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我坐在一辆“上海别克”出租车里,准备横穿北京城去看我的老婆。其实她还只是我的女朋友,我这样
叫有两方面的原因,客观上,这种叫法是如今的时尚,在主观上,我又表达了我的一种愿望,就象《圣
经》里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下面来说一下我自己。四年多前,我从新加坡跑到美国念经济学博士,每天都要解一批模型,两年以
后,我担心这样算下去我自己都要变成一个模型了,所以就拿了一个硕士退学了。我们学校的音乐学院
排名全美第一,所以我就转到了音乐学院念音乐理论,在此之前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的决定是基于这
样的认识,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对某种事物完全不懂,他就可以成为这一方面的理论家。我转进了音乐学
院的博士项目,我的研究就是把曲谱改写成动态微分方程,然后求稳态解。这种事情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人干过,所以教授对我的设想感兴趣,愿意提供奖学金让我替他赌博。开始的时候,由于计算过于复
杂,我打算通过计算机来作我的课题。我先算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结果计算机的声卡坏了,这是因为
贝多芬是个聋子;然后我又想算舒伯特,因为他这一辈子过得实在太惨,所以电脑就开始不停地冒水,
算是流眼泪表示同情;因为我是中国人,所以我还算了瞎子阿炳的二胡曲,结果显示器突然黑掉了;关
于音乐本身,我懂的只有摇滚乐,所以我还让计算机去算NIRVANA乐队的死亡金属,结果机器自动把主
板烧掉了,这是因为他们的主音吉它手是自杀的,这说明算曲谱是很危险的工作。由于不停弄坏学校的
机器,学校就不让我进公共机房了,但是我又不舍得用我自己的机器,所以只好用手算。去年我用了整
整一个暑假的时间,成功地求解了巴赫的十二音体系,而且活着拿到了硕士学位,但是我担心作这种工
作迟早要出事,就放弃了博士研究,回到了北京,当上了一个作家。 我老婆是我的大学同学团子帮忙给介绍的,也是我的大学同学,同年级但是不同系,而且上大学的时候
就很熟。本来是学哲学的,后来又转到了中文系,后来又转到了历史系,上研究生又回了哲学系,现在
是个哲学系的博士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了。我非常希望她真的成为我的老婆,原因是这样的。我以前
的女朋友说,我的性格难以捉摸,对此我表示同意,因为我有时候过于自大,有时候又过于自卑,自大
说的是智力方面,我认为我比谁都聪明,自卑指的是经济方面,就是我认为我比谁都要穷。但是现在我
和我老婆在一起,她比我还要聪明,同时她比我还要穷,我就既不自大又不自卑,变成了一个完美的
人,所以我必须爱她,把她留在我的身边。但是这只是我的愿望,我现在即使是见她一面都很难,因为
她在作论文,而且态度严肃认真,所以非常忙。我老婆现在研究的是中国古代思想史,课题是李贽 与
儒家传统的关系,我想让她和我出去,就说,研究李贽有什么意思,她就问我为什么。我说李贽除了胡
说八道什么都不会,她就说,你不也是这样吗。我说李贽这个人很没有意思,总是跑到女人的房间里
去,她就说,那你现在就出去吧,别在我这呆着了。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几天总是感到没着没落
的,弄得我简直把林冲的故事写完的心情都没有了。我老婆对我非常不满,她总是对我说,你写小说的
态度太不认真,全都是瞎编,特别是最近,她说我写的林冲的故事完全不尊重史实,纯粹是在漫无边际
地胡扯,我认为她已经中了李贽的毒,因为李贽也搞文学评论,但是李贽从来不说别人的小说写得好不
好,只是在评论书里人物的道德。为了堵住她的嘴,我现在必须让我写出来的一切全都合情合理无懈可
击,我现在要想办法解释的,就是林冲怎样从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变成了水泊梁山的匪类。 (二) 据施耐庵在《水浒传》里记载,林冲在上梁山之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的教头。林冲和他的老婆张氏,
住在汴梁城里。十二年前,汴梁城里闹了鸡人之祸,林冲为老爹守孝三年之后,就娶了非他不嫁的张教
