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逻辑:《秋风十二夜》读后

记忆的逻辑:《秋风十二夜》读后

读罢心乱的新作《秋风十二夜》,我听到了作者深重而幽远的叹惜。如果让我这部小说作出一个概括,
我认为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小说。《秋风十二夜》依旧延续着心乱的创作习惯,仍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
的主体。与《护士小雯》的线性叙事相比,《秋风十二夜》的“我”在作者层层叠叠的叙事结构中,不
仅被扩展到了一个广阔的时间区间,即被“我”恢复的全部记忆,同时又被聚焦于一个点,也就是任可
已经彻底离去的现在。回忆以及由回忆而生发的想象构成叙述主体在多重体验间的相互紧张,牵扯着作
者,也同时在牵扯着我们,完成了在时间向度上的漫游。

《秋风十二夜》以装扮成女大学生的“任可”突然造访的故事发端,由“我”在八二年与任可的激情为
终结,电视台女记者“任可”、计时工“任可”、北大女生周月、梁月弘的故事、林华与任可初识的故
事杂陈其间,甚至间以形形色色的社会新闻,许多貌似游离于整体的片断填满了小说建构的每一处空
隙,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挥洒实则轻巧地封闭了小说的叙事框架,也同时掩藏了心乱在结构方面的处心
积虑。在纷至沓来的一个个故事之间,我们看到的并非简单的平行铺陈,在这里,物理上的时间已经被
淡化或者隐藏,遵循着记忆本身的逻辑,小说就在故事之上被不断地推进了。《秋风十二夜》貌似平行
的结构为散乱的经验提供了贯穿始终的互文,同时从修辞和心理体验的角度强化了小说的感染力。

小说以《秋风十二夜》为题,被剥落了时间上的行进感而只剩下季节表象的秋天就抽象成了一个供记忆
停顿的驿所,或者说是让记忆繁殖生发的背景。一个个的故事以秋天为中轴此起彼伏、纠葛缠绕并由一
个个蔓延的崭新结点上不断延展。这就象投石入水荡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地震颤推移,其平行的波纹
之间是连绵不绝的水流,作者的一个个故事也是在如此似断实序地回环反复,逐渐逼近记忆的远处。以
秋天作为叙事的契机,作者记忆的种种侧面就象杂花生树般层出不穷而又错落有致地不断展现。一方
面,记忆的扩展象一张张开的网,竭力地克制了时间在小说中的流动,另一方面,以心理或者感情演进
为表征的另一种时间却脱颖而出了,是它们在主导抑或度量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一幕幕虚实掩映的心灵图
景。这样,季节被解剖了,时间被抽象了,而“我”的情感动荡的每一分跌宕却在被空前地凸显夸张,
就好象我们面前的万物已经尽成乌有,只有“我”从一个个角落里涌现,于是,甚至是最细微的心理波
动都变得象空谷的足音一般振聋发聩,这是作者的匠心独运之所在。

小说中,故事的集合仿佛是一片疏密相间的树林,作者与读者都在悠游其间,故事与故事之间在表象上
的断裂又在制造着一种解读和反思的空间,作者蓄意地制造了这种距离,这又使故事的意义免于在连续
性、线性的叙事中因为臆测的因果关系的拟合而扭曲、掩盖和误读。例如小说的第十节,只有六个字:
“我不怕累,再来。”整节就嘎然而止,这就象中国画中的空白,意韵无穷却欲言又止,无限沧桑尽在
其中,无穷无尽的故事却还在前仆后继,节奏感也就油然而生了。在小说中,以“我”为视角的记忆与
心理体验构成了一种向心力,使所有的故事得以聚合成一个整体,同时,“任可”若即若离、被欲擒故
纵的存在又在向“我”的叙述角度施加游移而又同样强烈的离心力,这时小说的结构被赋予了有着极为
强烈的流动性,物理的时间序列完全丧失了线性叙事中的决定性地位,“任可”与“我”因此在叙事的
构架中都在变得飘浮不定,都从一个人物被延展成了一个过程,在记忆的摸索中不断触及着实境的叙事
所不能达到的角落、所不能穷尽的可能,小说、抑或记忆的整体就这样丰满而充实了起来。

