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在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林冲坐在梁山大寨门前的圆石上回想人生。其时已近夏末,暑气的残渣依旧在
空气中浮泛,象飘舞的灰尘,呛住每一个毛孔的呼吸,象一张粘腻的网,收紧每一寸的肌肤的舒张。蝉
声里穷途末路的恐惧已经如火如荼,象沸水里惊惶失措的气泡,从槐树丰满的树冠里夺路而逃。林冲着
一身灰色的葛布衣,虽然敞开了领口,胸肺之间的蒸腾依然清晰,被气温感染的记忆,变得象血液一般
稠密而不安。在每个浮躁的傍晚,往事都在展现无限的轻佻。林冲就象往常一般喃喃自语:“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我要干什么?”“你死到哪里去啦?又在发神经呢?”一个粗哑的女声象一颗流弹,从背
后袭来,随后是一阵沉重的脚步,象一阵阵重锤,把林冲的记忆里伸展的藤蔓踩断。来人是“母夜叉”
孙二娘。孙二娘揪住林冲的耳朵,说:“不知道老娘想你?还不跟我走?”林冲缓缓站起身来,跟随孙
二娘走向后寨,脚步就象一阵弥漫的雾气,抚过山道的石级。 守寨的女兵看见孙二娘和林冲走来,互相看了一眼,全都臊得满面通红,等到二人进寨,就各自戴上了
一副从北方罗刹国,也就是现在的俄罗斯,用一箱山东广饶酱驴肉换来的狐皮护耳,由于已经戴了整整
一个夏天,所以先是捂出了痱子,后来又发炎长了疮。她们这样作是为了达到隔音的效果,其原因在
于,孙二娘做爱的时候总是在忘情地叫喊,由于练过气功,所以其声沛然莫御,好象山呼海啸,从地下
的秘室汹涌奔泻而出,可以直达寨门;不但声强惊人,而且音色特异,摩擦力极强,象硫磺气息涌进呼
吸道,象一把运动的平板锉飞溅着大颗的火星,一旦达到高潮,听者就好象被放上了一架刨床,等到一
切复归平静,身体就已经变成了一根光滑的梆子。守寨的女兵以前都是些纯情的学生,没经历过这种场
面,很多人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都给吓坏了,以为头领遇险,立即拉响了警报,把整个水泊梁山都惊动
了,后来大队人马舞刀弄杖如临大敌一般地蜂拥而至,以为发生什么暴力流血事件。梁山一众头领冲进
孙二娘的寨府,下盘功夫不硬的都摔到了地上,这是因为地板在猛烈地振动,大家惊惶失措地叫喊:
“地震啦!地震啦!” 后来大家循声冲进地下的密室,才发现全都是一场虚惊,但是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各人具有不同
的认识论基础,所以至今说法不一。大家看到,室内有三个人,林冲、孙二娘和“菜园子”张青,全都
身无寸缕,孙二娘脖子上缠着一根缰绳,身体悬空,手脚用四根铁链吊在天花板上,身体绷得笔直呈水
平。梁山好汉不由得齐声喝采,识货的都知道,这是“金刚铁板桥”的上乘硬功。会这门功夫不难,难
得是,还有一个林冲骑在孙二娘身上。林冲手握马鞭,正在向孙二娘身上奋力抽打,双脚套在一副马镫
里,身体起伏,上下蹬踏,马镫又不是一般的马镫,通过一根曲柄连着天花板,随着林冲的踩踏,天花
板上下振动,这不是为了制造地震的假象,而是为了让孙二娘的身体起伏颠簸。马镫不但带动了天花
板,还在驱动着一个八千立方的超级水泵,这样就保证了张青菜园的灌溉工程。张青站在一边,前后左
右地摇动铁链,这是为了制造更为强烈而且不确定的震颤。但是后来没过多久,张青就和孙二娘分居
了,原因不是孙二娘给张青戴了绿帽子,而是因为孙二娘叫得太厉害,以至张青的菜园里养的猪都会闻
声癫狂,四处狂奔,把菜苗都踩死了。不过没过多久张青就感到十分困惑,这是因为他的水泵没有了动
力,所以很多菜干死了,两相比较,到底那一个更划算那可真不好说。 不过梁山上的其他人后来都嘲笑张青是丢西瓜拣芝麻,具有小农意识的残余,这是因为林冲变成了梁山
的动力中心,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孙二娘寨楼里的活动天花板不但连接了超级水泵,还要驱动磨坊、豆
