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

     (四)
直跑到傍晚,我们离开封已经很远,进入一个不大的县城中。我想着教她功夫,就没去打尖,找路人问
出一座庙宇的去处,便领着青天去投奔。敲开庙门,我给和尚二两银子,讨一个清净的住处。青天为我
铺好床,有烧了盆热水。我打算沐浴一下,要她自己也去净脸,然后研磨。读圣贤书是一定要沐浴的。
洗过澡,我觉得清爽。青天已经铺好纸,拢了灯站在那里等。我给她演一套韦陀拳,虽然这拳法不似伏
虎那般复杂,但我觉得应该先让她打牢根基。我坐下写字,边看她演拳。有了昨天写字的经验,我知道
写字急不得,所以一笔一笔慢慢地写。没多久我便不再看她练拳,专心写下去。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
我收住笔。因为我听到青天开始喘息。我见她脸色发青,知道她的邪气被正宗佛家的功夫惊扰,有些
乱。我叫住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一只手为她理气:“你提的那个管家姓什么?”
“回爷,姓于。”
“噢。他在吴府呆了很久么?”
“从我去的时候他便在那里。”
我沉吟一下,把“沐”字写完才发问:“他是管内院的吧?”
青天摇头:“他只管我和江儿。”
“你说他是少林派的?”
“是。”
“他传过你内功吧?”
“是。”
“他很少跟你府上的人接触吧?”
“是的,似乎是吴老爷要他避人。”
我停住笔,专心为她理气:“他是松西派的高手,不是少林的。你还真练不得心经,我们得想个法子出
来才行。他是不是有四十几岁的年龄,皮肤很黑?”
“是的。爷认得他?”
“认得。”我不再问下去,也不再为她理气,“你跟我来。”

我领着青天来到后墙,青天的身子很灵便,只一张身便翻出去。我也跟出来,向山道上走。走出四五里
地,我估计庙里的和尚听不到什么动静才停在山道上。青天很是乖巧,立在我身边也不发问。过了半盏
茶的时间,三个人从山道上急奔上来,见到我们的身影,他们迟疑片刻,围拢过来。一个是老人,另两
个是青年。老人随便地站着,没什么敌意:“这位小哥可是从开封来的?”
我抱拳道:“正是。”
“在下方德胜,这两个是我的弟子。”老人见我没有通名也没道久仰,咳嗽一声,“老夫与来去无踪吴
风有数面之缘。听说他被害,便赶来查看。一则是来悼念,二则自是希望能为老友找出凶手。”他两眼
一翻,眼中精光四色,在黑夜里看得清楚。青天在我身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我还是没有开口,依旧望
着他。这方德胜看起来很讲规矩,定会把他的话说完。
方德胜挪动一下双脚,摆个丁字步:“老夫一路南下听说少侠是京城来的捕快。大显神威,仗义救人,
很是敬佩。所以想跟少侠交个朋友。”
我不知道路边酒店的老板怎样给我传闻的,但听起来不会说什么好话。不然方德胜也不至于半夜三更跑
到和尚庙来结交一个捕头。我很是惬意,知道把那店主吓得惨了:“不敢。”
“少侠年青有为,又肯做捕快为百姓伸冤。”方德胜停下来,他吹捧了我这么多,若要直接问是不是我
杀了吴风,想必很难。他似乎也觉得话不好说,“想来少侠是为了吴风的事情来这里吧?”
若说我不是为吴风来的,到是扯谎。我不打算对方德胜撒谎。江湖上人名我听得少,不知道他是谁,但
我看得出他一身横练的外功,下盘很稳。他两个弟子都是神情紧张,双手微错,从架式上看应该是铁砂
掌一类的功夫。我对外功也有过研究,都是磨练出来的,四十上下是颠峰。那两个弟子太年轻,这方德
胜太老,出手打发他们肯定不费神。但我很是犹豫,在和尚庙门前杀人,对佛祖可是不敬。何况,既然
那店主跟他们提到我,日后还会有人找上门来。打打杀杀没个安静。而青天身上的松西派内功自成一
家,似邪非邪,很难条理。那功夫不是一等一的,我只是知道跟佛家功夫水火不容,却还不十分了解。
我需静静心,想出办法才行。黑暗中我盯着方德胜的丁字步,有些迟疑,这步子踩得到是奇怪,不似纯
粹的外门功夫。
“年轻人,老夫这话问得不对么?”
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我心头一动,蹬时火起。这老东西不自量力,吴风被人一招就砍下脑袋,若我是
杀吴风的人,杀他们三个还不是砍瓜切菜般的容易?
“该不是少侠身为名捕,却与奸人串通,暗算了吴风吧?”这老头似乎是哪里的宗师,给别人定起罪来
毫不害臊。
青天却说话了:“老丈莫要血口喷人。我爷是好人,怎会杀吴老爷?”
我扯开青天,静下心来。现在没时间惹麻烦,杀了这不知是那里的头面人物,别人自会认定我是杀吴风
的凶手。我到不在乎什么江湖人来寻仇,这吴风之死分明与造反有关,被锦衣卫盯上可是不安宁:“前
辈话问得没什么不对。只是皇命在身,小可不好回答。”
“小哥真是京里来的么?怕还另有隐情吧?”
听起来他认定了我是杀吴风的人。我从怀里摸出一块金牌递给他。方德胜迟疑着接过看看,是块令牌。
他是江湖人,辩不出真伪,只得还给我:“老夫一介草民,不懂规矩,还请大人恕罪。”脸上的神情半
信半疑,还着意打量着我收回的金牌。
我的气越来越大,只好劝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青天的事情要紧。这种江湖混混,犯不上理他。方
德胜虽然走了过场,却不太甘心:“少侠能通个姓名么?”
方德胜身后的一个青年沉不住气:“师傅,他那金牌肯定是假的。”
我大怒起来,一抬腿将他从山道上踹下去,他叽哩咕噜地滚下山去。方德胜和余下的那个年轻人吃了一
惊,抢下山去扶起那人,头也不回地跑掉。我吐了口唾沫:“等我带锦衣卫捉了你们去!”
回到庙里,我心头的气还是没消。行走江湖五年,还没让过谁。按往日的脾气,定要追上去砍翻他们。
都是青天这丫头累的,我居然要躲麻烦?我一抬腿踢翻桌子,恨恨地对青天喝道:“都是你惹的祸!”
青天扑通跪下,不敢言语。我一甩袖子进屋去了。

