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王朔
-无疑是在胡说八道




  与王朔同时代无疑是一件幸事,他令我们不仅有众多小说可以阅读,同时也竖立了一个
  经久不衰的话题,一个被崇拜或是被痛斥的对象。这给我们的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

  我以为,王朔本身就是一个故事。而他许许多多的故事都是来自他本身的经历和他周遭
  的世界。因此,在阅读那些故事的同时我们也是在阅读王朔本人。

  最初读王朔应该上溯至1987年。记得那是在“青年文摘”上一篇王朔的自述。题目我已
  经忘了,内容是他与他的妻子--青年舞蹈演员沈培艺的恋爱婚姻故事。文章写的很平实,
  口气略带调侃(那时候调侃这个词还经常被人们锁在词典里,远不如今天这样普及而泛
  滥)。作者讲述他是怎样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遇见了沈培艺,两个人又是怎样随意的交
  往、继而沉醉的爱恋,再然后坚韧不拔地扛过了对方领导的层层关卡,而最终在同居两
  年后喜结连理。(那时候太小,因受琼瑶的影响,对同居这一类的词汇常常大惑不解,在
  遍查辞海之后认定此语绝非褒义)。全文不过3000来字,整个故事叙述的引入入胜,跌
  宕起伏。读完后,我看看了作者姓名:王朔。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其实那个时候,王
  朔已经开始走红了。只是我比较的孤陋寡闻,对此一无所知。大约1、2年前看过一个电
  视剧:“空中小姐”。当时很是为那段漫长而浪漫的爱情故事、以及故事最后悲凄的结
  局而唏嘘落泪。却不知道那就是王朔的作品。好象是一部比较早远的东西了。

  那一年,我十四岁。

  再读王朔大概是一年以后,当我身处于升学的水深火热之中。依然是“青年文摘”(可
  见我那时候的阅读面有多狭窄)。依然是他的一篇回忆性自述。现在想起来,凡有一定
  名气的人都喜欢撰写一些回忆性的文章,以告诫世人,他们是怎样成功的。只是当时我
  浑然不觉其盛名,私下以为这样的自述等我到了他那个年纪一样也可以一篇接一篇的写。
  却不知,如果没有一定的名位是没有资格写同等地位之回忆录的。

  这一篇比较长,大约有近两万字。回忆从童年一直写到当时。内容拉拉杂杂,容量极大。
  以至于我今天尚不能完整的转述出来。前不久看“看上去很美”,发现前几章的的内容
  与该文极为吻合。当然是指其框架,而并非琐碎至诸如方枪枪如何与陈南燕打仗之类的
  细节。在文章里,王朔极其细致的描述了青春期如何与父亲战斗的情节,令少不更事而
  又胆小乖巧的我看的是心惊肉跳。

  我依稀记得他在文章中说到成年以后他曾在广州某空姐处作了两年的“插杆儿”。我不
  是纯正的北京人,对绝大多数的北京土话极为生疏。像这个“插杆儿”(作者注释为靠
  女人生活)于我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外星词汇。(后来我又接触到一个同义词:吃软饭)。
  在了解了其语义之后,正值年少气盛的我显然对此颇不以为然。现在想来,这一情节不
  正是小说“空中小姐”男主人公的真实写照吗?只是,不知道这个“我”身上究竟有多
  少是王朔自己的故事呢。

  应该说,随着年纪的增长,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学会如何评判地去看待一个人,
  一个人的故事。公正的说,他在文章中所回忆的过往并都不是我所能够接受并欣赏的。
  他以及他的经历都与我长期以来接受的教育(书本上的和父母长辈的)有相当的差距或是
  干脆说是抵触的地方。然而,文章一如既往的朴实风格和幽默而略带调侃的语言无疑给
  我枯燥封闭的学生生活带来了无限的乐趣。它宛如一阵夏日清爽的微风,在恼人的化学
  方程式和无聊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间润泽着我年少不解愁绪的心怀。我想在那个时候
  我会喜欢王朔的小说应该跟此一点是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的。

  那一年,我十五岁。

  如果说上述两篇文章加上电视剧“空中小姐”尚不足以充份表现王朔行文的真实风格,
  那么在1990年秋天我终于阅读了王朔一篇正儿八经的小说,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一半
  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关于这篇小说,王朔曾在上述第一篇文章里一笔带过,吸引我
  的是它别具一格的题目。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课上我偶尔发现同桌正凝神于一本书,其十六开本的轮廓
  显示那绝非课内书籍。在我的追问下,同桌很小心地向我亮了亮书皮,仿佛是“收获”
  一类的杂志。随手一翻目录,“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径自撞入眼帘。于是我请求
  他允许我借阅一番,同桌很爽快的答应了我。当晚,我便习惯性地边吃晚饭边看。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个很怪异的名字,一个很独特的故事(至少在那个时候
  是这样的),要准确的说应该是两个故事。只是这两个故事的结构是那样的相似,以至于
  我简直要拿它当作是一个故事的两个版本。尤其是故事的开头,几乎是一字不差,两个
  背景身份各异的美丽女孩出场如出一辄。还有两人的名字:袁日失(yi4)、胡迪,作者注
  释说都是美好的意思。然而,这两个有着如此动人名字的女孩最终的结局竟无一例外是
  毁灭。一个自杀身亡,一个惨遭轮奸。王朔刻意安排此结局的目的仿佛是为了验证鲁迅
  先生关于“悲剧就是将世间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的真理。应该说,他很成功。