小说以第一人称作为叙述的主体,“我”构成了意识流动的的一个起点,而“任可”则是这种意识流动
指向的一个终点。在漫长的岁月中,时间的风尘滚滚奔涌,不断尘封、湮没、掩埋着一切,而倔强的记
忆仍在写作中由“我”为一个坐标,在每一个可能上摸索任可几乎已成未知的方向,于是我们看见想象
就这么发生了。一个个的“任可”已经成为了一个参照系,象一面面移动中的镜子,反映、定格并外化
着“我”的本身无法解决与把握的沧桑变迁。于此同时,记忆本身是一种共同的的创造,这种孤独的记
忆追问在也在小说中构成一种双向的交流,“任可”成为了意识流动的起点,而“我”则成了意识流动
的一个终点。关于“任可”的遥远记忆在沁过时间的绫缦,隐约地透出微弱的光线,不断刺激着记忆发
生的另一个要素:这就是“我”!这种光线在“我”的这一端点构成交相掩映,于是幻象出现了,“任
可”在“在那些降温的夜晚,一次一次荒唐地来临,一次一次孤单地离去。”这时,第一人称的“我”
又成为了任可形象的一个过渡,是“我”在构成一面移动的镜子,反映着任可的每一个侧面。当记忆的
摸索最终相遇时,记忆才终于被完整地恢复了,记忆的回溯与记忆本身的背离所构成的紧张就这样终于
被艰难地解决,于是,在眼花缭乱的镜像背后,我们终于惊喜地发现:“我”与“任可”就在这种相互
的映射中被不停地放大着,直至记忆在小说最后不可救药却又顺理成章的爆发。心乱在《秋风十二夜》
中的这种叙述尝试新颖而充满才气,但这种叙事方式却又极为危险,这种无休无止的互为映射在带来趋
向情感体验的张扬与扩大的同时,还有可能被叙述主体的内向聚敛霸占,以至陷入心理上近亲繁殖的窘
境,所幸心乱的叙述并未让我们失望,就象心乱在小说中所说,“我不会去想以后,我只想要她实实在
在的身体,声音和她的体温,像她对我的企望一样。我再也不要幻想,臆测,意淫,以及所有能让我得
神经病的东西”,在“我”绵延曲折的记忆追问中,“任可”这个标的在心乱的叙事中在被始终维系,
这种存在上的一致性从另一个侧面凸显了《秋风十二夜》为记忆的逻辑所佐证的特殊结构,推动叙事完
成了从虚境到实境的最后一击。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小说的语言。《秋风十二夜》的文字风格显得与心乱的早期抒情作品具有一定分野,
诗化的成份在被叙议杂陈的故事性语言取代,使小说的抒情权重更为精当而具有分寸,有所保留的细节
刻画又从语言的角度尊重了记忆的逻辑。同时,大量的插入语和短句使小说的叙事始终具有了一种随记
忆流动的行进感,特别是章节间隔处引导故事开始或者终结整段的叙述,大多简单而灵动,除了前文提
到的“我不怕累,再来”,这样精当而意韵深远的文字在小说中比比皆是,心乱首先是一位诗人,但是
应该说,在《秋风十二夜》之后,心乱已经是一个小说家了。

帕斯捷尔纳克感到“生活已经变得过于沉重,过于复杂”,认为“抒情诗已经不能表现我们经验的广
博”,这使他终于完成向小说创作的皈依。读罢《秋风十二夜》,我看到的是字里行间汩汩奔涌的岁月
情怀。在一个个降温的夜晚,时间象离弦的箭射穿一颗颗敏感的心灵,故事就在弦响的惊魂中一唱三
叹,在一个个降温的夜晚,心乱的写作在这么悄悄突围,穿越着沉陷与背叛、坚持与远离。所以村上春
树说:“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思念,只有小说这个不完整的容器才能承载。”所以昆德拉如是说:
“写作就是在抗拒遗忘。”


汴梁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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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昌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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