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还是多。
人总是多。
好像在过节,都出来。一色灰衣服,摩肩接踵的,挤出一股新鲜
的霉味;天也灰蒙蒙,这很重要。路砖方方正正的花纹,被人踩
成碎石子,风一吹,沙砾就呜呜起来。临街楼面,门板一扇一扇,
漆都褪差不多了,还支楞着已经变形的阁楼,很勉强。柏油马路
到处流着污水,散发阵阵温暖的臭味。几个牌子那边挂着:鲜肉
大包,一两粮票,九分钱;锅贴,二两,一角四;甜馒头每个熟
重一两五,实收粮票一两,人民币三分。都没几个主顾,就这么
热气腾腾晾着。还没该冷,但是感觉很冷。很冷还有这么多人晃
来晃去,就没什么热闹可言,也没什么热闹可看。 那个女的走来。高挑,白,皮肤看去很嫩。紫颜色衣服,说不出
样式,就很显眼。衣服小,胸脯就高,也显眼。旁边三四个男的,
双手拢袖里,埋头,匆匆往前赶,一帮人就更显眼。走近了,看
得清楚:女的半长头发,松松披着,边走边甩。这种头发一般见
不到。脖子膀子都露一截在外,雪白。往下看,腿很长,黑裤子
就显得很细,瘦瘦窄窄撸下来,光脚穿双布鞋,大红色。再细看,
脚面有几根青筋,浅浅淡淡的,谁看了心都一颤,想上去摸一把。
这不夸张,女的一出现,路上就一片刷刷的声音,男人的头都鬼
祟地低下去,女人的头都愤怒地扬起来。 看到这些,女的得意,左顾右盼,步子也加快了一点,有点扭屁
股的意思。胸脯就渐渐荡起来,越荡越凶,共振似的,像有两个
肥兔子在胸前乱蹦。四面眼睛要不埋更低,要不刷地抬起,死死
盯住。女的停下,双手搂胸,害羞,但更像装腔作势。一个同伴
一把抓住她肩膀,猛一拉,骂句什么,女的一个趔趄,停下,回
一句,拢拢头发,高傲地抱起胸脯,继续往前赶。 烂片片!后面几个女人压低声音诅咒着。 更近,才看到后颈上有道不长的疤痕,粉红的,必须透过茸茸的
汗毛才看见。脖子很长,水流般的线条,消失在有点破旧的衣领
里。两声口哨。女的回头,笑一下,笑得人揪心,想搂过去搂到
怀里亲慰一番。这下看清了脸,形容不来,就只是眉目如画,说
不出年龄,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浑身上下这么整洁,就不知道
怎会忘了带胸脯上的那个东西。 “逮——到他!!!” 悚然一声暴喝,空气就像块厚布呲啦一下撕开,几条黑蓝大汉仿
佛从天而降,朝女的们猛扑过去。太突然,旁人根本没反应,就
见几个凶巴巴的同伴惊兔般一激灵,往人群中一钻即没。黑蓝色
连连闪动,衣袂的风声,发狂的奔跑声,一顿暴喝、撕打、惨叫,
灰扑扑几团拖出来,狠狠按地上。人就散开,让出块空地。抓过
女人肩膀那个还叫,“迸!”一脚,正中嘴角,满口喷血,半身跪
起,挣扎着干呕,没多少,稀里糊涂一滩,可能是牙齿。架起来,
反剪,“亢啷 ”一声清脆地一铐,拎着就走。 女的呢?没看见。看见了,最后一个,揪头发,跌跌撞撞拽出来,
还想挣扎,两个人上去,各执一臂,猛然一扭,就势往背上一压。
继续挣,胳膊扭得更高,扭成个奇怪的姿势,像一门大炮。手臂
被拧得通红,显得脖子更白。女的突然一脚,踩左边那人脚面上,
怪叫,两人互看一眼,四只手同时狠命往上抬,当的一下,女的
脑袋就硬撞在地上。 “啊————————” 没叫,叫声是想象,事实上没有。女的很倔强,一声不吭,咬牙,
被捆成蝴蝶状,扑爬跟斗推着走。脸上破一小口,血很快就干了,
黑红的一块,像油漆。还是满不在乎,紫衣服全是灰,也顾不上
拍。走几步,因为手高高背着,胸前就更突出,让人一推,又荡
起来。低头看,笑,继续满不在乎,任凭胸脯悠起,闪起,波浪
般往前翻,滚。人又围上来,想看清楚。“看啥子看?杀人犯有
啥子看头?”一个大汉吼了两嗓子。拐角来辆车,一个个米口袋
一样塞进去,女的手上红得发紫,跟衣服混一起,就脖子一截白,
亮得刺眼。车呜一声,黑烟一喷,走了。 现在。
我就在这条街上,但是在二十年后。具体位置是成都,盐市口一
个网吧。我写完这贴子,发到我信箱,准备回京整理。门外照例
人山人海,五彩斑斓。因为太艳丽,所以又变成灰灰一片,直追
以往。那个女人应该没杀人,人要是她杀的,杀的也不是我。她
是跟错了人。那年头跟错了人,女人就完蛋。现在要好些。可惜
这种类型的我再没碰到过。那时我太小,现在呢,又偏老,忙来
忙去总是不合时宜。我只能从无休无止的变天中找到欢乐,你比
如说,没有粮票了,我们就都变得不爱吃饭;不戴胸罩的越来越
少了,平板就越来越多;没有烂片片了,要改叫小姐。人总是太
闹,太多,实在多,很多事情就不容易展开,总是在夭折,设着
套,等待我们难以忘怀。
2000-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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