  直到今天,我依然牢记袁日失死时的情景:“鲜血铺了整整一地,伤口向外翻着,好象
  婴儿的嘴唇”。读到这里,我的心骤然一紧,眼眶开始发潮。我放下书,佯装无事地揉
  了揉眼。小心地看了看周围的人,生怕被他人察觉出我的异样。事隔多年以后,每当听
  说某人割腕自杀的消息,我的脑海中都会不期然地浮现出一个“婴儿的嘴唇”。

  说实话,那时候我真的不理解袁日失为什么一定要自杀。我并不反对自杀。我明白很多
  人选择自杀都是出于丧失尊严后的自我掩盖、自我消亡。因尊严被残酷践踏不能再完整
  保全而产生的“生不如死”的痛楚感受,我虽然不能亲身体会,但至少是可以想象的。
  如川端康成、海明威,如傅雷、老舍。赞同谈不上,理解是肯定的。一种极为纯粹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唯美主义心态。

  然而,袁日失只是一个爱幻想、内心极不安分、渴求另类生活的女大学生。她的自我消
  亡仅仅是源于她亲手造就的美丽爱情童话、一种脱离即定生活轨道的破灭。她脆弱的神经无
  法承受故事最后丑陋的结局,因此仿佛除了自杀身死,她别无选择。她甚至到死也无法
  想象,她生命的结束竟是以二人最初相遇时简短对话为开始的。就好象是一句可怕的谶
  语,最终击落了她如花一般的生命。其实,袁日失曾有过很多逃离的机会,她都轻易的
  放弃了。她为什么会在看清楚事实真相以后仍难以自拔?是她头脑中难于摒除的惰性,
  还是人追求虚幻的本能?正是这本能痼疾一样的存在,经常会令我们的眼蒙上厚重的尘
  埃。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些什么。袁日失的可悲之处正在于她仅仅是在
  追求一种常规以外的生活,却不想最终丧失了性命。她本以为那是天堂,以为自己可以
  面对并承受它。她高估了自己的力量,错看了人的本性。终于,她万念惧灰,以死了结
  自己。我想说,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其实她所遭受的打击远不及前文所述四人。那完
  全是一种从颠峰直坠入炼狱的感受。而袁日失的颠峰尚未出现,她破灭的只是一个虚无
  且丑陋不堪的梦境,并不是人生的打击。当然,我非她,安知她之痛!也许善良单纯如
  她选择这一极端行为也仅仅是源于本能。

  与袁日失的死略有不同,胡迪的被戕害自我放纵的成份仿佛更多一些。在几经劝阻之后,
  她却一意孤行,而最终导致受辱。所庆幸的是她还活着。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只是不
  知道这一次噩梦般的经历会在她的心灵上烙怎样一个深刻的伤痕。

  在此一节,王朔没有将胡迪推至死亡的边缘,也许是不想在作品里放入太多的悲剧色彩。
  他可能不希望被人看作是一个悲情故事选手。但在他以后很多的作品中,悲情主义
  色彩始终迷漫,挥之不去。

  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使得袁日失、胡迪,这两个美好的女孩一步步走向毁灭。仅仅
  是环境吗?这好象有失公允。我一向认为,人都是被自己给打倒的。除了自己,没有人
  可以毁灭自己。而这个罪魁祸首我想应该是人性中追逐邪恶、放纵的因子。就像小孩子
  总免不了要毁坏一、两件玩具,长大后又会很自然地以恶作剧为乐。也许当我们长时间
  的顺从于一种秩序,以后,头脑里摆脱秩序的念头就会如同火花一样闪现,而当火花越
  积越多,或是突然出现一个适宜火花存活的境遇,能量累积过久骤然释放,就会产生极
  其强大的杀伤力。其后果不堪设想。就像水桶里的瓢,你越往下按它就越往上蹿。

  这一次的“我”是不是王朔本人呢?或是说,他的身上又有多少王的影子?笔者无法枉
  下断言。但同样无所事事的生活想来作者本人也曾经历过罢。“我”在文中有一次直面
  死亡,目睹摧残的经历。两个美丽女孩的被毁灭无疑给他以一种心灵上的重创。当“我”
  返回北京的时候,心底一定在默念着什么。

  放下书,我长久地深陷于一种无以名状的悲哀,就仿佛也同走了一遭人生,亲眼看见袁
  日失那如“婴儿的嘴唇”一般的手腕,亲耳听到胡迪受辱后的低声啜泣。只是我久久不
  能明白;王朔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个故事?这样一个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具有典型意义的
  故事?他想告诉我们什么?命运的不可捉摸?还是人生的无法把握?我想不明白。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杂志上看见了他的玉照。坦率的说,跟我想象的有差距。我没有想到
  他居然是个小胖子,我的印象中他应该是一个个子不是很高,瘦瘦的样子。也许是电视
  剧“空中小姐”给我的错误感觉罢。后来我发现,很多我认为应该是瘦子的往往都是个
  胖子,不很胖,但总是跟我从前设想的有差距。比如王朔,比如苏童,也比如网上的某
  某人。原以为喜欢动脑子的都应该是面目很清瞿的样子,应该是被思想给榨干了的样子。
  其实呢,往往不是这样。SIGH。也许是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动物脂肪补充的缘故罢。

  那一年,我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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