腐坊、打谷机、舂米机,外人到梁山参观,看到的就是一幅欣欣向荣的农业自动化蓝图。孙二娘的天花
板,还连接了一部杀猪机,装着一把长十好几米的折叠铡刀,平常嵌在槽里,杀猪之前,屠夫“操刀
鬼”曹正就给林冲打个电话,电话当然没有现在的先进,是一条绳子,两头装个小筒。曹正告诉林冲要
起铡了,林冲就踩一下,让曹正把猪头赶到按到槽里,然后曹正就象电影导演一样说一声“CUT”,林冲
就再踩一下,铡刀落下来,猪头就齐刷刷地掉了。再后来梁山的寨门都是机械化的了,也跟天花板连到
了一起,如果有车骑进出,门丁就通知林冲,林冲踩一下马镫,门就可以打开。后来梁山上就有人总结
到,性是推动历史的动力,比弗洛伊德的类似理论要早了接近八百年。 有关这件事,大家意见不同。寨里的女兵都很年轻,所以有人认为是林冲在锻炼身体,在搞健身自行车
一类的体育活动,有的更加幼稚,认为他们是在玩荡秋千的游戏,有的人自作聪明,说,你这土鳖,荡
秋千早过时了,不懂了吧,这叫海盗船。梁山好汉绝大多数都见过世面,所以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黑旋风”李逵天真烂漫,当即向对林冲发出了正义的怒吼:“放下你的鞭子!”后来成了梁山上
的经典笑料,一直流传了好几百年,后来光荣传统一直推广到了延安,崔嵬、张瑞芳排演革命话剧《放
下你的鞭子》,根据的就是李逵的创意。那天之后,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孙二娘和林冲是一对S/M
(sadist/masochist),在梁山上招来天怒人怨,说他们是狗男女,不正经。但是据我所知,林冲终日和
孙二娘厮混,其实还是只和打仗有关,在梁山上住了六年,林冲已经复习了整部世界战争史,由于曾经
化身成千上万的名将,于是经常有庄周之惑,到了后来,林冲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不但搞不清楚自
己是谁,把这成千上万的名将也都弄乱了,你要是问林冲,是谁盘肠大战,他肯定不会说是罗通,而要
告诉你是典韦,如果你问他,是谁赤膊上阵,他不会说是许褚,而说是林冲,说完之后,他就要皱紧眉
头,自言自语:“林冲赤膊上阵,那我又是谁呢?” 到了再后来,林冲已经把打仗和做爱完全弄混了。林冲出马对敌之时,常常两眼发直,然后脱掉裤子,
敌将全都瞠目结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愣之下,突然看银光一闪,胸前就是一凉,然后眼前鲜血迸
溅,象三月的桃花绽放。靠这一手,林冲轻松地杀掉了很多人,敌人后来都说林冲手段卑鄙,这就是冤
枉,因为林冲并非有意为之,是真的搞混了。不但敌人不满,自己人也都大摇其头,“圣手书生”萧让
批评林冲打仗是靠下半身,显得粗鄙不文,林冲没说什么,倒是把孙二娘气坏了,说,下半身 怎么
啦,就许你们这些文化人用下半身写诗,就不许我们练武的用下半身打仗吗? 我写这一段的时候,我老婆和我同事都批评我,说太不象话,完全是扯淡,对此我不同意,因为把做爱
的热情和战斗的理想弄混的事情,在我们的生活里就随时发生。比如说文革的时候,有一批正值豆蔻年
华的知青,男女之间不谈恋爱,只谈打仗,从云南跑到缅甸去参加人家游击队,结果又让人家给送了回
来,后来结了婚,才知道过日子应该是饮食男女,而不是打仗。我同事就说,那个年代特殊,没有说服
力,我就说,现在也一样,比如四年前的北京,就有好多人大晚上不在家呆着,跑到剧院崇拜古巴的狂
人切格瓦拉,认为游击战争非常好玩,我认为也是一样的事情,有人说这属于信仰的偏执,我认为事情
没那么严重,这些人只不过在性方面的认识有所欠缺,把一些问题搞混了而已。 言归正传,回过头来总结林冲,林冲在梁山上当土匪头子,其实混得也也很招人烦。后来林冲变得越来
越深沉,总是思考“我是谁”这样的哲学基本问题,在梁山山寨里引来了很大的争议,把大家都搞糊涂
了,见了面就问:“你知道林冲是谁吗?”
