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翻上墙角,顺着下水管旁一棵老槐树,鬼鬼祟祟,蛇行而
上,躲过凶恶的看门老陈头,潜入你和赵青的宿舍。我只有十三
岁,不会怎么着你,这一点那谁,什么主席可以作证。我去找你
决不敢当面,因为你一定会像上次那样,告我父亲,他会照例慢
条斯理收拾我一顿。慢条斯理是很可怕的,他收拾我一顿相当于
母亲收拾我三顿。我现在悬吊在半空中,满脸青绿,一半是青苔,
一半就是让他给吓的。
此事暂且按过不表。
单说我小心翻上墙角,力马就让老槐树的老槐刺搂抱得呲牙咧嘴,
还得忍着,不能出声,更不能让人看见。我嘶着冷气,一点点拔
出十几颗黑刺,心下踌躇,该不该恨你。你很坏,后来我才明白,
那种天真的坏比什么坏都吓人。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的眼睛。我
怕它们定定地看着我。这都是有前科的。它们一打到我脸上,我
就浑身过电,张口结舌。我以后变得多愁善感,恐怕就是这么来
的。
你叫杨勤,我记得很清楚。你当然不会在网上看见这篇命题作文。
因为我二十岁的时候你结婚了。你结了婚就完了。我是直话直说,
你不要介意。你结了婚就成为一个庸俗的市民。这并没什么不好,
只是和你最初的样子差别太大,大得超出了我对少女这个词的承
受能力。
我说你坏,是有道理的。
我鬼鬼祟祟拔开窗户插销,跳进房间。要说明的是那时很不富裕,
房间里朴素得让我吃惊,粗粗一看,除了浅绿窗帘粉红床单,就
没什么别的东西了。你和赵青的床单一模一样,我很紧张,不知
道该往哪边下手。房间里有一股让我继续过电的香味。我东摸摸
西蹭蹭,灰墙上有块手帕那么大的小方镜,我往里一瞅,气得七
窍生烟。我看到自己青绿的脸上居然泛起一片羞红。
一时间我真想干点更坏的事,忍住了,没有继续。
你结婚我们都没有想到,特别是两次失败后,我们都预测你会休
息一下,不这么急着嫁人。但你就是要嫁,婆婆妈妈劝都劝不住,
我们认为你是在赌气,而不是真想结婚。你和谁赌气呢?我们认
为舞蹈队的张小伟可能骗过你,前几个礼拜他顿顿给你买回锅肉
吃,就是为了骗你。后来他找了文化局长的女儿,你肯定痛苦得
要死。如果不是他,那就一定是唱队的孙满。那个坏小子,居然
敢留着络腮胡子,天天一大早就吼来吼去,也不怕嗓子挣破。他
那该死的窗户居然还正对着你房门,每次看见你隔着阳台和他笑,
我就要紧紧抓住裤兜里的橡皮弹弓。他后来调到乡下去了,文化
馆,你肯定又伤心得要命。你平时那么心高气傲,这两个瓜娃子
你也看得上,有点让我失望。但我还是不恨你。你是舞蹈队的台
柱,你的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你的嘴唇红得我晕晕乎乎,你的
眼睛里都是电,这最要命。我恨我自己,怎么就不是大人呢?大
人就不怕你这些东西了。
那个年代居然成为了你的充电器,真不可思议。
我始终不知道那次到底干了什么会让你如此悲愤,叫来了公安局
和大狼狗,那个年代的大狼狗可能也营养不良,竟没有闻出我的
味道,协助派出所抓住我。其实我家就在你楼下,那个该死的孙
满常往我家小花圃丢东西,我已经制定了一个凶险计划,要爬到
你住的练功楼顶层,向他房间发射八包塑料袋装的阴沟泥。幸好
他滚了。他滚了你就只好在阳台上左顾右盼,无所事事。我喜欢
隔着窗帘看你,你那么好看,只要一眼,我情愿给你做所有事情,
我甚至觉得我做一切的时候你都会在旁边看着我。你的眼里电光
闪耀,我的心里热血沸腾。我后来再没有过这种感觉。不过我知
道了这叫少年怀春,是一个褒意词;你那个样子叫搔首弄姿,一
般人都逃不掉,何况我。
狼狗在四处咻咻,父亲面无表情地问我:这回又是你吧?我一边
发抖一边摇头,又喜又怕。是不是撤退时让人发现了?接连几天
舞蹈队女学员都用责备的眼光盯住我,像赵青什么的,好像我已
经自毁了前途。她们的目光虽没有电,还是让我有些哆嗦。看门
陈老头也一反常态打量我,目光很是语重心长。这让我惭愧无比,
但是决不后悔。这就不能不说说这件事情的背景材料:我当时是
歌舞团成绩最好的学生。那个年代还是读书至上的年代。
要不就是我的衣服挂破了。有血迹破布挂在万恶的老槐树上,但
这又不能解释大狼狗的无能。我那么泼皮,难道一点气味都不能
留下?这太伤我的自尊心。我想最有可能是眼看要撤退成功,你
突然回来,我们正好撞上。以我当时的胆量,一定魂飞魄散。我
只能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阻止你告发我。什么方式呢?我的魂
不附体是那样彻底,以至于今天,二十年后,完全忘了。这一点
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愿意记住的从来都是铭心刻骨,拼命想忘掉
的从来不会在记忆里多呆一分钟。所以我说我忘了,那就是真的,
没有任何水份。
杨勤。
多好听的名字。
昨天有一张应该与你无关的照片,还有一个本来与你无关的作业,
一起丢到我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你,在满天满地,落英纷披的紫
荆花瓣中对我一笑,一下就把我从现在飞快地拎到过去。我在讲
这个故事的时候看着那张照片,她眼里也有淡淡的电光,荧荧漾
漾的。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会永远让我感到温暖。
那个年代很多事对我都不完整了,对你也如此。但你在结婚前三
天给我父母说了一句话。你说,我都是给你们儿子害的。这就让
我费解。我当时在很远的北方,大学正在精心策划开除我,我没
有过多的精力去想你怎么能这样石破天惊。反正你也结婚了,现
在小孩都满地乱爬了,谁也不能把我们再怎么样了,连我们自己
也不能了。我却始终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可能那次你撞上
我后,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不过我才十三岁,所有推断应该
建立在此基础上,不能乱来。我不可能太过嚣张。你也不可能由
着我嚣张。退一万步说,我十三岁,我即使嚣张,又能如何?
排除万难潜入你宿舍,只是为了放一首诗在你枕头下面。我甚至
不知道放对了没有,因为有可能放到了赵青的床上。这多少有点
扫兴。用左手写字很费劲,但是想起我父亲,只有认了。纸是从
办公室偷来的一张节目单,我还记得上面有首歌叫《把我丢到了
井底下》,还有个舞蹈叫《康巴的春天》。诗也是偷别人的,我改
了改,显示我的聪明。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春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
杨勤,我到底怎么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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