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片断


郑灵这两个字用微软拼音直接一敲就出来,用不着选一二三。我
的左眼皮不禁跳了一下。这并不说明郑灵和微软有特殊关系,只
能说我对这两个字有种非凡的敏感。这很正常。和郑灵的故事一
直都正常,正常得超出了我对邪行、怪异和完美的刻骨追求。我
向来不甘平淡,所以经常受苦受罪,这都是活该。郑灵不该这样。
至少在那些年代,她的聪颖漂亮总让我万分钦佩。那真是些快乐
时光。

要声明一下:我们没有任何瓜葛。她从黄毛丫头艰难地长成比较
立体的女孩,又发面般膨胀成丰满的少妇,整个过程都让我眼睁
睁瞅着,有点像皮影戏和动画片,跳来跳去洋相百出。想必她现
在也这样看我。我不在乎,只要我这样看她就行。我对她始终没
有那方面的行为。这一点,完全是她自己造成的。

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如果百科全书上有,肯定没什么好名字。百
科全书上当然有。这就看出来了,我一回忆,就有点心神不定。
刚开始她是一棵豆芽菜,脖子还有点歪,腿好像也长短各一,爱
抢着说话,走路小脚板吧叽吧叽转飞快,很让我讨厌。她第一次
掐我,那些树正在我旁边怒放着大朵灰褐色的花。花很怪,长得
狰狞,从结苞开始就有几分戾气,开得也不正常,骨朵从枝条缝
拱起来,顶出来,整棵树长出一层金黄茸毛,腻扎扎的,越来越
长,好像在蠕动。到了中午,先是骨朵剧烈地膨胀,突然“噗”
一声,凭空喷出一股酱色烟雾,接着树枝一抖,粘乎乎的花瓣就
跟安了弹簧一样猛烈张开。如果一棵树有十七八朵怪花同时绽开,
就能想象有多热闹;如果碰巧十三四棵,甚至十五六棵都挤一起,
我就要濒临错乱了。

我没法不濒临错乱:那些金黄茸毛居然是五彩斑斓的毛虫,密密
麻麻缀满了每一根枝条。我还真没看错,真是在慢慢蠕动。“噗”
的一下,毒气一喷出来,毛虫们就往下掉。随后小毛虫绵绵不断
长出来,爬上来,一直到所有枝条都爬满,再也挤不下。这一切
居然就在伸手可及的窗外,紧邻着我的座位,让我很长一段时间
心神不定,觉得整个世界都这样,外表鲜亮,里面都是毛虫。我
实在受不了了。我想郑灵也受不了了,因为我也告诉了她。

但郑灵真正动手掐我,则是个阴谋。首先她看不出我有雄图大志,
这就使她有了害我的动机,或者说内因。郑灵是个傻大妞,常常
居高临下俯视每个人,包括男生,因为她的身高是全班第一。我
以为她见识也高,会和别人不一样,但我错了。她像每个人一样,
觉得我成绩虽好,却有神经病。比如夏天晚自习,只要不下雨,
我就要跑到操场最南边的防空洞通风口,坐在那里看天。我觉得
天好看,云也好看,夕阳也很美丽,我一个人也很孤单,所以我
要好好看看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别人不这么想。我还没来得及判
断他们是否神经,他们已经先下手为强,把我定性了。于是班委
会上总有人说我没事望天,是吃饱撑的;不跟大家一起活动,是
自由散漫。我一声不吭。我是天才,天才不能跟普通人一般见识。
郑灵有点可惜,她应该也有才,和我不同,马马虎虎算得上歪才,
不管正才还是歪才,都该是同盟。但现在她很像接受了我对手的
命令,妄想用指甲来折磨我。这就是她害我的外因。

郑灵掐我,是这样开始的:班主任心血来潮,要我去坐最后一排,
在她旁边。我不想去,因为我是近视。班主任说,近视有什么了
不起,只要一下课死盯住学校里的梧桐,一直盯到上课,很快就
能好。我不信,又拿不出证据来反驳,只好坐过去。郑灵是因为
这个恼羞成怒的,她从小自诩漂亮,没想到我根本不在乎。这就
是歪才和天才的区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漂亮,又不关我什
么事,我也没到对女孩子感兴趣的岁数,她这么要求,岂不是拔
苗助长?再加上外因和内因,她终于下手了。