头之女,林冲和林娘子,在这座城市里已经一起生活了九年了。林冲当了十二年的禁军教头,林娘子也
早就不复年少时的刁蛮泼辣,变成了一个贤慧的家庭主妇。 林冲的家在汴河的岸边,这是一座三层的楼房,说是三层,其实是两层,底层只是六根柱子,都要两人
合抱,有三丈之高,支撑着上层的结构,就象云南少数民族的角楼。柱子环绕之间,是一块用红砖勾边
的花圃,翻过的细土层之下就是汴梁城的供热管道,所以种植的花卉可以四季不凋,即使大雪飘飘,园
中的芍药依旧殷红胜血,氤氲的香气就象气体的护肤霜拂面而来,所以林冲和林娘子虽然都已年近三
十,面容依旧温润如玉,绝无沧桑之色;四溢的香气裹在地下水里,又沁入了汴梁城的供热系统传遍全
城,所以每到冬天,汴梁城里家家户户都有花香扑鼻,冬天的汴梁城,因为有了林冲,就变成了一座香
喷喷的城市。楼房周围,是同样一年常青的法国梧桐和龙爪槐,汴梁城里的树为了拓宽道路都已经几乎
被砍光了,所以很多鸟都聚集到了林冲这里筑巢,林冲的房子就成了真正的花香鸟语。 林冲和林娘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所以进出家门根本就不要楼梯,如果是普通的客人来访,
就要开起来一个用六滑轮组发动的升降吊篮,之所以要建这样一所宅子,是因为当时的汴梁城里干推销
的实在太多了。房子高达六丈,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用两架缠绕在一起的螺旋型楼梯相连,看起来就
象基因图谱,象欧洲现代派的油画,结果不通门径的人爬这种楼梯,会不停地从第二层走到第二层,还
以为是撞到了鬼,其实就算是看也不能多看,轻则把脖子扭伤,有的人想弄清伸展的路径,就站在二层
仰望楼梯,看着看着就跟着转起圈来,根本停不下来,后来脑袋一连晕了好几个月。楼顶有个宽阔的平
台,放着一架大型军事望远镜,汴梁城防的士兵坐在十里之外的城围上下棋,林冲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林冲棋品不好,所以有时候看得过于投入,还要忘乎所以地大声支招,“跳马呀,跳马呀”,所以经常
闹得嗓子发炎。林冲的房子上下,全都用的是刨得平平整整的硬木,外观与室内都用亮漆刷成了木色,
墙上、地上、家具上还打了厚厚的一层腊,能够倒映汴河汩汩奔流的水波,所以坐在林冲家里,就象坐
在起伏的水面上,林冲的房子,就象一条在陆上荡漾的楼船。 林冲和林娘子正当壮年,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模范夫妻。每一个夜晚,他们就在这座房子的二层和着汴河
水波拍岸的节奏热情地做爱,由于这是自然的节律,所以无法抗拒,同时又给林冲带来多变的感受。在
平和静谧的日子,汴河的水流就象情人发梢漂浮的手指,这时的林冲,就象一条悠然自得的游艇,在细
腻的水流里载浮载沉,又象一条快速游动无孔不入的鱼,在水中抖开一条玲珑剔透的曲线。这时的林娘
子,就象灿烂的阳光下温柔的水神,欢快的呻吟漫无目的地传来,就象雨一样播撒而下的金粉,象满天
的星斗,象水上粼粼的波光;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汴河的浪头就象咆哮的巨兽,要将堤岸与船只一并吞
噬,这时的林冲,就象汪洋里的一叶扁舟,在排天怒涛中艰难弄潮,在巅峰与谷底之间欲罢不能。林冲
忽而象一只狂风里的风筝,即将断线而去,失落在无边的虚空,忽而仿佛被剥夺了全部的重量,朝着无
边的黑暗不可救药地自由落体,把林冲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这时的林娘子,就象暗夜里歌唱的水妖,
用歌声从海底搅起扶摇直上的漩涡。有一次,由于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一夜,结果把两个人累得都几乎虚
脱了,但是根本无法停止;到了冬天,由于天气太冷,整条汴河都会被冻住,林冲和林娘子就无法做
爱,只好躺在床上面面相觑,或者抱着手炉站在窗边远眺河面,忍受整整一个冬天的寂寞煎熬。后来,
林冲痛定思痛,坐在梁山大寨门口的圆石上总结人生,就认识到,人要想把握自己真是太难太难了,由
此更加感到身世飘浮、世事不定,一时百感交集,竟然伤心欲绝。 这是一个冬天的清晨,风并不大,所以空气有着柔和的线条,林冲在汴梁清晨寂静的街道上大步而行,
前往校场操练禁军士兵。为了管制交通,汴梁城就不是随便谁都可以骑马,需要办理执照,还需要一定
的指标。本来禁军内部应该能分到几个,但是等到林冲去要,上边就说没有了,其实全都是让管事的人
