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片断

一、
一九八三年春天,成都。
我们正在上一堂小足球课。所谓小,就是不在大操场,而在篮球
场踢球。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可以小心翼翼偷看,难听点说,是
名正言顺地觊觎女生。这对于我尤其重要。大家都说我是一个很
棒的左边锋,包括女生也这么说,说来说去的,我也这么认为了。
所以我踢的就是彻头彻尾的姑娘球,而不是正儿八经的男人足球。
当然,今天早就进步了,都踢的是老爷球,钞票球,但当时我还
没有上升到这种境界,所以都不许笑话我。其实上大课更能展现
我的风采,但是女生一般都很少去那边看球,即使去,也都捂着
头,躲躲闪闪的,生怕一个球闷头砸过来,满脸开花。这可以理
解,大操场风风火火的,恼羞成怒的时候,意气风发的时候,球
都可能不长眼睛,或长着眼睛专门往过路的身上招呼。篮球场上
脚法则要轻柔得多,女生们也喜欢一个个围在周围,跳绳,跳肩,
口中清脆着,脸上骄傲着,有意无意都往这边瞟着,嘻嘻哈哈地
乱着一团。
那趟课球进得很少。因为我们在欣赏一个女生的蓝色连衣裙,就
不太注意球门在哪里。那个女生叫“ 飘带”,这是我们起的名字,
很生动,也很贴切,很能说明她为什么敢穿如此醒目的一件衣服
来哗众取宠。飘带一跳绳,亮蓝色的连衣裙就呼啦啦扬起来,有
些地方似露非露,一片雪白。慢慢地,其他女生的眼中开始燃起
了怒火,她们开始跟飘带抢绳子,还风言风语地吵闹。我想转移
她们的注意力,我就用了一个假动作晃过对方最后一名后卫,然
后有点卖弄地用脚尖把球捅进门。我满场飞奔,实际上是在东瞅
西看,用余光等着大家欢呼。很快,欢呼就来了,还不少,包括
飘带,都停止了吵架,定定地望着我。
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们盯着我,然后目光纷纷地、
坚定地从我身上移开,转到了别的地方。我疑惑地看过去,我就
在我身边,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美女。
我最先注意到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脸上好几颗小小的青
春痘。这几颗小东西浑然天成地码放在该有点东西的地方,比美
人痣端庄,又比白璧无瑕要灵动活泛。顺着它们,慢慢展开了一
张很古典、很眉目如画、很纯白,还有,照今天的话说,很容易
受伤的脸,看得我的心里发痛。当然了,心痛的主要原因,是我
天性善良,觉得既然这么美,就一定会受到邪恶的欺负;次要的
原因,是我发现我原来这么小,不能对这种美丽做出有点实际意
义的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巴巴地垂涎着,让她慢腾腾地、
有恃无恐地擦着我年轻的肩膀,扬长而去。
这是下午。大操场上一片亮灿灿的夕阳,又红又艳。天气比较热,
我们个个汗流浃背,油光黑亮。男生肯定和我想得一样,但是没
像我这样总结,他们现在比我还呆;女生呢,更是可想而知,像
飘带什么的,一比较,就不再想给她起什么名字了。我很多心有
余而力不足的坎坷经历,就从这里翻开了新的篇章。
一切令人概叹不已。这个白皙的美女走过我旁边,她的右手无意
竟然还擦了一下我那件湿透的背心,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着,她当
然不会知道这一点。她只是在我们的目送中悠闲地、目不斜视地
走进了教务处那黑魆魆的大门。树木很绿,汗水很亮,阳光很浓,
风景也很浓,她却很淡,让我一直记到了今天。

二、
一九八七年夏,北大小南门。
现在电脑公司、餐馆、书店和茶楼林立的那一片,那个时候是荒
芜的,没人想要经营些什么。小南门院墙外一长溜,都稀疏地种
着有眼睛的杨树,中间有很多空地。夏天的杨树有个好处,叶子
很肥,一片油绿,很满足我对鲜艳色彩的不懈追求。我起先是跟
一些文学少女来这里闲逛,交换理想什么的,后来,觉得不够劲,
就踢球;再后来,觉得撒不开,就改打羽毛球了。
我常来这里练习,是为了持续我的姑娘球毛病。说姑娘球已经不
准确了,因为大街上行人很多,除了姑娘,还有小姑娘,老姑娘
和老大娘,还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所以我的毛病就加深一层,叫
做:打人球。只要看见陌生人,不管男女,我就精神百倍,功力
大增,对手很快就遭到血腥的攻击。这是很可怕的。既然是大街,
人当然是源源不断;加上旁边还有332车站,基本上就是人来人
往。我打球动作很大,尤其对外行来说,看我龙飞凤舞闪电般的
身形,连叫好带鼓掌的都有。所以我在那里打球,几乎就没有输
给过谁。
那一次实在是个例外。
那天的对手是个野球手,也就是说,没经过基本训练,自学成才,
能跟我扛上一阵。这种主儿遇上我一般没什么大戏,但是那天他
不知道吃错什么药,居然跟我打赌,说他在三局内至少可以拿二
十分。这真是他自寻死路。我好像已经看见了十瓶燕山啤酒抱在
我的怀里。
活动几分钟,我们支网,练了几下拉吊,熟悉一下风向。那天下
午风很小,微微的,熏熏的,是一种娇小玲珑的阵仗,让我漾起
一丝懒洋洋的劲儿。我定定神,说开始。那边点头答应了。我刚
发出第一个球,突然眼前一亮,就看见一个俏丽到极点的女子从
对手身后穿出来,笑眯眯的,好像在跟我打招呼。
我很听话,就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除了“俏丽到极点”这几个字,我想不出其他任何词语来形容这
个女子的长相,只好描述一下她的穿着。她上身是一件橙黄色衬
衫,裤子很肥,黑灰色,是那种过时的式样,但是,她的整个身
段活蹦乱跳地抖擞着,衣服穿在她身上,就像是她的奴隶。后来
一直到现在,我都认为,人要衣装,在真正的美人面前就是他妈
一句废话。这个女子妖妖娆娆地、仿佛跟所有人飞着眼风地走过
我身边。我突然有种冲动,想上去跟她说句话,又想故意把球打
到她身上,让她注意我。这绝对是举手之劳,但我什么都没有做,
因为我动弹不得。我太没出息了,虽然我年轻的时候很勇猛,长
大了以后很土匪,但是如果当上了革命党,我想,敌人要是对我
施美人计,肯定要受益非浅。
当然,敌人一定要雇用真正的美人,比如,就现在这个,个子并
不高,苛刻地说,还有那么点乡土,但是身段丰腴,脸庞俏丽到
了极点。我很奇怪为什么她一直在笑,我还没有开打啊,我的身
手她还没欣赏到啊,就这么迫不及待,为我欢呼了?我知道我这
样说比较无耻,但这正是我的可贵之处,敢于承认,不怕正人君
子耻笑。我对美丽的一面永远都有某种发自内心的彻骨喜爱,那
跟好色不同,是一种洁净的东西。
橙黄色的女子走过海淀街,拐弯,然后就不见了。我于是就忘了
接下来都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的对手不停地跟人炫耀:我收拾了校队的某某,打得丫满
地找牙。这话过了很长时间,才加油添醋地传到我这里。