“我怎么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大家都不知道,后来还是“急先锋”索超作了总结性发言,他是个急性子,又是大名府人氏,
所以说了一句北京话:“操,累不累啊,哪那么费劲,丫是什么呀,我告你们其实就一傻逼!” (二) 据施耐庵在《水浒传》里记载,在上梁山之前,林冲在汴梁城里住。据我所知,林冲在汴梁城里生活得
并不快乐,不但招来了一个性变态之名,后来还折腾进了大牢,这是因为他拿着一份十二年前的天子手
谕,坚持要杀高衙内。对于这件事情我有自己的看法。我上大学的时候,学马列主义哲学,老师说事物
既有普遍规律,又是发展变化的,对此我有一些体会。比如说,我爸我妈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们班
上有个印尼华侨,比大家都要有钱,用一台缝纫机、一块手表和一辆自行车搞定了建筑系的校花,这说
明,事物存在普遍规律,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钱都很重要。另外一方面,这些东西我现在也买得起,
但是我谁也不能搞定,因为现在的标准提高了,这就说明事物是发展变化的。林冲吃了亏,就是因为他
不懂辩证法,尽忠职守没有错,但是事物是发展变化的。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这一类人,对于事物的
变化,就从来都赶不上趟,所以还是自认倒霉吧。 林冲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住了很久,一开始是不厌其烦地地宣传鸡人,后来又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就是
三缄其口,一言不发,但是动作很多,这就应了一项孔夫子说的美德:“讷于言而敏于行”。大理寺的
狱卒发现,无论什么时候,林冲的双臂都在比比划划。有一个狱卒比较有文化,说,南朝有个殷浩,罢
官回家之后也是这样子,后来大家发现原来他是在凭空写字,写来写去只是四个字,“咄咄怪事“,看
来林冲也是在写字,咱们看看他写什么。这些人看了很久,也没看出所以然来。这是因为林冲根本没有
写字,而是在画画,而且是寓画于枪法。虽然身陷囹圄,但是林冲还是发挥了理想主义者的本色,林冲
的心灵早已插上双翼飞赴边疆。林冲挥舞双臂,这是在擎枪冲杀,画出长河落日,画出大漠孤烟,画出
塞北的群山,画出云南的雨林,画出长白山里傲立的针叶树,画出日喀则上空耀眼的群星!说他坐地日
行八万里已经不够了,不如说是孙悟空的跟斗云,一下就是十万八千里之遥。 不但开发了枪画合一的绝技,林冲还把数学和武学结合到了一起。有一段时间里,狱卒经常看见林冲平
伸双手,作挺枪状,飞速地来回摆动,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在一个点上静止下来,他们看了也都
要面面相觑,据我所知,这就是数学分析里的区间套定理。后来林冲在战场上施展这路枪法,枪尖的轨
迹形成一个个逐渐收敛的闭区间,始终缠住敌将,最后区间趋向于零,敌将就完全消失,化为乌有,至
于到哪里去了,林冲也不知道。敌人找他问,林冲根本答不上来,就说可能是进入了时间隧道,说不定
哪天就会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冒出来,就象现在有人说,泰坦尼克号的船长没有死,说是看见他坐在北
冰洋的一块浮冰上抽烟斗,但是具体的时间地点,就无法保证。后来林冲又把区间套定理枪法从数轴上
推广到了二维空间上,就是林冲用枪不断地划出越来越小的矩形,成功地演示了矩形套定理,但是战斗
效果和以前是一样的,就是敌将收敛成零,敌人感到很害怕,认为林冲在搞巫术,林冲说,这明明是科
学,怎么可以说我搞巫术呢?不光敌人指责他搞巫术,林冲刚上山的时候,梁山的大头领王伦也表示不