我气得一夜没睡,青天便在外面跪了一夜。早晨和尚来请我吃斋,见了青天的样子就没敢说什么,掩上
偏院的门退出去。我走出来,青天跪在那里抱着双肩。夜里山风寒冷,我昨夜又曾试着消磨她些内力,
她有些抵挡不住,双唇冻得发青。我见了她这样子,有些不忍:“进屋去睡吧。”
青天哆嗦着磕个头站起来,挪着双腿进屋去,为我烧了热水又置办些点心,请我洗漱。我有些后悔,便
催她去睡,没要她服侍。吃过点心,我随手打一趟拳,睡意也就消了。我扶起桌子,铺好纸,开始考虑
怎样消去青天的内功。松西派是宋朝年间一个道士创的,那道士假托自己是陈仙长的徒弟,很是风光一
时。松西内功也就传开。不久其他道派发现他假冒,便奏请高祖处斩了他,松西派的内功也因此没能完
善。那道士虽然不好,但松西内功却是以道家真功做底子,很有几分模样。当时修习这内功的人里有几
个杰出的高手,试图去完善这套功夫,所以松西内功出现四五个分支。我听说过有缺欠的被淘汰了,只
余下一套,而这流传下来的功夫前面是正宗道家心法,后面的却是邪道心法。根基牢固,却又走邪锋,
很让人头痛。昨日为青天理气,本想消了她的功夫,但一则念在她修为不易,虽然松西内功练不上十年
还谈不到火候,但毕竟是修为。二则我这人喜欢投机取巧,早想过借她的功夫引导一番,就此成事。于
是我抬头看着天思考。
太阳行得快,转眼到了头顶,我还是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和尚又来请我吃斋,我便随着去拜见主持。主
持知道我给了不薄的香火,对我客气几句。这庙不大,只供了三佛,其余的佛都没钱摆上来。我打算在
这里清净些时日,反正那个东洋女人定会寻来。我想好到外面去解决他们,也不怕那些莽撞之徒误伤这
里的和尚。于是又敬上十两香火,说明要在这里停上几天。主持谢过我,吩咐好好招待,我告辞去吃
斋。斋饭吃得没什么滋味,我一直在想青天的事情。下午在院子里又转了几个圈子,见青天没出来,想
是昨夜吃吓得狠了。
日近西山,我终于放弃了。我对那套内功了解甚浅,让她自己修正的可能性不大。不如强行用内力将青
天的内功扶正。虽有些险,但我还是决定一试,最多消去她的内力,对身体应该没什么伤害。想好办
法,我走进屋去。青天的双颊通红,嘴里喃喃地念叨:“爷,莫杀我,奴婢知错了。爷,莫杀我。”