拿出去卖钱或者作人情了,街上就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不相干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马屁股上印着
“汴禁二十五”之类的号码,说明这是禁军的马,马上的人有的是大官的儿子,有的是生意人,有些还
是外国人。林冲非常不满,跑到兵部去反映情况,上级说,你要骑马可以,我可以把你调到关西戍边,
那边地广人稀,可以骑马,但是你就别回来了。要说林冲也不是没有动过心,但是现在自己是汴梁城的
在籍居民,有家有业,为了骑马就扔下不要,也实在太过心疼了一点,所以只好忍痛割爱,恨恨地咬咬
牙拉倒了。 校场上空无一人,因为所有的士兵都还没有起。所以他必须去把人都叫起来。林冲在门外作了一个深呼
吸,然后屏住呼吸推门而入,他这样作是因为屋里充满了强烈的脚臭、汗臭和尿骚,还混和着剩菜馊掉
的味道,很容易把人呛死,窗户朝阴,所以屋里还没有多少光亮,但是不能点灯,否则很可能把室内的
混和空气引爆。林冲先是叫了几声,但是没有人理他,他就过去把士兵的被子都掀开了,结果所有的人
都吵嚷了起来,就象掉进了一个蛤蟆坑,很多人都开始打喷嚏,说是林教头掀被子让他们着了凉,都没
法出操了。这就是林冲每天的第一项工作。 林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都拉到了校场,要求他们开始练拳,这些士兵都会象看外星人一样盯着林
冲看来看去,在一阵狂笑之外之后,说:“林教头,你让我们练拳?”
“是啊,不练拳还当什么兵?”
“我们练了又能有什么用?”
“你们不学点本事怎么保卫皇上啊?”
“林教头啊,打仗还能到咱们汴梁城?要是皇上让我们保卫,大宋还不早完了?” 林冲为此生了好几回气,也跑到兵部反映情况,说,这些兵都不肯练,要是敌人打来怎么办。兵部的人
说,我们大宋天朝圣德远播,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吐哺,万众归心,正是国富民强的太平盛世,你林冲
这分明就是在危言耸听,简直是大逆不道,还说要治林冲的罪。把林冲气得直哆嗦,自己明明是尽忠职
守,竟然还要治罪,真是没天理啊! 汴梁城的禁军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万里挑一的美男子,走到哪里都让人眼前一亮,所以主要的训练就是军
姿正步队列方阵,以备在外国元首来访的时候为大宋争光。林冲每天把人找到校场,自己就坐在旗杆顶
上的升降斗里,挥舞五色令旗,指挥队列操练。由于旗杆太高,林冲根本看不清士兵的脸,只能看见一
个个身材相仿服色一致的士兵组成方阵跑来跑去,久而久之,林冲就学会了线性代数。林冲编排了几十
种队列组合形式,有时候,林冲让士兵沿对角线互换位置,这就是矩阵的转置;有时候他让方阵对角线
上的士兵跑出阵外和另一队士兵互换位置,这就是矩阵求特征根;还有时候,他编排的队列是一个方
阵,但是两侧又各带一个同步运动的队列,这就是矩阵的二次型;还有时候,他让方阵变一字长蛇阵,
这就是化二次型为标准型。每次检阅的时候,禁军衣甲鲜明,阵法变幻无穷,观众看得眼花缭乱,无不
击节叫好,但是谁也不知道,林冲是一个线性代数专家。 林冲还有另外一项工作,就是打架。每天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就会有一些汴梁城里黑道的人物拿着大
砍刀、三节棍跑到校场来找人。这些人都是汴梁城的妓院派来的,找的都是禁军的士兵,其实人家也是
照章办事,说不得什么。这些士兵去嫖娼,但是饷银又没多少,所以没多久就欠了一屁股债,有人认
为,欠了债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躲起来,但是这些妓院跟黑社会有关系,全都神通广大,每次都会被抓
住,所以在禁军营里,士兵鼻青脸肿是常事,掉条胳膊掉条腿也时有发生,所以经常出现林冲训练的方
阵缺了人、以至耽误了他算线性代数习题的情况。林冲去问情况,这些人就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对林
冲哭诉:“林教头,我以后一定要好好跟你学拳脚功夫!”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林冲就说,你们不
要怕,有事我罩着你们。所以士兵全都不东躲西藏了,跟没事人一样,有人来找他们要钱,林冲就上
去,所以在汴梁的校军场上经常可以听见林冲和妓院的代表有这样的对话:
“你们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蒙傻子呢,谁不知道这是汴梁城?”
