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走在傅家庄海滩上。月亮很大,一道道的海浪很清晰。风吹
着前面的人影,有点飘飘欲仙。前面是经纪人和跟班。海滩上并
不止三个人,海滩上有六条人影,三个健壮,三个苗条。也就是
说,有三个女人。严格说还不算,最多算女孩。这是老高弄来的。
老高是歌手的铁哥儿们。歌手在这个城市要演五场,每天完场就
让老高接到他那家酒楼喝个半醉,然后去迪厅。老高很有办法。
老高神神秘秘地说,那谁那谁,你最爱的歌手来了,不去看看他
吗?那边就受宠若惊:真的吗?!我也可以去找他吗?怎么不行,
那是我哥儿们!老高就每天带三个女孩子到饭店。饭店在傅家庄,
挨着海,风景优美,干什么都很方便。经纪人起先很担心,怕出
乱子,因为歌手正是炙手可热,正在为公司赚大钱。这个时候要
出丑闻,就什么都没戏了。但是后来他放心了。走南闯北,他还
没见过这么单纯的奉献者。热情洋溢,完了事就走人,干净利落。
哪儿去找这么好的歌迷啊!经纪人由衷地赞叹道。
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歌手兴致勃勃,要带他最喜欢的那个女孩
去海边。经纪人和跟班也都带上一个,跟出来。经纪人发现歌手
有点不太对劲,他现在这个居然两天没换了,这种情况很少见。
经纪人就问,歌手嘻嘻哈哈一番,也不说究竟。经纪人知道歌手
不喜欢婆婆妈妈,也就没多说什么。回北京后隔一天就要去上海,
做新专辑的宣传,这事太重要,比什么小演出小堂会和玩女人重
要得多。这一行走到这个年头,得靠自我吹嘘才能成腕儿,吹得
越凶别人越信,走穴楚头就高,公司歌手经纪人三方面就都合适。
经纪人和歌手在这方面都很有心得。
歌手带的那个女孩叫萍萍。他们在沙滩上欢快地追逐,踩水,大
呼小叫,经纪人很羡慕。他也想这样,但是要看护好歌手,自己
就不能玩尽兴。经纪人旁边的叫蒙蒙,很小,不到十八岁,本来
是歌手的追星族,但是排来排去排不上队,就跟经纪人说,算了,
我跟你得了。经纪人说,我老了,你还年轻,你要想好啊。蒙蒙
就说,没关系,那你还可以少欺负我几次,大家在一起玩,不一
定非要上床啊,你还真是个比较有味道的男人。经纪人哭笑不得,
心想,什么世道啊,这么小的丫头都这样了。不过他还有点喜欢
这种性格,就让蒙蒙跟着。这一跟就跟了好几天,蒙蒙好像来了
点感觉。经纪人没敢当真。这本来就不是一件当真的事。经纪人
对自己说。
歌手和萍萍打打闹闹,水花四溅,不可开交。蒙蒙说冷,就一个
劲儿往经纪人身上贴。经纪人感到她身上的线条很突出,很有弹
性,但现在还没有心思玩,就一边盯着歌手,一边心不在焉地抵
抗着蒙蒙的进攻。经纪人突然叫了一下,原来是蒙蒙冷不防攻占
了他的要塞。经纪人想,老是这样,粘上了怎办?蒙蒙就说:你
怎这么害羞啊?假装的吧?你这个标样儿。经纪人假装没听见,
四下里看了看,说:跟班呢怎么不见了?还有雯雯。蒙蒙说,你
管那么多干嘛?他们肯定没干好事。经纪人说:他要丢了,回去
我怎么交待?千万别出事儿。蒙蒙说,绝对没事儿。能有什么事
啊。你知道什么?经纪人嚷嚷着:别闹了。蒙蒙哼地一声,要走。
经纪人拉住,说,得,得,再陪你一会儿,你看,这月亮多亮啊。
蒙蒙说:是啊,长城你真他妈的长啊。经纪人说,你怎么什么都
懂?蒙蒙说,没错,不过不像你,你这个扮猪吃老虎的斜标。经
纪人说,你现在就这么厉害,长大了谁敢娶你?蒙蒙说,嫁不掉
就找你,反正我记着了,就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
经纪人吓了一跳,心想:真开始了?又听见蒙蒙说:甭以为我粘
你啥的,我也就是看你比较有意思,才喜欢你,你别小看人。哪
儿跟哪儿啊,经纪人分辩:我也是看你很有女人味才跟你这样。
蒙蒙笑着说:什么叫女人味儿啊?那是什么味道啊?经纪人不敢
回答,心想:跟班可能急着回饭店忙乎去了,这个急色鬼。看看
那边,歌手和萍萍突然没声儿了,两人坐在地上,互相抱着亲嘴。
一阵一阵海浪慢慢涌上来,轻轻扑打在他们的衣服上。经纪人看
着发呆,蒙蒙就在他耳朵边哈气:咱俩也能这样。经纪人说:我
知道。蒙蒙说:那就来吧?经纪人摇摇头说:别在这里。
月亮越来越大。浪花好像没边似的,一波一波朝岸边涌来,视野
里全是一片闪耀的银色,把眼睛刺得生痛。蒙蒙的脸,轮廓变得
非常娇嫩,额头上细细的茸毛,都跟银丝勾出来似的,熠熠生辉。
经纪人觉得心里很舒服,就说:蒙蒙,你看这些云,像不像银子?