满,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要求林冲有所收敛,后来林冲火并王伦,这件事多少也是起因之一。 林冲坐在监狱里,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开发出了这么厉害的成果,对此我也有一定的体会。我考上大
学后,学校把我们送到昌平的山沟里住了一年,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从校门口走到公路上要经过一大
片麦田,路程有两千八百米,从这个路口到县城,还有七公理,图书馆里没有多少书,没有舞厅,没有
酒吧,没有饭馆,所以没事可干,只好上自习,据说我们那一拨人是学校历史上最用功的学生,后来出
了好几个六级满分的高人。这些都说明了逆境出人才的道理。但是我不喜欢,这简直就象是自慰,因为
不喜欢手淫,所以我一想起自习这件事就要吐出来,结果我的大学成绩单难看得很,给我出国留学带来
了很坏的影响。我们那地方后来出了一件事,就是在四年前,也就是两千年的春末,有个女同学在距离
校门口一千五百米的果园遇害,学校禁止同学搞悼念活动,大家都很不满,这说明年轻人不理解学校的
良苦用心,要是都去写悼词扎白花去了,哪还能再学习啊? 林冲在大理寺里长住,是因为有关处置他的问题一直悬而未决。朝廷里存在不同的看法,有一些人,以
高俅为首,强烈要求将林冲就地正法以绝后患,还有一些人认为林冲有功于汴梁,理当网开一面,还有
一批人也同意不杀林冲,但是这些人怀有恶毒的目的,因为他们家里都死过鸡人,认为把林冲杀掉也未
免太便宜。经过旷日持久的辩论,这一批人势力最大,占了上风,决定把林冲发配到沧州的流放地劳
动。据史料记载,北宋的沧州监狱和西班牙人殖民时期的墨西哥监狱齐名,都是世界上著名的人间地
狱,这些人心满意足地说,这下林冲可要生不如死了。他们还专门聚到一起大排盛筵,举杯庆祝沉冤昭
雪、大仇得报,激动得老泪横流,由于过于兴奋,酒喝得就不免过量,很多人当场发作了心血管病或者
脑血管病,有的造成了半身不遂,有的成了植物人,还有的人干脆就不治而死,但是他们在蹬腿闭眼之
前都奋力地留下了遗言,说丧子之痛终有了结,也就可以含笑九泉啦。 但是事有不巧,林冲到了沧州的牢城,不但没动刑,连一百杀威棒都没打。事情是这样的,管营老爷本
来打算照章办事,林冲也是个本分的良民,二话没说就脱掉了裤子趴到了地上。但是牢城大堂里的人都
愣住了,谁也不动手。有关林冲免掉杀威棒的事迹,是法国女诗人萨福免死故事的中国翻版。萨福因为
行事有伤风化,被判处死刑,在临刑之前,她脱掉上衣,袒露出美丽的乳房,现场的群众都被惊呆了,
他们说,有着如此完美胴体的女子不应该被杀掉,美丽就是饶恕一切的理由,一时传为佳话。由于沧州
牢城是监狱,所以和世界各地的监狱一样,聚集了很多同性恋者,众所周知,林冲的身材也很好,从管
营到狱吏,看到林冲的屁股,就全都口水横流,说不出话来,后来经过研究,决定把林冲的杀威棒免
掉,以免把屁股打坏,招来焚琴煮鹤、暴殄天物之讥。按照马列主义教师的思维,这件事情里可以看出
辩证法,事物的一般性在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浪漫的法国人懂,中国人也很有情调,特殊性又在
于,在法国是对女人的宽容,在中国则是对男人的爱护,这里就存在文化差异的问题,已经是“亚洲价
值观”了。这件事情还说明,辩证法是无处不在的,所以在本文的叙述中就含有大量的辩证法。按照新
左派的路子,这件事情又引发出了关于另外一个问题的思考,萨福的出生地LESBIAN,后来变成了专有
名词,专指女性同性恋,人人都知道,但是沧州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这就说明我们所生活的地球
貌似人人平等,其实即便是在同性恋问题上,都还是一个西方中心的社会,这就应了孙中山先生的一句