那天下午政治课,怪树照例噼噼噗噗开着怪花,郑灵突然伸手把
我最喜欢的上海钢笔碰到地上。我瞪她一眼,她假装没看见,但
是脸有得色。好男不和女斗,我就自己钻桌子捡,笔掉得深,好
不容易够到了,突然左肩剧痛,我差点没叫出来。我脸憋得通红,
抬头正好看见郑灵踌躇满志地收回她的右爪。你想怎样?我气喘
吁吁坐上来,悲愤地质问。你不好好上课,我是学习委员,有权
管你。郑灵若无其事地回答。你要向我道歉,我说。想得美,没
喊你写检查已经够可以了。她居然又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急了。
我有个毛病,急了就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郑灵突然发出嘶嘶嘶
的声音,还有点喘不上气来,我才发现我攥紧拳头,中指节突出,
狠狠在她右大腿麻筋上凿了两下。我转头,看她大腿僵硬,全身
发抖,还强忍着不敢出声,我不禁心花怒放。

但她没记性。下一堂课,她又掐。我这回换一招,我把左手悄悄
伸桌子下面,食中两指弯两个勾,钳住她腰上一小块肉,猛地一
拧。郑灵赫赫哈哈叫起来。老师一看,我正在抄笔记,就问郑灵
叫什么。不小心撞桌子了,郑灵回答,说着恶毒地瞪我一眼。我
凶狠地迎着她。郑灵埋下头,过一会儿,说:我要让我哥收拾你。
没出息,我说,我要把西门车站那群棒老二喊来,打得你哥屁滚
尿流。屁滚尿流这个成语刚刚学会就有地方用,我很得意。你敢!
郑灵压低嗓门说。你敢我就敢,瓜女娃子。我也压低嗓门说。她
不出声了。又过一会儿,我听见吸鼻子的声音,一看,她正躲躲
闪闪用袖子擦眼睛。老师老师!我举手喊。啥子事?老师说。报
告,郑灵同学在哭,影响我上课。郑灵,你最近上课老是不专心,
咋个搞的嘛?郑灵抬头,越来越委屈,终于放声大哭。是你先掐
我的,我在旁边紧张地说。全班对头们都死盯着我,好像看出了
什么。我强自镇定,装作无辜。郑灵慢慢止住哭声,扭扭捏捏向
老师道歉,又继续上课。我突然高兴不起来了。打女娃子还真没
什么意思,我想。

后来她就没有再掐我。但是两天以后班主任找我,说郑灵要求换
座,原因是我不好好学习,要把她带坏。班主任说,他成绩很好,
你怎么说他不好好学习?郑灵说,他耍小聪明,上课又磨皮擦痒,
害我不能专心。班主任说,那你说怎么办?郑灵说,把我调到别
的后排,我不想跟他坐一起。我听到这里连声说好,我说:好啊
好啊,周老师,你就同意了吧。好个屁!老师没好气地说,如果
每个同学想坐哪里就坐哪里,还要我这个班主任干什么?从今天
开始,每天放学后带她到你家补课,礼拜天也不能放松,反正你
们住得近。补完课,你再送她回家。听见没有?你要是不把她成
绩弄上去,这个学期三好学生就泡汤。

我对郑灵说:周老师要我辅导你。郑灵说:哼!我说:你看,你
这么讨厌我,那还是算了吧。郑灵说:你再这么说,我就告老师,
你还没得过三好,你自己不要,你们家长还要,上次你爸在家长
座谈会上讲了,我听见的。我说:你咋像个特务?郑灵说:就是
特务,你能怎样?我说:我服你,你说怎样就怎样。那好,郑灵
说:你说!辅不辅导我?我暗暗叫苦。真不知道这个瓜女子到底
想什么。她不是讨厌我到极点吗?还非要天天跟我在一起,课堂
还不够,还要追到我家?