蒙蒙说:啊?你又要念诗了?我还就喜欢听这个。快念给我听。
经纪人说:蒙蒙,现在,我抱着你这一瞬间——经纪人说着趁机
把蒙蒙搂到怀里——这天,这地,全是一片银光,多美啊。蒙蒙
吊着经纪人的脖子,说:是有点。经纪人说:蒙蒙,我们现在在
这里,我抱过你,我跟你在一起,我们是真正的萍水相逢,很久
以后,比如说一百年以后,我们都不在了,海也不是这海了,云
也不是今天的云了,这些月光也不是我们见过的了,什么都变了。
但是,今天,现在,我在这儿抱过你,经纪人低头看着蒙蒙说:
我就想说这些。
蒙蒙的眼睛变得有点朦胧。沉默了一会儿,蒙蒙说:我懂一点,
不全懂,但你这么说话,我是挺感动的。经纪人说:我也是。两
人就很浪漫地接吻,抚摸,慢慢开始进展起来。
这时歌手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回去吧,我冷。
经纪人和蒙蒙回到饭店。果不其然,房间门紧锁,一定是跟班在
里面忙乎。我们去开个套间吧,你一间我一间,歌手说。经纪人
就去前台。经纪人突然发现钱包身份证在原来的房间,只好跑回
去,强行敲门。里面气势汹汹地问,谁?经纪人说:你丫玩昏头
啦?快开门!门一开,那个雯雯像兔子似地蹭地冲出来,一溜烟
就不见了。跟班则是满脸晦气,表情阴沉。经纪人觉得奇怪:跟
班可是圈子里出了名的色鬼,经常自我宣扬,说没有他拿不下的
女人。经纪人忙问是怎么回事。跟班气急败坏地说:我操,丫整
个儿一铁裤衩儿。我还真没发现这么难弄的。怎么了?人有武功?
你丫挨打了?经纪人问。也不全是,跟班说:一进来就没完没了
跟我讲她男朋友,我心说,你男朋友好,你找我干嘛?丫也不言
语,接下来我怎么着挑逗,没用。性冷淡似的。就你们快回来这
工夫,我已经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还是没用。人一动不动,
我就毛手毛脚,丫就一一抵挡,我就彻底未遂。后来我想这么下
去不是个办法,我就猛地朝着丫扑过去。嘿!丫来了个四两拨千
斤,手这么轻轻一抬,哥儿们呼的一声就让丫甩到犄角旮旯儿去
了。这个疼啊,我刚要急,丫一个箭步窜上来,边扶边说,没事
儿吧?你这身体够棒的。你们说说看,丫多气人,操他妈的铁裤
衩儿。哈哈哈哈。歌手和经纪人大笑。蒙蒙也笑。有什么好笑的
呀?萍萍说:你们不会强奸我们吧?歌手一把将她狠搂到怀里,
说:你待会儿试试看?萍萍说:谁怕谁呀?经纪人就给老高电话,
问还能不能再找一个。老高还真不错,马上说正好有个女孩陪他
喝酒呢,一会儿就给带过来。经纪人对跟班说:我去订房间,这
儿留给你,你丫跟哪儿跌倒的就跟哪儿爬起来。跟班就摩拳擦掌,
表示一定要好好完成任务。
套间。经纪人对歌手说:你在里面,我在外面,万一有事我还能
挡一阵。歌手说:没事,这儿没北京那么多管闲事的。经纪人说:
稳当点好。歌手就答应了。中间的门一关,蒙蒙就朝经纪人贴过
来。经纪人说:等等,咱们先听房。蒙蒙问:你还喜欢这样?是
不是这样就更好玩?经纪人摇摇手,让她别出声。很快他们就听
见歌手那边猖狂的喊叫声。他们在干什么啊?蒙蒙用天真的语调
问。经纪人说:在数月亮。月亮长她身上哪儿了?蒙蒙把手伸进
经纪人裤子,说:是不是这儿?经纪人浑身着了火似的,也不再
说什么,一把按住蒙蒙,开始下手。蒙蒙就哼哼唧唧,声音越来
越大。经纪人想:真能叫,比那边叫得欢多了。经纪人并不出声,
只是喘着气,一心一意地埋头,努力。他喜欢这样。
后来他们平躺着,互相说着赞美的话。声音很小,因为累。歌手
那边声音反而大起来。听见萍萍在浪笑,歌手在嘎嘎嘎地怪笑。
萍萍说:你同不同意啊!歌手低声说了句什么,萍萍就更大声地
浪笑。蒙蒙撅着嘴说:真他妈妖!经纪人没说什么,竖起耳朵继
续听。萍萍边笑边对歌手说:你去跟你们经纪人说说,咱换换?
