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记

第一章

北京时间早晨八点零一分，公司的办公室里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我向来都是
第一个打卡的员工，因为我就睡在这里。一连伸了几个懒腰，我站到窗前鸟瞰这座
刚刚苏醒的城市，推开玻璃窗，初冬的清冷与方兴未艾的噪音一起扑面而来，令我
倦意全消，城市的喧闹与繁忙象一碗刚刚开始冒泡的粥，悄悄地把我打动。

行人和车辆渐渐多了起来，开始将忙碌的气氛推向高潮，这种高潮在每个二十
四小时的周期里一个连一个地上演，这就是塞车。我们这座写字楼毗邻路口，每一
次都让我尽收眼底。我在六年前首次来到这座城市（有关我的事迹，请参见拙作
《时态的空白》），那时的塞车一般从九点开始发生，现在塞车来得越来越早，就
是因为人们越来越勤劳，人人相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车子有路跑，我相信
总会有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不能走路。有人建议要求国家继续修路，其实这座城
市早就铺设了全国最宽的马路，象一条条粗大的直肠，顺畅的时候轰隆轰隆地一泄
几十里。如果再修，就要把帮边所有的楼都推倒，把路和路并到一起，这样可以建
成全世界最大的碰碰车游乐场，不怕死的都可以来，所以我认为这个主意不好。

城市在沸腾翻滚，楼下的喧闹正在不断升级。大概有几百辆汽车堵到了路口，
人和车都不甘示弱，汽笛声和叫骂声就象一阵阵的屁在接二连三地爆响，挤过车与
车之间的缝隙钻进办公室的窗户，我虽然对这一切耳熟能详，但每次还在让我深受
鼓舞，同时陷入焦虑，为无能为力而羞愧万分。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今天的第一场
塞车终于宣告剧终，南北向的车流开始缓缓疏通，轻盈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城市里
荡漾着无限的轻松，就象一个便秘的人终于拉出了一截硬屎。

我也松下了一口气，转身准备到楼里的餐厅吃早饭。出门时迎面就碰上了我们
经理老郭。老郭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人，说他平平无奇是因为他得痔疮的时候以经
四十岁了，一点不特殊，如果是十四岁就特殊了。他长了痔疮的事情是两个月前公
司组织体检的时候泄露出来的，这东西让我吃尽了苦，因为老郭一分钟都坐不住，
不停地跑来跑去检查工作，我有两次在上班时间打游戏被他抓住。老郭今年四十三
岁，三年以来，从项目经理升到了高级经理，都是因为管理方面抓得积极，所谓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郭是活生生的辩证法。

老郭把我一把拽住，问我：“小李，你那稿子出来了吗？”
“什么稿子？”
“还跟我装糊涂？上星期一就催你了，你给我定个日子吧，你自己说说，这工
作条件我给你创造得够好了吧，你的要求都满足了，东西呢？再给你一周，别让我
再催了啊！”
“哦，是那个呀，不好意思。”
“你看你，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好。”

我现在在一家网络公司工作，职业是作家，专写网恋小说。我以经写了两本
了，第一本是跨国恋，第二本是婚外恋，第三本就是老郭在催的，打算写同性恋，
难度远远超过以往，所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为难，为难得我干脆就把它忘了。但是
碰上了老郭，又不得不想起来，想起来这个，我就忘了别的，我忘的是下去吃早
饭。回到我的桌子开始为这部新小说绞尽脑汁。

象其它的公司一样，我们的办公室也是用桌子隔板分割成了许多鸟笼子。每个
笼子里的装备都是一样的，一张桌子，一台电脑，一把转椅，还有一部电话，但是
不能打长途。我走到我的位子，与旁边的同事点头致意，这是个女同事。她的早点
是银丝卷，其实就是一种古怪的馒头，包着一层面壳，里边一绺一绺地挤着好些长
条面芯，从上边看内部沟壑遍布，象一条条的脑回沟，象一个被板砖拍碎的脑袋的
截面图。女同事要请我吃，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这才想起来应该去吃早饭。虽然笼
子里的设备是一样的，但是关起来的是不一样的人，比如说我是男的，我旁边就是
个女的，所以她那里有银丝卷，我这里就没有，我这里堆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
西，都是我从家里找来的的上大学的时候写的旧稿子，都是用手写的。我拿出一本
稿纸，第一页上的抬头用黑圆珠笔写着：《汴梁记》。

这是一个初冬的清晨，林冲大步走在汴梁城的东西大道上。此时全国尤在梦中
载浮载沉，汴梁的街市与人民却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天。林冲是大宋八十万禁军的教
头，所谓八十万，其实不过八千，但东京的禁军，必是能以一当百的好汉，说成八
十万也还算贴切。看到了林冲，就该让人信心百倍：林冲脖子上顶的是一个豹头，
挺着的是一架熊腰，走起路来猿臂轻摆，迈的是一趟虎步。过去作巡差时，每过汴
梁城的红灯区，老少妓女都要放下一切，站在临街的窗前鼓掌欢呼。

汴梁城是大宋皇都，乃黄河要津，中原形胜。古来今往，大宋朝是历史的终
极，地北天南，汴梁城是城市的巅峰，它不建在土地上，它建在汴梁人的信心上，
于是永远巍峨不朽。汴梁城是四方的结构，纵八里，横八里，暗合易象，内藏八
卦，汴梁人每迈一步，踏着的都是重重的玄机，按朱子的说法，左脚踩的是阴，右
脚走的就是阳，相生相克，乃世界的本原；按美国华人数学家的说话，迈左脚是
零，出右脚是一，零生一，一生万物，这就是二进制，根据汴梁人的步伐就能造出
计算机。一条汴河横贯全城，沿河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三教九流百业俱兴，高楼叠
翠，玉宇争辉，歌台风流不尽，舞榭烟花满眼。外地人到了汴梁就忘了故乡，外国
人到了汴梁就忘了故国，汴梁人在汴梁住，就再也不必知道有天下。

林冲走在通向内城的路上，他戴一字的英雄巾，批宝蓝的英雄氅，背上印着一
个大字“禁”，内衬大红面的羊皮袄，足蹬快靴，全身上下都是国家发的禁军制
服，虽然样式不漂亮，但质料实在，隆冬时节在街上走照样如沐春风。林冲腰挂佩
刀，手提一根哨棒，巍巍然有如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