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有关鸡人家属的弄巧成拙,因为我一向悲观,所以我的观点认
为,这件事情还说明了一个问题,就是人们的愿望往往都是很难实现的。 据林冲后来回忆,他这一生中,曾经在汴梁、沧州和梁山三个地方居住,但是最欢迎他的地方还就是沧
州牢城。处处享受的都是特殊待遇,不但没受皮肉之苦,而且还发了牢城职工食堂的饭票。这些都让他
很满意,职工食堂的伙食虽然也不怎么样,但是至少可以保证卫生。林冲刚到的时候吃过配军灶,光打
米饭的队就要排半小时还多,米饭从笼屉里倒到桌上,垒成一个斗笠尖的形状,布满了绿头苍蝇,远远
看去就象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这些苍蝇都是狱吏养的宠物,所以要打米饭必须跟苍蝇说劳驾,碰上新来
的,苍蝇就要欺生,说什么也不起身让地方,林冲刚来的那天就给饿得眼冒金星,差点休克过去。林冲
在沧州住,这里大大小小管事的,虽然都是他的上级,但是都喜欢他,见了他就要甜腻腻地笑,笑得他
心里发毛,有的人更加热情一点,挨得近的时候就往他身上蹭,林冲的房间里,也经常会出现一些神秘
的纸条,平常洗了衣服晾在门外,内衣经常不翼而飞。所以林冲在沧州住,随时都要提心吊胆,睡觉不
敢睡实,吃饭防人下药,屋里随时准备湿毛巾,防止有人用迷香熏他,进屋都要先用脚踹门,这是担心
有人躲在门后往他脑袋上来一闷棍……后来他往家里写信,让林娘子想办法给他找一个铁裤裆寄过来,
结果好象泥牛入海,托人打听才知道,林娘子已经上吊死了,后来他又想起来,就算林娘子还活着,茫
茫汴梁城里,都找不着那东西了,要是造个新的,非得把家里的锅给砸了。我再给林冲作一个总结,林
冲活了一辈子,就是在沧州混得最有人缘,但是他又不喜欢这么过,后来就离开沧州,上了梁山。 施耐庵在《水浒》里说,高衙内为夺林娘子,派人来追杀林冲,林冲奋起自卫,然后走掉了。据我所
知,有关林冲出走的事情,还有其它一些说法。一说与施耐庵看法类似,说高衙内出于对自身安全的考
虑,担心林冲杀个回马枪,就重金礼聘刺客暗杀,结果也是林冲奋起自卫,逼上梁山;一说认为,不是
高俅杀林冲,是其他的鸡人家属发现林冲在沧州过得挺好,感到非常生气,就派人来杀他,另一说则对
前两说的分歧作了综合处理,认为这一批人和高俅勾结在了一起,动机乃是前述目的的集合,所以派人
来杀林冲;另外一些说法在我看来则更有真实性,其一认为沧州牢城的人发现勾引林冲无效,决定霸王
硬上弓,可惜林冲天性警觉,发现了情况,最后杀光了这批人,跑到梁山上去当了土匪;还有一种说法
认为,林冲是自己走掉的,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扛枪提棍,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梁山,一路上有人
问他,你到哪里去,他就会充满自豪地大声回答:“到梁山去!”其声中气充足,有如黄钟大吕,响彻
四野,如果是走山路,回声交相激荡,数日萦绕不散,过路人听了,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也不知道到
底在说什么,也会心胸激荡,胸臆难平,受到了很大的鼓舞,进入了人生的一个新境界,糊里糊涂地,
就跑到梁山上去当喽罗兵去了。所以林冲上梁山,不光光自己一个人去了,一路上还吸引过去很多人,
这就说明,无论古来今往,榜样的力量都是无穷的。 (三) 林冲在梁山上住了六年,不但用下半身写完了一部世界战争史,还把过去的这些事都想起来了,后来他
想起来,原来他的一生就是这么度过的。但是他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就是他老爹是怎么死的。 据我所知,汴梁城里闹鸡人之祸的时候,皇上放了黄榜,遍访高人清缴鸡人,林冲挺身而出,单枪匹马