“那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竟敢拿着家伙在校军场行凶?”
“你有没有王法?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你懂不懂?你们禁军的人都这么不要脸吗?”
说到这里,林冲就要气得浑身哆嗦,说:“你可以污辱我,但是不能污辱我们禁军这个集体!”然后就
和黑社会的人打一架,每次都是赤手空拳,缴了很多人的械,还打伤了了很多人,禁军的士兵站在一边
擂鼓助威,还对林冲千恩万谢,林冲说,你们也不用谢我,以后那种地方不要再去就行了,这些人也都
答应,不过不是不想去了,而是因为信用记录太差,所以全汴梁的妓院都宣布停止接待禁军士兵。这些
人虽然不去妓院了,不过还是不肯练拳脚。林冲问他们,你们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他们说,练那个有
什么用,林冲说,人家来打你们怎么办,总得学点本事防身吧,他们就说,有您林教头罩着我们,我们
怕什么呀。 后来事情又发生了一些变化,林冲的方阵还是经常缺人,而且就算来出操的,也是各个面黄肌瘦,萎靡
不振,无精打采,原来他的兵又去逛妓院了。事情是这样的,汴梁城乃是天下的都会,所以汴梁城的妓
院也都气势不凡,为了搞促销,各家妓院都挖空心思各出奇招,很多妓院都推出了“帅哥免费”的项
目,禁军的士兵于是蜂拥而至。这种事情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是我都能理解,美国的大学招研究生,只
要成绩好,不但不交学费,还倒找钱。但是还有另外一个道理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是天下没有免费
的午餐。比如说我,在美国念经济学博士的时候,每学期要修四门比物理系还难的课,考试成绩必须超
过B+,否则立刻停止资助。教授上课从来不说话,一进来就在黑板上展开式子,从黑板这一头写到另
一头,就象跑起了一列不可阻挡的火车,我抄笔记时就要不停地来回摇头,后来几乎得了摇头症,别人
还以为我什么事情都喜欢唱反调,真是冤枉,还有人认为我有癫痫症,甚至有人说我在吃摇头丸。更厉
害的是,为了拿这笔钱,我每周要批改一百五十份本科生作业,带三次讨论,组织一次答疑,每学期还
要监考五次,每天跑来跑,去象唱戏的赶场,有时候根本没时间念书,就这么辛辛苦苦,学生还要告
我,说我的英语太差,要求学校换人,以免误人子弟。 东京禁军的士兵也是这样。汴梁妓院的帅哥可不是想当就当,每家妓院都找来了资深的妈妈桑组织了评
委会,要经过三道筛选才能入围,禁军的士兵条件过硬,所以全都有恃无恐。后来还组织了规模盛大的
颁奖典礼,结果发现中选者都是禁军的战友,他们说,咱们禁军就是行。其实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并不
是只有禁军的士兵最帅,而是其他的帅哥都比他们有钱,所以对这种免费活动缺乏兴趣。在典礼上,禁
军士兵全都身批绶带,头戴桂冠,手捧奖杯,春风得意,趾高气扬,很多围观的群众都拿了本子过来要
求签字,有的人抱着一个妓女,以凯撒大帝的语气很有信心地写下了“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
了”,有的人写的是“爱江山更爱美人”,还有的人写的是“我见美人多妩媚,料美人,见我应如
是”,大家说,不愧是军人,果然出语惊人、不比寻常,最后他们就在一片奔雷一样的热烈掌声中缓缓
步入妓院的大门。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进去之后到底都在干什么,后来他们出来的时候,见了面第一句
话就要说:“打死我我也不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出来的还是运气好的,有的人根本就不让走
了,白天当大茶壶,晚上陪妈妈桑,眼前发黑,走路打晃,眼看就要不行了。 林冲听说了这些事,气得暴跳如雷,也带了兵器跑到妓院要人,林冲倒是没有上来就打,按照先礼后兵
的原则,林冲指责他们破坏国防建设,是杀头之罪。妓院的人都知道林冲是禁军的教头,有盖世的武
