足以流芳百世的作品，而且都是开一时
风气的宗师，都是带着人类的文学向前进步的力量。这些作品都可以给读者带来长
久的挑战，文学乃至人类的活力都因此不朽。我们的文学，与其对诺贝尔奖过敏，
不如先想办法实实在在地写出一些能与人家比肩的伟大作品。我不是说我们的当代
文学一无是处，我就很欣赏余华的作品，有人专门盛赞他的叙事手法和含而不露的
心理描写，我认为这个评论家一定没好好看过福克纳的小说；我最欣赏的当代作家
是王小波，关于王小波不必说得太多，我相信我也不乏知音，但我希望喜欢王小波
的朋友再去找卡尔维诺的书来看看，你就知道王的作品里有多少这个意大利人的影
子。前一段张抗抗写了一本《赤彤丹朱》，想学尤瑟纳尔，但是没学好，林白想学
法国新小说，主要是在模仿杜拉斯。说来说去，还是说我们的不行。总而言之，在
现代文学的发展中，我们没有作出什么贡献，即便是具有现代意识、有能力把眼光
放到人类文学进步前沿的作者也凤毛麟角，我们的文学，只要是不阶级斗争的，自
觉不自觉地，不管是男是女，不少都学了张爱玲，但是多数人学来的不是洞察和领
悟（这个也学不来），学来的是小肚鸡肠和幽闭，主要是在腻歪人。还有一个值得
一提的人就是刘震云，他的后期作品主要是在写单位里的人事纠纷，人物都没几
个，连名字都没有，为了一筐苹果掐来掐去没完没了。这些东西不是不能写，但是
我们的文学现在好象只有这些东西，这样不大好。将来后人看了都会不喜欢，一般
的读者大概看一页就扔掉，如果是搞文学史研究的必须硬着头皮看，以己度人一
下，我想他们就会一边看一边骂，估计会把我们整整一个时代的人都骂进去，说我
们就象一堆蛆，挤在粪缸里，为了大粪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要是这样说，我们也没
法否认，因为我们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但是他们看到卡尔维诺的小说，看到《看不
见的城市》、《分成两半的子爵》，一定要赞不绝口，为书中描绘的图景浮想联
翩，为自己的祖先天外游龙一样的想象力感到骄傲。我也敢说，这些后人也是外国
人的后人，我们的后人小时候看《风景谈》，长大了看《雍正皇帝》，没有这种鉴
赏力，一代成蛆，代代吃屎，我们对不起能写出《天问》的祖先屈原，对不起自言
臣是酒中仙的李白。

现代文学发展到今天，与过去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与变化。托尔思泰式的松散
冗长已经不见，代之而起的是现代小说语言的精炼、信息的密集以及结构、叙述角
度上的多维组合，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对比就象汽车和马车的对比，量变已经引
起了质变。在众多先驱智者的努力中，现代文学在迎接着来自其它媒体如电影电视
的挑战，其变化趋势就是文字独特功能方面令人目眩的扩展，因此确立话语本身的
不可替代性。在这一方面，中国的文学无论已经落到了世界的进程之后。恕我直
言，我们现在跟着人家后面吃饭都不一定跟得上，要是还不知道进取，别说得什么
诺贝尔奖，估计大家都去看冯小刚的电影也不看小说，虽然那些东西也很弱智。如
果我们也出了一个卡尔维诺，能写一本《为下一个太平盛世而写的六个备忘录》,
探讨文学在未来的命运和发展以及无穷的可能性，然后大家都跑到书店去买来，要
连看好几遍才看得懂，看懂就感到醍醐灌顶，我们的面子就挣足了，得不得奖也就
无所谓啦。几十年前，鲁讯有资格说我不要诺贝尔奖，因为人家写的东西象样，现
在说这个没资格，因为我们什么都奉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