平乱,当上了八十万禁军的教头。后来骑着高头大马凯旋而归,肩扛丈八蛇矛,矛杆上穿着四具鸡人的
尸体,一路在群众的夹道的欢呼声中招摇过市。林冲的老爹站在人群里,看见林冲远远过来,突然瞪大
两眼,手指林冲,嘴唇翕张,说了几句话,等到林冲抢到近前,就已经断气了。林冲问老街坊他爹死的
时候到底说了些什么,这些人全都打马虎眼,从来不肯说。 后来林冲随梁山大队开赴汴梁接受招安,朝廷给了一个将军之职,比八十万禁军教头要低一级半,还有
一个山东省的非农业正式户口,这样林冲和汴梁城就没什么关系了。以前手下的禁军士兵,在路上见了
林冲,就有这样一段对话。 “林教头,高升啊!恭喜恭喜!”
“多谢多谢!敢问一向可好?”
“还真是托您的福,小的不才,现在在盈香书院当保安部经理,全仗着您教的拳教啊,这才混上这差
使!”
“艺不压身啊,当年对你们是恨铁不成钢,可别往心里去!”
“这是哪的话啊,我谢您还谢不过来呢!要不然这样,也没别的能孝敬您的,您到咱们书院来玩,小姐
随便挑,酒水给半价!您可一定要赏光!” 虽然给了这么大的优惠,林冲从来没去过,因为林冲的脑袋里,现在只有一件事,找到老街坊,问清楚
老爹死之前到底说了些什么。 据施耐庵在《水浒传》里记载,林冲是在征方腊之后班师回朝的路上病死的,但是据我所知,林冲不但
没有参与征方腊,连破辽国都没有参加,这是因为他死在了汴梁城外的水泊梁山大营里了。再具体一点
说,林冲死在了孙二娘的帐中。林冲死之后,孙二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林冲今天很奇怪,抓住我脱
衣服。别人问她,这有什么奇怪,孙二娘就说,这个你们有所不知,以前都是我去抓他,我脱他的衣
服,他今天从城里回来,脸色就很难看,不知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问他他也不说,到底是怎么啦他
这是。林冲的亲兵也说,今天林头领从城里回来,回了一次帐,他一言不发,脸色发青,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中军参谋“神机军师”朱武也说,今天林兄弟气冲冲地跑到我这,问我什么时候发兵辽国,我告
诉他下月就走,他听了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把我都闹糊涂了!然后孙二娘又恍然大悟似的补充说,
对了,他今天一进来就脱我的衣服,一边脱一边说,给我备马,抬枪! 这天傍晚,汴梁城和梁山的大营都已升起炊烟,无风,所以烟柱能够笔直地矗立当空,“替天行道”的
大旗却依旧招展飘舞,这是因为林冲刚进城的时候找回了他老爹设计的烤羊肉串机,开动了大批的风
扇,于是梁山的精神风采依然。一切都象往常一样平静而寂寞,大寨里突然晴天霹雳般传来一声呐喊:
“杀呀!”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寻找声音的源头。一阵寂静之后,又传来了一阵凄厉的哭
喊。后来众人涌进孙二娘的营帐,孙二娘已经从声嘶力竭的哭天嚎地变成了隐约的啜泣,泪水涔涔而
下。孙二娘瘫软在地,浑身萎顿,扁平的乳房窝囊地铺在胸前,就象两张放凉了的比萨饼,孙二娘用手
指指身旁的林冲,奋力挤出了两个“他”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和孙二娘的一蹶不振相反,而林冲就
必须用《赤壁怀古》里说周瑜的一个词来形容,就是雄姿英发,两腿分开,上身挺得笔直,左手前探,
右手在身后,还紧紧攥着一根马鞭,双目眦裂,虎须戟张,嘴还没有合拢。围观的梁山好汉互望一眼,
都把嘴张开成林冲的形状,结果就不约而同地吐气开声:“杀呀!”其声响彻云霄,一直传到了汴梁大
殿,把徽宗皇帝吓得从龙床上摔到地上,出了一身虚汗,后来闹了伤寒,病刚好就把文武百官找来,