功,见他来势汹汹,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把人交了出来,这些人里有一半已经没法走路了,林冲只好
雇了一批轿子把人送了回去。但是这些妓院全都有后台,所以事情根本就没完,他们写了状子,告了御
状,说林冲恃武行凶,破坏正常营业,兵部的头头只好又把林冲找来骂了个狗血喷头,问他为什么要管
闲事,要是事情闹得再大,连兵部都不能帮他了,还扣了林冲半年工资以示惩戒,当然雇轿子的钱也就
不能报销,林冲气得连喝了三天闷酒,这也很好理解,这种事情换了谁都要撮火。但是这件事还是没
完。林冲打过很多黑社会的人,黑社会实在气不过,感到很没有面子,就组织了大批人手攻打林冲的
家。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不但带了各式武器,还请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黑道高手来给他们助拳,就是在
大相国寺看菜园的“花和尚”鲁智深! 这天晚上,林冲正在家里吃饭,听到楼下人声鼎沸,发现有很多面目狰狞的凶徒手持刀杖火把,正在高
声叫骂,让林冲出来说话。人群簇拥着一个胖大和尚,面如锅底,目露凶光,僧衣敞怀穿着,但是胸前
是黑乎乎的,还是看不见肉,这是因为他的络腮胡子刚硬且长,已经盖住了肚脐,手提一根水磨禅杖,
正举着一个葫芦大口大口地灌烧酒。黑社会的人挤满了整条大街,每人嘴里都含着从南洋土人那里买来
的毒吹管,有人手持强弓硬弩,箭头裹着点着的油毡,有人推着投石车,有人扛云梯,有人抬撞阑,有
人肩上扛着土制炸药包,林冲家的楼下铺了十几排烧红的铁钉板,还架上了十几个油锅,熊熊火光照得
汴河的水面也是一片通红,滚油洒得遍地都是。一声令下,林冲的楼房就会立刻陷入了一片火海。黑社
会的人击掌相庆,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他们洋洋得意地说,这下看林冲是出来还是不出来,别说是他
家,就是汴梁城都可以打下来!
(三) 林冲在上梁山之前,和太尉高俅一起住在汴梁城里,所以他还和高俅的儿子高衙内住在一座城里。高俅
乃是一个天阉,所以他的儿子是从族兄那里过继来的。高俅望子成龙,给儿子遍防奇方秘药,以至闹出
鸡人之祸。按照一般的说法,汴梁城的鸡人都被林冲杀掉了,但是据我所知,汴梁城还有最后一个鸡
人,就是高俅的儿子高衙内。一般来说,如果闹出了什么事,挑头的往往一点事都没有,倒霉的都是些
跟风的。根据我的经验,这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由于具有这样的信仰,出于明哲保身的目
的,我就从来不随大流,以至大家都误认为我具有特立独行的品格。 高衙内本来是汴梁城里最早的一个鸡人,但是没有死,这是因为后来林冲搞大清洗的时候,他已经不在
街上闹事了。高俅发现形势不妙,就带了很多人到街上,说是助剿,他们跑遍了整个汴梁城,终于找到
了高衙内,用铁链子锁上,硬是给拽回了家,用毛巾堵上嘴,关在了地下室里,总算躲过了林冲的追
杀。后来徽宗皇帝清洗汴梁人对鸡人之祸的记忆,高太尉的意见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为了给高衙内脱去
野性,高太尉咬了咬牙,把他在家里一锁就是一年多,随着心智渐开,慢慢地就老实了下来。其实激素
带来的的疯狂与躁动并没有消失,被压抑的欲望逐渐转变成了一颗奔腾驿动的心,所以经过十二年的变
迁,高衙内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文学青年。有关高衙内的问题,我认为弗洛伊德的理论就具有
很强的解释力。 高衙内是汴梁城里出了名的风流才子、青年作家,在汴梁城里留下了无数传说。高衙内住在高府内院里
的一座角楼,二层是卧室,一层是书房。高衙内就在书房里写言情小说。书房里有三面墙的书架,堆的
是经史子集,全都是崭新的,说明从来没有看过。在书桌下面,有一个暗格,里面放的都是春宫图,全
都很旧,一开始也是新的,后来渐渐地书就变厚了,因为边角都卷了起来,后来又薄了,这是因为翻得
太厉害,很多书页都掉了,有人说看书要把书“从薄读到厚,从厚读到薄”,说的就是高衙内。高衙内
的书房里挂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曾因酒醉鞭名马”,下联是“生怕情多累美人”,横批是“无悔今