    (五)
我对毒很有研究,却不了解发烧。匆匆找到主持,主持进来把过脉,说不妨事。寒毒入侵,似乎还受了
些惊吓。我在一旁答应着小心。主持说此时不是采草药的季节,好在离城不远,寻医生很方便。于是他
唤个小僧进来,要他带我去寻相熟的医生,虽在言语中不满青天是女扮男装,但见我焦虑也没有多说什
么。
和尚不会骑马,要走着去。我心里焦急,要他扶了青天坐好,我在一旁护着。和尚只是不肯,我便怒
了,取出刀来逼他上马。马跑得快,只说话间就进了城里。医生住在北门,虽是深夜,但见了和尚就放
我们进去。青天虽还烧着,病却不难医。大夫开了方子要和尚回寺帮我煎药,我等不得,又怕病情反
复,便取出一锭金子。医生立时吩咐人给我腾出个院子,并专派了药童来。我谢过和尚送他出门,医生
也不休息,陪着我养茶很吹嘘些自己的医术。我知青天的病没什么大碍,跟着吹捧他几句。这时又有人
来敲门看病,医生刚说过自己救死扶伤,这时只得笑着去看。我在屋子里陪着青天,心中惦念着药。外
面人声很是嘈杂,即有给我腾院子的响动,又有医生看病的声音。只片刻的功夫,外面却吵起来。我扶
着门看,竟然是周凯。

周凯的身上被砍了几刀,脸青着,似乎还有内伤。医生要他住下来将养,他只是不肯。医生便怒起来,
说周凯会砸他的招牌。周凯抽出刀剁在桌子上,要他马上包扎,不然就砍了他全家老小。我火起来,这
医生对青天很好,我还正用着,周凯这路货色居然也要造次?我走出来喝道:“看病便看病,吵嚷什
么?!”
周凯见了我跳起身子:“你说引开追兵,怎么他们又追上我?”
我忍不住笑了:“我跟你不认不识,为何要替你引开追兵?”
周凯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瞧见我手上依旧带着戒指,有些奇怪。医生见我们是相熟,口气便缓和了:
“张爷,您的朋友伤了内脏,需要静养。您还是劝劝的好。”
“他若要走,便让他走好了。”我转身要进屋,听周凯在那里说:“但凭大夫安排。小可有伤在身,言
语中冲撞了,还请大夫原谅。”
我惦记着青天,匆匆进屋去,周凯追上来:“张兄。”
我回过头等他,他向我一稽到地:“多谢张兄肯带那戒指。”
我点点头:“追杀你的人很多。”
“不错。”周凯拱手说,“日后还要劳烦张兄费心了。”
“我费什么心?来人杀的是你,又不是我。”
周凯微微一笑:“仙子说只要张兄肯带上那个戒指,我就不必担心。”
我盯着他:“我接这个戒指不过是为你引开追兵,可不是要保护你。何况,一则我没收到钱,我这人开
生意,从来都是先收钱的。二则,我只杀人从不救人。三则,我已经知会过明霞不再做了。所以,现在
是帮她的忙,我自己有事要处理,若有人找上我,我自会打发。可若有人找上你,那你就认命好了。”
周凯的脸色发青:“可仙子说、、、、、、。”
“明霞是明霞,我是我。仙子是她,不是我。”我对他笑笑,“现在事情要我来做。你信她还是信
我?”
周凯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这里有些银两,不承敬意。”
我撇撇嘴:“天底下银子多得是,我取得完么?”
周凯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张兄,你我总算有过一面之缘。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望念及仙子之情,救我
一救。”
我有些奇怪,看上去这周凯不似贪生怕死之辈,虽然受了伤,但也是伤在围攻之下。而如今伤他的人没
追上来,想必也是没得什么好处。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却敢在开封府里闲
逛,又依仗着什么?我缓和一下表情,摆出一副很不解的样子:“明霞为什么不送你出开封?”
“她有事情在忙。”
明霞果然在开封。我更想不通了,以明霞的势力,莫说送一个人走,便是送十个人,也走得出去。我点
点头进屋去。
周凯给的银子也不薄,大夫便又让出一间房来。这时药煎好了,我接过来扶着青天喂下去。青天沉沉地
睡去。我知道周凯是怕人追来,见我在这里却又放心不走。
屋中有盏油灯一跳跳的,我盯着灯很出了会儿神。明霞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也可以说这世界上只
她一个认识我。我对她并不是没有想法,但她野心很大,我们从来都谈不拢。行走江湖少不得烟花,她
自也不想管我,日子久了,大家便消却念头。分开后见面越加的少,近来也生分了许多。我叹出一口
气,江湖,还是退出的好。反正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认识别人。回头看青天还烧着,我便守着她
一夜没睡。