说:“如此虎狼之辈,岂能久留,不除之必成我大宋之患!” 后来给林冲办丧事的时候,林冲的身体还是那么一个姿势,僵硬得象一架炮制好的标本,根本扳不过
来,只是给穿上了铠甲,这是为了糊弄朝廷派来吊唁的钦差。人家问死因,总不好意思说是犯了马上
风,只好说林将军,纵马练兵,死在了校军场上。其实梁山的人说这个谎也很心虚,因为林冲的裤子里
还是鼓鼓囊囊的,好在来的钦差是个从小进宫的太监,所以没看出破绽,就这么打马虎眼过去。还送来
了一块吊匾,写的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等到林冲入土为安,有关他究竟是怎么死的,外人就谁
也不知道了。 后来梁山的人经常会想,那天林冲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军师吴用推测,林冲那天进城,可能遇上了什么
事,大家都表示附和。不仅梁山好汉赞同,我也表示同意。据我所知,林冲那天进城,是去了他家的旧
居,找到了老街坊,问他爹死前的遗言。其实在此之前,林冲已经去过很多次了,但是人人都不肯说,
后来林冲急得没办法,只好以武力相迫,说,虽然现在招安了,我可是当了好些年土匪的人,你们跟我
实话实说,我不为难你们,你们要是还跟我耍花招,就算我顾念旧情放过你们,我的兄弟都是些杀人不
眨眼的魔头,他们也不放过你们!几个老街坊面面相觑,后来推举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汉,凑到林冲耳
边,但是什么什么也没说。 林冲抓住老汉的衣领:“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不是我不说,林将军,我说了您可别怪我!”
“我就让你老老实实把我爹的遗言告诉我,我有什么好怪你的?说!”
“那我就说了,不过我估摸令尊也是没看清楚,林将军可别生气” 林冲听过了老汉的一阵低语,站在当地一动也不能动了,把老街坊都吓坏了,过来问他,林冲哇的一声
就是一口血喷了出来。林冲的老爹看见林冲用长矛挑着几具鸡人的尸体,一时感慨万千,发作了心脏
病,他在临死之前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这没出息的小子,老子拼死拼活把你养育成人,想让你改个出
身,在汴梁城里混成个体面人,这副样子,唉,怎么还是个烤羊肉串的?” 类似的事情,在我身边就发生过。我家住在北方一所工科大学,我小学的时候在大学的子弟学校念书。
我的同学某某,老爹原来在部队当炊事班班长,专门蒸馒头,后来复员到大学的食堂科工作,后来当了
科长,就把我同学他妈从农村接来,安排到食堂科蒸馒头,某某的两个哥哥,都没考上高中,也到了食
堂科蒸馒头,所以是蒸馒头的世家。有一次上品德课,书上说,数学家杨乐的初中课本上写了“中科”
两个字,别人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意思是中国科学院,他长大要进中国科学院当科学家,志向很远大。
老师就说,某某,人家杨乐要进中科,你要进什么科。我们班的同学就异口同声地替他回答:“食堂
科!”我同学受了刺激,发奋图强,决心改变家族的宿命,后来考上了土建系,搞土木工程,对付的都
是钢筋混凝土,在房地产公司里当上了项目总监,混得人五人六。有一天趾高气扬地把老爹老娘接到他
的工地参观,正好赶上工地下料,泥浆砂砾和在一起搅来搅去,他老爹老娘都感到很亲切,互相看了一
眼,说,原来这盖房子就跟和面差不多啊!把我同学气得差点得了肝肿胀! 这些事情一方面说明,人要改变生活的常态是很困难的。另一方面又再次说明了理解辩证法的重要。林
冲他老爹的问题在于,没有培养辩证唯物主义的历史观,不知道人类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林冲枪挑四
鸡人,虽然从形式上看,和举着一串羊肉串差不多,但是内容上已经有了质变,还有我同学的事迹,也