三、一九九三年初秋。保定石家庄之间。
有点累了。
两旁树木飞驰,国道很平整,风景宜人。如果没有昼夜交替,我
真想这么一直跑下去。
车是深红色沃尔沃,高档车。老板也不坐火车,济南演出完就带
上歌手,我,和一个司机开长途车回北京。有人陪着他,恭维他,
看他玩歌手,他可能就会有种特别的快感。
开很久了。早上九点出发,中间还开错了路,差点去上海。此刻,
天已经沉沉地黑下来,刚才还美不胜收的风景,都隐没在一团团
形状不明的黑暗中。前段时间,这边出土匪,司机冷冷地说。他
在和老板斗气。他是山东的一个生意人,看上了此刻正在后座跟
老板缱绻的歌手,千里迢迢跑到北京猛追,花了几十万,刚有点
眉目,就被老板夹塞儿了。司机知道来硬的不行,就想方设法讨
好老板,这趟旅途车就是他奉献的。但是老板和歌手在后排动手
动脚,他听不下去,就想捣乱。我不爱管这些事。我只希望快一
点到北京,好好休息一下。
天色越发晚了,大家又累又困。老板停下手,说,哥儿们,快点
吧?司机说,别,开长途最忌讳催人。这时他发现没有烟了。到
村里买去,老板说。但是车窗外黑漆漆的,连一丁点儿灯的影子
都没有。大家就郁闷。好不容易有点火光了,司机开过去,是个
很破很旧的村子。到处找,看见个铺子。司机停下来。我下车,
朝那个铺子走去。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穷的地方。铺子里烂得不行,墙上都是电影里
看到的那样,去安源的画片,红宝书,旧报纸,发黄,发黑。烟
倒是有,但都是些认不出来的老掉牙的牌子,像刚从地里挖起来,
软沓沓,潮乎乎,我不敢买,怕发霉,抽了中毒。旁边还有几间
草房,摇摇欲坠的,随时都有可能塌下来。草房外面还有盏暗得
不能再暗的黄惨惨的小灯,更映得这里无比的陈旧,无比的颓朽,
没有任何一丁点亮色。
但是我错了。
因为从那盏黄灯下面,站起来一个女孩子。
我不敢相信,都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这么多补丁的衣服。我也
不相信都九月份了,天都凉了,她却光着脚,很自然,一点都不
冷的样子。我还不相信,除了铺子里那个看不清面孔的老头,怎
么就只有这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再没有别人出现。所有这些都没
什么。我最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长得这么美丽,美丽得仿佛这
么不真实。我看看天,月亮很亮;再看看她,她也不像是鬼怪,
我就呆呆地盯住她,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我脑子里很乱,我想
多看看她,多看一眼都可以,因为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说话了。她用一种我再也记不起来的口音说:你要买什么?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突然我有一种巨大的冲动,恨不得一把抓
住她,带回北京。她应该有更好的条件,应该有更好的生活,和
更好的将来。如果我有条件,我一定会这么做。一定。
有人在喊我。是老板,以为我出什么事了,叫司机来找我。司机
也看见了这个女孩,他猛地愣了一下,接着拉起我就走,钻进车,
一溜烟就朝北京猛驰过去。
怎么了?我问司机。
没什么,鬼。
不会的,我说。
司机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跟老板争歌手。他变得很严肃,一
言不发,把车开得飞快。
我也一言不发。我还想着刚才,没有地名的,荒凉的村落,冷月
下孤陋的茅草屋,还有,那个——女孩子。可能是灯光太昏暗,
天色太晚,我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也可能是长途疲劳,我出现
了幻觉。但是不管怎么说,想象的也好,现实的也好,真人也好,
鬼怪也好,我确实看见了真正的,让我心中温润的——国色,天
香。

这是我到现在为止,亲眼所见的三个绝色美女。

200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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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变成压缩饼干的
我是怎样变成累赘的
我是怎样变成核桃的
我是怎样变成白骨精的
巴掌厚的腊肉和巴掌大的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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