生”。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老婆对我非常不满,说我又开始胡编,因为这是郁达夫的句子,对此我有
不同的看法。现在大家都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抄《狮子王》,李白在抄《新鸳鸯蝴蝶梦》的
歌词,一说起《失乐园》,就认为是渡边淳一写的,没人知道弥尔顿,很多人都看过村上春树的《挪威
的森林》,但是已经不知道它来自The Beatles的名曲了,真是人走茶就凉……更有甚者,最近王菲唱
了一首《笑忘书》,就有很多人在写情书的时候加这么一个标题,但是没人知道昆德拉的小说
《BookofLaughterandForgetting》,人还没死,就把人家忘了。我还怀疑,等到我的小说写成,大家
就会认为《水浒》是我写的,我没有这么不要脸,所以才一再声明“据施耐庵在《水浒传》里记载”,
这是有目的的。由于具备这种意识,我虽然对高衙内这个人大有微词,还是不顾后果地和我老婆辩论了
起来。在高衙内的书房里,还有全套的文房四宝,光毛笔就有一千多支,也全都是新的,这是因为高衙
内写书从来不用笔,而是用他的小命根。据我所知,写作的工具代表了一种写作的方式,比如说我,现
在用电脑写作,所以我是一个现代派的作家,我老婆是个电脑盲,是用圆珠笔写作的,所以是一个古典
派。这种分类还是相对的、流动的概念,比如说高衙内,用身体写作,在当时,他就是一个后现代派,
但是现在,有一些女作家在用乳房写作,这是高衙内的现代翻版,从文化人类学的观点来看,就变成了
新潮复古派的作家。 据说,高衙内在爱上林娘子之前,已经失恋了五十次,由于多愁善感,每次失恋都会让他感到人生的绝
望,于是就要在一块布上画一颗五角星照亮内心的黑暗,后来终于画成了一面美国国旗,有人就说高衙
内是个亲美派,以此作为把柄在政治上攻击高俅,这就再次说明人经常会被人误解。这样的事情在历史
上不断发生,比如说以前有个陕北的老农,因为听了《东方红》,感到非常激动,就在一块白布上画了
一面红太阳,结果被人打成了汉奸,其实那时候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个日本国;还有一个台湾的政府官
员,也多愁善感,所以有和高衙内类似的习惯,他找来了一块红布,在上面绣星星,不过他只失恋了五
次,就绣成了一面五星红旗,还写了一首歌叫《绣红旗》,每天晚上喝醉了酒就坐在门口自弹自唱,所
以被误认为是来自北京的间谍,后来被审查了很久,丢掉了工作,这都是些冤案。据高衙内自己说,他
的爱情总是被负心的女子抛弃,但是据我所知,事情也不是这样的,从来没有人对他负心,因为从来没
有人接受他的爱情。高衙内属于想象力过于丰富的那一类人,街上的女子跟他随便说句话,比如说,把
你脚拿开,踩死我了,他就认为这是人家对他情有独钟的表白,意思是让他抬脚跟着人家走,如果根本
没跟他说话,他就认为人家是欲说还休,然后他就开始想入非非,陷入一场单恋。总而言之,他认为天
下的女子都对他有意思,出于尊重妇女的目的,他在爱情面前就永远无法抗拒。这股酸劲一上来,他就
必须写言情小说来排遣一腔的相思之苦,否则浑身的衣服都要哧哧地冒白烟,有一次高衙内在街上看见
一个窈窕淑女,一时情难自已,把浑身的衣服都烧掉了,大家还以为他在搞行为艺术,不过当时是冬
天,所以冻得感冒发烧,差点闹出心肌炎,养了一个多月没法出门。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后来高
衙内出门就要穿上七八层衣服,鼓鼓囊囊的,就象一个宇航员。高衙内天赋异禀,据化学家分析,他的
头发里含有大量酚酞,因此具有PH试纸的功能,由于高衙内太酸,所以头发就变成了亮闪闪的橙红色,
好象染过一样。而且由于高衙内头上长了一个肉冠,所以他必须把头发拢到中间高高隆起,这种发型就
是标准的鸡冠头,因此高衙内看上去,就是一个现在的“新新人类”。对于这样的人,我完全不感到陌
生,因为在我的身边,就到处都有,碰上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随时拿着一根棒球棍子,一犯酸就