这话说得很大声,蒙蒙一下子就听见了。蒙蒙的反应是经纪人没
有想到的。她突然翻身,压在经纪人身上,凶恶地说:你要是敢
把她换过来,我就杀了你。
这就是头天晚上发生的一些事。
歌手好像真不对劲了。他在第二天留条,说到“丈人家里”看看。
经纪人醒来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下午四点多的飞机,现在已经
两点过了。经纪人忙给歌手打电话。不开机。经纪人冲下楼,让
跟班带上所有行李,火速赶往飞机场拿登机牌,然后又打电话给
老高要萍萍家地址。蒙蒙突然说:不用了,我知道她住哪儿,我
送你去。经纪人这才松了口气。路上蒙蒙说:咱俩好这几天,你
给我留点纪念吧。经纪人说,好啊,什么纪念呢?蒙蒙说:你就
送我一件衣服吧。经纪人愣了一下,在他印象里蒙蒙不是这样的
人。但一件衣服也不算什么,经纪人就说:好,不耽误时间就行。
蒙蒙说,就在萍萍家隔壁。
那个地方有点像北京西单百花市场,闹喳喳的。蒙蒙看上一条背
带裙,很一般,没牌子,三百。旁边还有条假冒的DKNY,样式
很新,料子也不错,要七百多。经纪人对蒙蒙说:你喜欢的那条
不太好看,这条还可以。蒙蒙说,不会吧,别人都说我穿着这条,
帅呆了。又小声地说:我要过分,你就要误会我。经纪人心里漾
起一丝疼爱的感觉,说,别这样,以后我在北京给你买真的,现
在先凑合来这个假的吧。虽然假,倒还比较洋气。
蒙蒙欢天喜地从试衣间奔出来,经纪人眼睛一亮,他从未见过蒙
蒙这么挺拔,俏丽,像一匹撒欢的小母马。经纪人用力搂着蒙蒙
的腰肢,手掌下面是温热的皮肤和滚烫的肌肉,经纪人感到一种
野性的亲切。就几百米了,你不用着急,蒙蒙说。经纪人说:我
没有。风还是很大,海边的风很湿润,吹得人爽朗,也熄灭了经
纪人对歌手的火气。所以他们把歌手从丈人家里抓出,赶往机场
路上,经纪人没说什么难听的话。这一行他也算前辈了,真要说,
歌手也只有听着。经纪人享受着一种伤感,离开很多城市时他都
习惯刻意制造一些,但是今天这个,让他有点云里雾里,不像太
假。经纪人心想蒙蒙才十八岁,要是大一点,还能发展长期关系。
不过这样未必就不行。经纪人在想这些的时候,蒙蒙一直安静地
看着他。两个人没说话,只是捏着对方的手指,表现出某种心照
不宣的犹豫。
机场很快就到了。萍萍死死搂住歌手,歌手低声地安慰着她;跟
班迎上来,昨天晚上他终于雪耻,很兴奋,也和他的新朋友,一
个半边脸有酒窝的女孩腻在一起。蒙蒙这时才说话。蒙蒙说:你
挺好的。经纪人说:你也挺好的。蒙蒙说: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经纪人说:你从来没这样过。说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蒙蒙也笑。
又说:以后你来还是找我吧。我工作了就不会管你要东西了。经
纪人说:说这干嘛?我给你买东西,说明我喜欢你。好吧,蒙蒙
说:你这话我可记着了,说不定哪天到北京去找你兑现。经纪人
叹了口气,说:蒙蒙啊,你怎么什么都懂啊!蒙蒙说:比起你还
差一点。经纪人说:我怎么觉得你要厉害一点呢。蒙蒙说:标样
儿,还胡说。经纪人说:好了好了,管它呢,你懂得少,我就来
教你;你懂得多,你就教我。蒙蒙眯起眼睛盯着他,说:真的吗?