大夫的医术很高,青天又不是大病,第二天一早就醒过来。见我在身边坐着,挣扎着想起来请安。我按
住她说不妨事,要她好好休息。医生在外堂摆了饭菜请我,我便请他派个丫鬟服侍着青天吃些粥。我们
正谈话间,周凯也走出来,见我们在吃饭,便说自己饿了。医生请他坐下,周凯再次道过歉。
吃罢饭我回到屋中,回头看看,青天在被里躺着,张眼正看。我笑笑:“待你的病好了,我们到江南去
置些产业。其实学不学得功夫没什么要紧,人总是要活的。”
青天怯生生地开口:“爷不生我气了?”
我摇头:“爷脾气不好,时常发些没由来的脾气。做我的丫鬟也算你命苦了。迟则三天,多则五日,这
里的事情也就结了。你喜欢哪里?苏州还是杭州?莫不如我们去洞庭上做水贼也是好的。”
青天见我说笑,出了口气,放心地躺稳:“爷喜欢哪里?”
我摇头:“不知道。我在问你。”
“奴婢没去过。”
“到了那里在选也好。我们可以找个当地人做管家。有老爷有丫鬟再有管家,也算置半个家了。”
“少奶奶呢?”
“慢慢再找。”
青天思索片刻:“爷的脾气不好,需找个温顺的奶奶才是。”
我呵呵一笑:“轮得到你操心。睡吧。”
“奴婢睡了很久,不想睡了。”青天坐起身,我见她恢复得还快。她要下床,我不由拦住她:“毛毛草
草的做什么?”
“爷要练字了,奴婢为爷埋香。”
我按她躺下,抱着双肩看她很久:“待你身子大好了,爷每天都会练字。不急这一时。”
“爷是个怪人。”青天大着胆子说了句。我拍拍她的前额,走出门去。

周凯不知道在哪里,我也没去寻他。一个人走出院子。城门前的兵丁没有在,我的眼眯成一条缝。看起
来追杀周凯的人很有势力。这些人又与东洋人有来往,这麻烦到很让我满意。处理了这件难事再归隐,
也算个完美的结局。一阵风扬起,将我的下摆掀动起来。我缓缓地脱下书生长衫,我相信今天一定能遇
到一个让我激动的对手。
城门大开着,官道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走起来飘忽着,只几步便来到我面前。这个四十岁上下的瘦高个
轻功不错,但似乎不是我要等的人。但瞧瞧没什么旁的人过来,只有昨日的东洋女和另两个提刀的汉子
从街边转过来。他们在那人身后排开。我叹了口气,看起来这人便是主角了?我的感觉从没有准过,我
失望地转身要回去。
“年轻人傲气到是不小。”瘦高个子看出我没将他放在眼里,高声叫着我。他的声音因为拔高而失声。
我回过头想说话,东洋女的身形霍然弹起,长刀在空中划个圈子便扑到我面前,没有奔马的助力,她的
速度简直让我发笑。另三个人同时动手,一色的武士长刀,居然都是东洋人。我也抽出一把刀,转身间
砍下他们四颗人头。我的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欲感,这四个人并不是来对付我的,他们只是在争我出刀的
这个瞬间。

     (六)
四颗人头在空中飞舞着,我的目光被漫天的鲜血吸引住。我喜欢血,喜欢看脖腔中喷涌而出,串得好高
的鲜血。天蓝蓝的,太阳的光照耀着这座不大的小城,嗒嗒的轻响随着落地的人头而来。我不知道那是
什么声音,血的雾依旧笼罩着阳光,我的心神还在空中飘着。我的腿却下意识地弯曲,身子向正在倒下
的尸体后面躲。
有东西从我的身体飞过,速度快得让我不敢相信,接着,我的后脑被什么东西擦了一下。我的武功以入
化境,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对习武的人来讲是梦寐以求的境界,我却早过了那个时候。我不相信地看着
我的手松开,手中的弯刀叮咚一声落在地上。我强伸出手去抓,身体却失了平衡咚的一声撞在栓马桩
上,栓马桩的碎木削伴随着呵嘣嘣的响声四下里飞。是我的内力已经无法控制了么?是什么伤了我?我
栽倒在地上,又挣扎着想爬起来。胸很痛,我咳一声,一口血从口鼻中喷出来。我笑着去擦,那不是真
的,我告诉自己,我是天下第一。天底下若有人能快过东洋自杀招数樱花刺,那就是我;天底下若有人
能面对面只用一招便砍下轻功排名前十位的,吴风的头,那就是我;天敌下若有人能在半年内杀死十几
位武林高手而不为人知,那还是我。这样的我怎么会败?怎么会死?

