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为巴赫是老来听的。
早年开始囫囵吞枣接触古典音乐的时候,从托卡塔与赋格的
管风琴曲开始,至勃兰登堡协奏曲,到了马太福音受难乐就实在
听不下去了。感觉动听是动听,但没有贝多芬的激情,勃拉姆斯
的耐人寻味,柴科夫斯基的婉约,马勒的庞大气魄。于是便把他
束之高阁,这一放就是五年。 近来总是干活到很晚才回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敢放大管
弦乐队的作品扰民,于是便找了一些室内乐和独奏乐器的唱片来
欣赏。当巴赫的葛德伯格变奏曲的第一个旋律呈现的时候,随着
钢琴演奏者忘情的哼唱,我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我这个大老
爷们在足球场上皮开肉绽也不哼一声,却在一位去世于二百五十
年前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小城邦乐师老头的小曲前潸然了。这种落
泪的原因很复杂,非悲非喜,难以言表,说白了就象个傻子。此
后又从平均律开始,法国组曲,英国组曲,创意曲,帕第塔等等
听起,以及无伴奏小提琴组曲和充满传奇色彩的无伴奏大提琴组
曲(这部作品发现于本世纪初而发现她的大提琴家就象早晚祷一
样每日必练此曲直至去世),管弦乐组曲,小提琴及钢琴协奏曲,
一直到音乐的奉献以及巴赫最后未完成的大作品━━赋格的艺术,
当听到末首赋格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戛然而止,给人一种怅
然若失之感,久久难以挥散。 巴赫六十五年的人生道路都是在柏林西南边不远处的一个跟
北京差不多大的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渡过的,他只受过中学程
度的教育,然而求学的欲望势不可挡,经常抄写前人的乐谱到天
亮,甚至拿着单程路费忍饥挨饿徒步三百公里去求教,因此预期
不归而丢掉工作也在所不惜,他从未走出国门,甚至没有创造出
任何一种新的乐曲形式,他是一个戴着假发的高级仆人,为应和
贵族主人的喜好而小心创作,兼做管风琴师、作曲、乐队指挥、
合唱队总监以及自己几十个孩子的父亲,可以想象他平时的工作
生活是多么的繁忙,只有在夜深人静微弱的烛光下,他象只老工
蜂一样辛勤抄谱和作曲酿制自己的蜜糖,留下了浩如烟海的作品,
其中还有三分之一被遗失掉了。而他的听众也就是那个小城邦的
几千人,他作为即兴管风琴家的名声只是在小范围内为人所知,
这比他作曲家的名声甚至还要大得多。然而他的成就超越了同时
代声名显赫的泰勒曼、普赛尔、维瓦尔第和流落英伦漫游世界的
同乡亨德尔,古典巴洛克音乐英法和意大利的辉煌时期被以巴赫
为领头羊的德国音乐的崛起所取代。给古典作曲家排座次是一件
很困难和令人怀疑的事情,甚至是否有意义也成为问题,然而一
定要排的话大多数客观的排名都是把巴赫排在第一的,我曾经很
为贝多芬鸣不平,但贝多芬说过:“巴赫不是小溪(巴赫在德文
里的意思是小溪),他是大海。”我想贝多芬并不是言过其实;
而作为拥有最多疯狂崇拜着的瓦格纳说得更加直白:“巴赫是一
切时代的音乐中最伟大的奇迹!”巴赫的创作完全是为了维持生
计、对特别能利用音乐工具的路德新教的虔诚、以及承继家族的
音乐衣钵,现在看来真是朴素的可以,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名扬
世界,在当时只是为了自己管理的小乐队和合唱队能有足够的新
作品上演以赢得主人和教众的欢心,从而使自己的年俸得以保证,
他对当时已经享誉世界的同乡亨德尔很是崇敬,曾经专门赶几十
公里路去拜访,没想到亨德尔没把他当一回事,已经提前回英国
去了,这次的擦肩而过使二人终未谋面。巴赫也不是一个完美无
缺的人,据说有次因为擅自安排自己的未婚妻表妹(第二任妻子)
进合唱队而招致非议,最终他不得不辞职离开。然而对待音乐他
永远是那样勤勤恳恳严肃认真,宛如一个音符世界里的农夫,每
日耕种,不求太大的收获,他的作品里象同时代作曲家那样哗众
取宠的成分很少,然而处处散发着严谨又不失动人的力量,他的
大量宗教音乐表面是对神的颂扬,其实是对现实生活中普通人性
的赞歌,这从他广泛取材的德意志民歌曲风可以看出。巴赫的音
乐也有他玄妙的一面,平均律钢琴曲中和谐的旋律的数学寓意为
现在的世人所公认,他甚至将跟自己名字有关的十四这个数字隐
藏进自己的很多曲子里。
巴赫在身后几十年被人们逐渐遗忘,他的众多子孙们经常靠
廉价出售他的乐谱解决生计,百多年前巴赫家族的最后一个后人
死去后,巴赫的遗产算是真正留给了全人类,同时在门德尔松等
人的努力下,他获得了应得的声望,也不知淡漠名利的巴赫在黄
泉之下是何感想? 有人说听巴赫一定要信仰宗教才行,我倒是不以为然,任何
一种宗教其实归根到底就是一种心境,爱因斯坦崇拜斯宾诺沙的
的“上帝”,这个上帝其实就是宇宙间的终极真理。怀着这种虔
诚的心情去听巴赫不会有错,巴赫虽然没有告诉你终极真理是什
么,但他使你了解到它的伟大,这就是那种我前面提到的傻傻的
感觉。 巴赫生活的年代正处于我国清代康熙、雍正、乾隆年间,拥
有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土和最强大的国力,是我国封建社会最后
一个盛世,但也错过了最后一个向现代资本社会转移的机会,此
后中国急转直下,而欧美迅速崛起,不能不说是我们的一大遗憾。
在当前各个领域都急功近利的中国社会,最需要的精神也许就是
巴赫身上的那种踏实的作风。在巴赫逝世二百五十周年之际,他
的家乡的摩天大厦间升起了一幅巨大的画像,巴赫依然是那浮肿
的面庞,被烛火熏得几乎瞎了的眯缝的双眼,嘴角上斜,似乎流
露出嘲笑的表情,好象在对我们说道:“你们这些浮躁的人啊。” 11:24 200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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