这时开始登机了。人潮涌过来,三个男人好像忘了刚才的海誓山
盟,纷纷跟女孩草草作别,忙不迭地往登机口冲去。经纪人跑了
一半,觉得不太合适,回头看蒙蒙,蒙蒙还在。蒙蒙抿着嘴,歪
着头,穿着DKNY,望着经纪人。经纪人觉得她抿嘴的样子有点
奇怪,不太像在笑,但如果说在哭,又不太相信。
这就是离开那天发生的一些事情。
三年以后,经纪人走出了那家公司,自己单干。经纪人不做经纪
人了,专心做音乐,这时候他还没有上网,所以脑子还是够用,
所以还可以习惯地称呼其为经纪人。这一段时间,女歌手傍大款
成了常事,经纪人碰到过好几个。这天又有一个找上门来。那个
大款是熟人,带个粉嘟嘟的小妞,请经纪人去天上人间玩。这里
是北京最有名的KTV 。音响好,歌也很全,大款想请经纪人鉴
定一下小妞的嗓子,如果行,就做几首歌。小妞的声音还真不错,
很有天分。经纪人比较满意,因为他最怕给不会唱歌的歌手写东
。大款见经纪人高兴,也来了兴致。大款让小妞先回家。经纪人
觉得奇怪,以为他们闹矛盾,大款说:怎么可能!大款就跟服务
小姐低声耳语一番,不到三分钟,就来了一堆花枝招展搔首弄姿
大款说,一个两个,你随便挑,挑剩了归我,小费我全包了。经
纪人说,随便,你帮我来吧。大款就帮他挑了两个,自己也挑两
个,然后把其他的轰了出去。
经纪人刚要说点开场白,旁边两个已经一阵猛挤,让经纪人的两
边肩膀有点吃不消。很久没有这种节目了,经纪人想,够肥的。
大款要放得开一些。大款喝高了,挟住两个小姐的脖子往地上按,
大声叫着:我操,你们丫号称做了两年了,这么不职业?啊?你
们凭什么,啊?凭什么不让我操一下?我不就是操一下吗?经纪
人听着,又好气又好笑。两个小姐脑袋从大款肥胖的胳肢窝下挤
出来,头发蓬乱,有点喘不上气,但看到经纪人在打量,就做出
见惯不惊的样子。经纪人觉得她们有点楚楚可怜的意思。如果说
他对风尘女子感兴趣,那就是这一类。两个小姐都很漂亮,经纪
人想,都是妆化的。一化浓妆她们就一模一样似的,真不知道卸
妆后都是什么德行。经纪人旁边的小姐看他有点冷淡,怕拿不到
小费,就更加肆无忌惮,扒他的衣服,一口一口咬得他耳朵发烫。
经纪人躲着两张凑过来的媚脸,对大款说:哥儿们,我扛不住这
俩。大款说:我来帮你?哈哈哈哈。经纪人说:要不,咱俩换换?
我这俩比你那俩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大款放开两人的脖子。
经纪人拍拍左右两个屁股,说:他才是大款,巨大的款。大款咧
着嘴响亮地笑起来。两个小姐兴奋地朝大款粘去。大款又费力地
站起来,把两个小姐朝经纪人推过来。其中一个突然低下头,想
往门外跑。经纪人觉得奇怪,他一向自诩风流,怎么连风尘女子
都拿不下?经纪人就拉她,她挣扎,经纪人生气了,就一把拽过
来狠狠搂在怀里。
然后经纪人就认出来了,她是蒙蒙。
天上人间外面,是金碧辉煌的长城饭店,没有人不知道这是什么
地方。经纪人出门来,头有点晕,想打车,蒙蒙说:我开车送你。
他们话很少,不知道说什么。经纪人停下来。他觉得心里会很平
静,但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天还不算太晚,四周还是人声喧嚣,
老外们衣冠楚楚,盘算着哪里有更多价廉物美的女人;小姐们亭
亭玉立,最后重温一遍自己的牌价。社会就是这样,你想要什么,
你就拿,拿得走,那就是你的。经纪人想起了自己写的这句歌词。
去我家?蒙蒙轻轻地问。经纪人没有说话。蒙蒙拉了一下他的手,
他就跟着她上了车。蒙蒙的车是小欧宝,淡金色,像一颗金属的
小水滴。五颜六色的灯火泼在上面,又反射出去,刷在风挡玻璃
上,刷在拥挤的环城马路上,刷在同样金碧辉煌的一大群一大群
饭店墙上,和似曾相识的,还没有来得及卸妆的脸上。
20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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