我家的门口和歌舞团其他住户一样,自己砌了个花圃。用金银花
和牵牛花搭成凉棚,斜斜地罩下来,隔出一块空地,里面种满蔷
薇月季,土豆花生,还有那时比较珍贵的茑萝,太阳花和紫罗兰。
阳光打在花圃上,绿的绿,黄的黄,红的红,显得很清爽,很安
静。正好那时父母忙,常常下乡演出,我就一个人坐凉棚下做作
业,观察花圃里的昆虫,再用里面的小植物和小动物做试验。郑
灵来了,顺序就颠倒过来,要先玩。我做过最残忍的事情,就是
和郑灵一起把七八只蟋蟀的四肢掰下来,横七竖八插在竹篾条围
篱上,弄得像个万人坑。有时她还更刺激,她抓些蜻蜓,把它们
活活扯成两半,面对面放在牵牛花的大喇叭上,蜻蜓还没死透,
亲眼看着自己半截身体被这样荼毒,当然难受之极,又痛,于是
那些牵牛花就习习索索抖个不停,郑灵就抿着嘴笑,一副天真甜
美的样子。有次我们揭开墙角一块青苔斑驳的砖,惊奇地发现下
面居然有条蚂蟥。这可是好东西。郑灵比我反应还快。她飞快地
冲到厨房,盛来满满一汤匙粗盐,仔细洒蚂蟥身上。蚂蟥用尽了
力气拼命扭动,挣扎,足足用了七八分钟才慢慢被腌成一条污渍。
这些节目完成后我们抓紧时间,开始学习。我发现其实郑灵比我
差不了多少。不管什么问题她都一点即透,我很少多费口舌。我
想,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难道她还有什么阴谋,才去跟老师做
戏,并且得逞?我越来越弄不懂她了。

几个月很快就过去。我走路开始忽忽带着风声,膀子也开始变粗,
感觉浑身充满了精力。我还发现郑灵好像没我高了。这让我浑身
一激灵。她能够压迫我的唯一资本没有了,我得做些什么以示庆
祝。也就这时,她期终考试拿了全班第三,比我只低了两名,班
主任就踌躇满志地宣布,辅导结束。我有点恨她,因为刚对她有
兴趣,她就想办法从我这里溜掉了。我的力量还要用她来验证呢,
身高还要她亲口承认呢,突然就没了比较,其他人我又看不上眼,
我真失望。

郑灵突然开始躲着我。比如说,交作业,我把本子递上去,她一
拿在手里,脸就红。我很奇怪,我没有欺负她,她怎么这样神经
过敏?再有,就是我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或者干脆用红脸来
敷衍我,让我老大没趣。我又不是非要和你说话才活得下去。我
心想。我们全班座位从左到右分为四行,每星期往右边换一次。
有回我和她换到最右边,我紧挨墙壁坐。那是个下午,闷热,大
家都穿得很少。我迟到了,必须从郑灵前面横穿,才能到达我的
座位。平时她干脆站一旁,把座位都空出来让我顺畅地过去。那
天也不知怎么了,郑灵并没离座,而是站在她座位上,身子后仰,
等我挤过去。我就挤。就在我经过她身体的时候,后背突然感到
她胸前两点突起被我狠狠蹭了一下,并且马上硬了起来。紧接着
我屁股又被她小腹下面的突起处顶了一下。我感到两股闪电猛然
掠过我的全身。那天下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晚上也是,一
分钟都没有睡着。至于她是否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我长大了。但是我没有想到,长大了我就变得多愁善感,全然失
去我当年的大义凛然,气吞山河。这是不是让郑灵身体上的三点
闹的?还真难说。我开始喜欢诗歌,喜欢除了戏曲之外的所有音
乐,还组织班上那些和我要好的人办了个诗社,虽说后来让班主
任封杀了,但也有过很多乐趣。这时一种风习在全校流传开来:
男女生再不说话了。这让班主任乐得合不拢嘴。他认为所有同学
的精力就能完全放在升级考试上。在他卓有成效的鼓励下,不和
男生说话,变成了女生自尊高贵的象征;不和女生说话,又变成
了我们证明是自己男子汉的唯一标准。
这一直持续到高考。