往脑袋上来一下,多来几下,不改也得改了。 但是高衙内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八十多岁,只是曾经因为被林冲追杀而受过一场虚惊,这是因为宋朝是文
人的天下,所以作家的地位很高,没有人敢找麻烦,很多人惹了事端,都要换上文人装束避难,因为谁
也不能打文人,就象现在的人,出门要戴校徽,冒充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人偷钱包,说明我们国家现在
尊师重教。由于文人势力大,所以军人的地位就低,所以就谁也不能打。地位低一方面体现在经济上,
比如说林冲当禁军教头,工资就比太学的大教授低三级;另一方面,又体现在工作环境上,大宋的新兵
都要到吐蕃边境驻防一年,由于距离印度比较近,所以味道就不太好;由于待遇低、条件差,所以地位
低又体现在了人员素质上,比如林冲手下的兵不好好练,林冲说,你们这样吊儿浪当不嫌丢人吗,这人
就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教头您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但是后来情况又有了新变化,因为饷银
不够花销,所以军队的人就开始作生意,很多都赚了大钱,所以大家都抢着当军人(当军人就是为了作
生意,作生意就要当军人),特别是山东登州府一带的武职,在市场上已经卖到了天文数字,因为那地
方离高丽近,可以走私,不过这是后来的事了。众所周知,后来林冲和高衙内结了怨,所以有人认为,
这件事情不仅仅是个人之间的感情纷争,而且是文人和军人之间的矛盾,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已经上升
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由阶级性质的差异决定,所以是不可避免的,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不完全对。 为了探索林冲和高衙内之间的这一段恩恩怨怨,我查阅了大量的史料,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我
老婆一起泡在了北大图书馆里,每天一大早就带着面包和矿泉水进去,直到关门才出来,由于我们俩每
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久而久之,就在水磨石地板上磨出了四个深陷的脚印,象马克思在大英图书馆,
由于总是一动不动,久而久之,阳光就在对面雪白的墙上印下了两个黑乎乎的倒影,象达摩老祖面壁,
但是这些对于他们,是孤独的象征,对于我们,就成了爱情的见证,我的幸福简直无以言表……我找到
了一本高衙内在八十岁的时候所著的《墓中回忆录》,我老婆说,这不是夏托勃里昂写的吗,我说不
是,这是另一本,是高衙内写的。在有关林娘子的章节,他这样写道: “我相信是每一个黑夜的来临在呼唤着回忆的来临,时间的伤口因而裂开,沉睡的疯狂是时间蓄谋已久
的血液,它被酣睡的城市里恣肆的鼾声惊醒残梦,于是义无反顾地汩汩涌出,我开始沉溺于在这个时刻
玩味我八十年来永不停息的躁动。此时此刻,光影与空气晦涩而又滑腻,从我肌肤的每一个缝隙,生气
勃勃地涔涔沁入,它们都带着一种独特的气息,在多年的疏理之后,掀动我心底那本蒙尘的书恻,就象
一把神秘的钥匙,在对期待已久的锁,完成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契合,把我绵延的相思推入没有止境的追
寻。 我是一个有着过多记忆的人,于是我的生命,就在向前永不停歇的追溯中无限延长。在每一个明暗合流
的寂寞夜晚,所有的往事都会涌上心头,象清晨的露水贪婪地吸引我生命中散落的阳光,我的心象初开
的花瓣就这样为涌动的记忆尽情滋润,尽管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耄耆老人,岁月在我沧桑的面容上已经
留下了过多的风尘,我的心依旧柔弱敏感,一如年少,等待着再次受伤。” 书的这一页被人涂抹得乱七八糟,有很多读者情不自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有人说:“这么大岁数