是一样的道理。文革的时候,老农民学马列主义哲学,说这是聪明学,很对,但是在我看来,结合林冲
的事迹,已经不光是聪明的问题,认识上有这么一个欠缺,就闹出了两条人命,简直就是活命学。再拿
我来说,现在就经常用辩证法来解释我的生活。我现在二十八岁,还在和我老婆谈恋爱,没有结婚,我
上初中的时候,十四岁,和我们班的一个女同学传纸条,当然那时候也没有结婚。这说明,根据辩证
法,保持单身是我人生的普遍规律,这是一般性,另外还有特殊性,我那时候传纸条,我们班主任说是
早恋,思想不端正,但是现在我还在谈恋爱,我们部门经理说这已经是晚婚了,响应了国家号召,显得
觉悟很高,说明我这么十四年没有白吃饭,有了螺旋式的进步,产生了非常好的自我感觉。由于学会了
辩证法,再参考林冲家的前车之鉴,我真的要由衷感谢这个诲人不倦的新社会! 有关林冲的故事,据我所知,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有关林冲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算完了。 (四) 我走进女博士生楼,突然感到兴奋,自从我老婆开始写论文,我就没有和她一次性地共处过一小时以
上。学校资源紧张,所以博士生还是要两个人住,不过她的室友和男朋友租了房出去了,所以她就占了
整间屋。我走到她门口的时候,手机响了,竟然是我老婆打来的,我挂断电话,推门进屋,我老婆手里
的话筒还没有放下,看见我进来,多少有些惊异。 “这么早就来了?”
“不早啦,快走吧,咱们吃饭去?你想去哪吃?”
我老婆嘴角绽开一丝笑容。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让你别来了。今天晚上我得把一批资料查完,刚听说明天东西就得还。”
“那你不吃饭了?”
“减肥吧就算,我带点饼干就成。”
“我去给你买点东西拿过去吃吧?”
“别了别了,你回去吧,耽误不起时间。” 就象被人一脚踹到了嘴上,话都给踢到胃里去了。愣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帮你一块查资料
吧?”我看到我老婆的眉头就象风吹过的水面,冷冷地扔过来一句:“你赶紧吃饭去吧,别饿坏了,你
帮我查,我可不放心!” 回去的路上,我坐的是一辆“桑塔纳”出租车,我现在要再次横穿北京,回到公司。我紧闭双眼,靠在
椅背上,睡意一阵一阵袭来。车已经上了长安街,这是世界上最宽阔的马路,这个城市里人引以为荣,
马路变得就象一条粗大的直肠,在轰鸣声中一泻几十里,吞没路上的一切,都揉成一团一团面目模糊的
屎,无论汽车、行人、坦克,还是死尸,不知道排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睁开眼睛,此时华灯绽放,在这个冬天的夜晚,脆硬的灯光剔透而凛冽,掷地有声,在滚滚的车轮边
缘片片飞溅。我的手机再次铃声大作,居然又是我老婆打来的。让我吃惊的是,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
柔。 “到哪了?”
“已经过前门了。”
“吃点好的,早点睡觉,别老在那熬夜写小说了。”
“好,听你的吧就。”
“那我就挂了,白白!”
“白白,你也早点吧。” 我低下头,把手机天线使劲在额头上戳了一下。这时司机问我:“先生,您打算让我怎么走,走……” “无所谓,走哪都差不多,您看着办吧。”我截断了司机的话头,又一次闭上了眼睛。“该怎么走
呢?”在北京的冬夜,我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一遍又一遍地这样问着自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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