我们学校是当年成都面积最大的中学,因为操场无人可比。夏天,
槐花满天满地奇香着,柳絮把桌椅刷上层厚厚的雪花,榕树果子
不要命地砸地上,宛如一堆堆鲜红的果酱,连梧桐都浓密得可以
根治近视眼。当然,也有为数不少的怪树怪花,不过都挤在一角,
不能出来祸害大局。这只是操场的四周。里面更是我的乐园。尤
其暑假,空无一人,阳光灿烂绚丽,天空蓝得透心透肺,跟假的
似的,我可以尽情玩耍而不被打搅。我也不知道怎么可以起那么
早。我奔到操场上,草都长到大腿高,雾气弥漫。我赤着脚踩着
清凉的露水,恨不得大喊大叫一番,才能表达我的兴奋。到处都
飞着很小的蜻蜓,蹦着很绿的昆虫,扑腾着很玲珑的青蛙。我跟
它们戏耍,决不准备把它们出卖给郑灵。太阳渐渐高了,露水一
干,草就更加青葱油绿。我一个人坐在空旷辽阔的操场,觉得孤
单,就拼命幻想,郑灵一定在三楼教室,一定有土匪棒老二把她
按在讲台上,脱她的衣服。接下去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那时
不可能懂更多的事。我最多只能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真要有
一个女孩摆我面前,我就会不知道从何入手。这时候如果我真从
棒老二手中救下郑灵,她就会脉脉含情看着我,爱上我,跟我一
起去浪迹天涯。这当然是唯一的结局。我每天都这么想,终于有
天忍不住跑上三楼,教室空无一人,但我全身都回荡着假想的快
感。看来大家早先说得有理,我是有问题。我想。

不让我辅导郑灵,日子就过得快。寒假了。这次郑灵考第七,比
我低六名。周老师却始终没有上次的表示。慢慢地我也不盼望了。
我开始变得每天都想看见她。距离高考只有半年多了,她还是不
和我讲话。但她时常偷看我。上课提问,下课踢球,擦黑板,望
梧桐的时候我都会发现她小心地观察我,一见我注视她,马上把
目光避开。她一定是迫于形势,想讲又不敢讲。这个好办。学校
不让我们讲话,我们到外面去,他们就管不了。

那年从不看灯会的我突然变得着了魔似的,三天两头催着家长往
青羊宫跑。我急不可耐的四处张望,因为郑灵跟前排女孩说她喜
欢看灯,说了好几次,这是给我的提醒。她一定会在人群中躲着,
等我出现,一起甩开大人,跑到那些黑暗的灌木中说悄悄话。这
方面我们是有默契的。我可以趁暗趁乱拉起她的手,我一定会有
触电的感觉,我已经想了无数次,但是还没有碰过她除了那三点
之外的地方。我真龌龊,很快就有了报应,郑灵迎面和我撞上了。
跟我想象一样的是,她也陪全家来;跟我想象不一样的是,我根
本不知道怎样把她骗出来,弄到灌木里去。比较丢脸的是:我手
足无措,心里有鬼,所以紧张。倒是她落落大方走过来,给她家
人介绍我,又让我介绍我父母。比较幸福又伤感的是:父母在攀
谈,我们有很短的时间互相打量。火树银花,四处欢声笑语,她
那天晚上无比的漂亮,无比的动人。你怎么不说话?她问。我说
什么?随便。你很好看,祝愿你更好看。我也祝愿你,希望你能
成为一个很有出息的人。我们就说了这些。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也没敢说。我们还小,什么东西都还不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我后来想,我在疯狂怀春,而不是在对郑灵单相思。否则我为什
么不让这种感觉继续发展下去,并且有所作为?显然是郑灵害的。
她很长一段时间,具体说,从她不再是全班最高峰开始,就出落
得花枝招展,青春逼人。等我敢于冲锋上前的时候,已经在气势
上输给了她。等我有能力拿下她,她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这几
闪,就再也追不回来。
要是中学一毕业就跟她好,也来不及。因为我们填报志愿,是在
男女授受不亲的时段,根本没有沟通协调的机会。我来到了北京,
她奔向了南京,这一南一北,就完蛋了。这个我试过,所以敢这
么说。即使排除万难,结合了,也不见得就有今天意犹未尽这么
美好。我这话说得有点对不起她。她现在过得不怎么样。她去了
深圳,嫁了一个大款。深圳是个毒害女人的地方,这一点我的朋
友兼网友三峡浪子深有同感。后来她有了孩子,回成都,我们又
见过一次,她变得非常丰满俏丽,但同时也满脸风尘。再后来我
没有见过,别人见过,据说突然苍老了,迟钝了,差点没认出来。
这倒也没什么。我们都已经苍老,只不过女人显老在脸上,男人
显老在心里。我没爱过她,她也没爱过我,是因为来不及,就走
到各自的路上,不能去走别的路。长这么大才发现不管我原来如
何想伟大,最终却只能走一条路,真没劲。