了,还想谈恋爱?”有人就说:“难道岁数大了就不能谈恋爱吗?”有人就接着写:“没说不行,就是
恶心。”“恶心不恶心关你什么事?”“恶心人上别的地方去!”“不许歧视老年人!”有人看不下去
了,就说:“在书上乱涂乱画最恶心。”有人就说:“你不也在乱涂乱画吗?”“你自己也在乱涂乱
画……”鉴于这些内容与本故事无关,所以从略。 “我知道,她的微笑是我最后的防线,那个名字承载着我生命中最多的重量,让我一生中所有其它的遭
遇都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我那些蓬勃的心跳都是为她敲响的鼓点,所有真正属于我的那一切都已经遗失
在了那些不安的时刻。我相信那些时刻与我内生休戚,我流离一世,只是在寻找那些失落的片断,我匆
忙奔走,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今天,每当她的笑魇在我的梦中怒放,来自她的醇香依旧会从记忆的底层,仿佛在黎明翩翩起舞的
朝阳,将暗夜一般沉默的我悄悄唤醒,那是液体的火焰,将我全身湮没,最终融化了我全部的色泽,将
我陷落于最深重的颓唐却为若即若离的极乐流连不返,我透明而软弱,浑身泛起光泽,我可以想象那些
冲出我胸腔的呼吸,当它们在空气中喷薄而去,一定也象我一般,形近消弭却有无穷的快意。我无法忘
记她婀娜的倩影,却象无语的刃锋划过我的心头,我用血在心上留下她的足迹,这就象是刻舟求剑,我
却要在此永远涉足同一条河流。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她是爱我的!!!” 八十岁的高衙内还有这么酸,年轻时候的高衙内就更加可想而知,可惜没有其它的书传下来,所以无法
领教。由于高衙内酸性太强,所以他坚持躲在脂粉堆里维持生态的平衡,因为他认为女人都是碱性的,
可以和他发生中和,这完全是一派胡言,但是由于世界上酸人太多,所以谬种流传,酸人认为女孩子都
是为他们这些人而存在的,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误解。有一个来自西安的歌手张楚对这种看法表示了强
烈的不满,在一九九四年,他演唱了一首歌曲,唱道:“姑娘,你不该是肥皂”,说的就是这么一回
事。 有关高衙内的回忆录,由于后面的内容越来越酸,我决定不再转述。现在所有文献达成的共识认为,高
衙内曾经热烈地追求林娘子,但是有关高衙内文中林娘子曾经爱上高衙内的陈述,则没有找到任何证据
支持。文献的共识还认为,高衙内对林娘子的追求引起了轰动全城的林冲追杀高衙内事件,最终导致林
冲入伙梁山,当上了一名土匪。我与这些文献的分歧在于,它们都将事件归结于情敌之间的纠葛或者军
人与文人之间的阶级冲突,我的研究则认为,这起事件还有其它的原因。 (四) 这是一个初夏的夜晚,梁山上成群的萤火虫已经在和满天的星光交相辉映,就好象在林冲的头顶又沉淀
了一个动荡的天空。山里的风有着暧昧的震颤,不经意地撩动细腻的神经和血管,林冲的心就变成了一
个提线木偶,开始在胸腔里上演所有过往的悲欢。林冲坐在梁山大寨门外的圆石上展开回忆,就象在无
穷阶上展开一个泰勒级数,他不知道哪里才是可以停留的终点,于是梁山上的兵士就在永远地听到他口
中含混的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林教头到底是怎么啦,他怎
么会不知道他是谁呢?”梁山上的一众头领都为林冲担心,所以派了大仙人公孙胜来开导他,说,既有
去处,何必知来处,既有来处,又何必知去处,所谓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林兄弟何必
自寻烦恼呢。林冲听了之后,每天又开始念叨公孙胜的话:“既有来处,何必知去处,既有去处,又何
必知来处,我现在什么也没有,那我要知道什么呢?”由于对公孙胜的话想得太多,林冲后来就把它推
广成出了有关马尔可夫过程的讨论,这是世界上首次对无记忆性随机过程的思辨,但是梁山上的人都不
懂概率论,所以都埋怨公孙胜,本来是让他去开导林冲,这下把人家弄得更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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