我在灯会上没敢造次,窝窝囊囊等到了高考。那天我爸给我灌了
两杯很浓的南美咖啡,说很营养。这是七月份,一个闷热的天气。
要说也奇怪,郑灵偏偏又坐在我旁边。明明座位重排了还这样,
可见是命中注定。我答了大半的题,觉得很有把握,就伸了个懒
腰。鼻子痒,我就低下头,抠了一下。突然我手上就全都是鼻血。
我惊呆了,来不及反应,血就哗哗流出来,一转脸,就淅沥哗啦
洒在考卷上。
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我完了,我这一辈子都完了。
一只细长白皙的手伸过来,拿着一块雪白的手帕,麻利地按在我
的考卷上,把血蘸干。我捂着鼻子看过去,是郑灵。她十分自然,
好像在做她自己的事。我闷声闷气地道谢。没关系,郑灵轻快地
回答。到这个时候我和她都没意识到这是多么危险。果然,监考
老师过来了,你们干什么?作弊啊?郑灵的脸一下变得惨白,我
还从未看过她这样的脸色。她吓呆了。老师在进一步逼近。这时
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当时想告诉
她,别慌。然后我就顺着桌子重重地、噼哩啪啦地滑了下去。
监考老师全都奔过来。救护车什么的喊来喊去。救护车还真来了,
七八只手把我托起来就往车里送。歌舞团扮演革命烈士我看多了,
所以要把自己弄得壮烈一些还比较容易。我还暗中使劲儿,不让
他们抬得那么顺利。快到门口了。戏也差不多了,我艰难地醒过
来,说:我要考试啊。还是先去医院吧,不要命啦。不要命我也
要考试!我突然大声哭喊。老师全都吓了一跳,差点把我就势扔
在地上。
七八只手把我扶上座位,考卷又擦了一遍,放我面前。上面的血
迹已经很淡了,不会影响阅卷了。郑灵的手帕在我脚边。我侧着
头,弯腰去捡,顺势望了郑灵一下。她还有些惊恐,不知是关心
我,还是做题的时间不够。我的考题基本做完了,还救了她,我
觉得非常浪漫。我捅捅她的腰,把手帕悄悄还过去。郑灵回过头
来看着我。她的眼睛距我很近,我看到我在里面的影子,很深很
小,有些变形。她突然妩媚地笑了,然后把手帕塞回我的手心。
我正准备着体会一下触电,眼角余光看到老师又过来了。郑灵推
我一把,就闪到她座位上。我埋头看去,手帕上血已经凝固,经
过折叠,变成黑色和浅棕色混合的怪异图形。这是一九八四年的
语文高考考场。未来是否如同这图案一般难以捉摸?我是否会如
她所愿,变成一个很有出息的人?我不知道。我只是亲眼看见了,
鲜红到棕黑的过程原来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粗暴,犹如对她的回
忆,是被血迹印染得对称的两半,一半是新鲜的遗憾,一半是枯
萎的必然;一半是我将要面对的风尘,一半是她将要遇到的邪恶。

2000/2/7


白色片断
我是怎样变成压缩饼干的
我是怎样变成累赘的
我是怎样变成核桃的
我是怎样变成白骨精的
巴掌厚的腊肉和巴掌大的蚊子
我的羽毛球教练
穿透时光的容颜
冰雹
Previous PageNext Page


看留言 | 写留言 | 红玫瑰 | 心乱文集 | 大门口 | 泡网俱乐部




Copyright © 1998-2024 Paowang.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