我想到了死,当我看到一双耦合色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飞天的仙子的时候,我相信我会死的。我抬起
头去看明霞,这个动作让我又一次牵动胸口的伤,又喷出一口鲜血。我虽然抬起了头,却看不清她的
脸。我想看她倔强的双唇、高挽的发髻、可以将目光化做清泉的双眼。那眼曾是我两年前唯一的可望,
我想在双眼合上之前再看到它们。明霞知道我的心愿,她松开手,手中的短统滑落在地上,如同从我手
中滑落的弯刀般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明霞在我身边坐下,伸出双手小心地捧起我的脸,她的动作
轻柔,蕴含着柔和的内力。我知道她是怕震痛了我的伤口:“逸瑾,好久不见了,过得可好?”
她像往常见面那样地问我。我喷出一口鲜血没有回答。她从怀中掏出一条洁白的丝帕为我擦去嘴角的鲜
血,爱怜地看着我的脸。我的头很晕,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阳光,眼前黑黑的。我的手似乎动了一
下,我的感觉不太灵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动了。我身边扬起不高的尘土,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
上激起些灰尘。我盲目地转动一下眼球,看到周凯失去生命的双眼,和他摔下的另一只短统。心里有个
声音在喝彩,好有威力的武器!
“他挡光了是么?你杀他不过是为了多看几眼阳光,你还是那么喜欢清除所有的障碍。哪怕,只是一个
大活人挡了你的光。”明霞没有丢下我躲开,她用手挽一下发髻,“我是多么的了解你。可你为什么不
了解我?”
我又咳了一声,明霞还是温柔地为我抹干嘴角:“你明知道杀吴风是为了灭口,怎会想不到有人要杀你
灭口?你也许以为我们就像一个人似的,我不说,你就不会说。逸瑾,我们不是一个人。记得苏州秦燕
楼的雨燕么?我不会只听她唱一首歌,跟她睡一宿觉就给她一万两银子,但你会。还有洛阳胭脂岭的薇
花,开封宜春楼的叮呤。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哪?不过我不知道的那些女人,你也未必会看得上。逸
瑾,你是不是觉得她们长得很像我?你是不是知道我比她们都漂亮?你知不知道这一年,三百五十天,
我每天夜里都会想你的双手来抚摸我?我是仙子,你却去要妓女,也不要仙子。
明霞的声音变得飘渺,似乎是说给我听,又似说给她自己:“你中了两枪,还是能杀人。逸瑾,你真了
不起。你的武功的确是天下第一的。我真的,没有把握杀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肯不肯杀你。但我知
道,无论我能否杀掉你,你都不会杀我的。不是么?逸瑾?你为什么不杀我?
她笑起来:“你不能杀我,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认识你的人。我若是死了,你这二十几年就是一片空
白,没人知道你存在过,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记得每年的七月初七我都会为你过生日么?你是哪一天
生的?你不知道,你只是在五年前的七月初七遇到了我。昨天是什么日子?”
我挣扎着想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昨天是七月初七。我只咳出一口鲜血。明霞没为我擦嘴,她
的声音在哭:“你没有来。你一定猜得出我在开封,我真的不想来求你给你过生日,我打发周凯来,我
知道你见了他就会知道我在开封。可你没有来。”
“你以为那些妓院里的婊子能记得我们相见的日子么?!”明霞丢下我站起,我的头摔在地上嗡嗡地
响,她从袖子里掏出些玉簪、佩环之类的装饰丢在地上,“她们不会记得!她们都死了!这就是你送给
她们的定情信物!花逸瑾!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明霞仙子一个人记得你!那些婊子根本就不知
道你的存在!她们也不佩知道你的存在!”
明霞悄悄地整理一下散乱的发,她的发因愤怒而凌乱。她坐下来,重新捧起我的头:“昨天我给你做了
你最爱吃的千层糕,很大很大的那种。你会吃得满嘴都是蜂蜜。还有寿桃,整整九十九只寿桃。你一定
能活九十九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杀死你。逸瑾,没人能杀死你。”
我想回答:是的,没人能杀死我,除了我自己。但我说不出话,甚至连血都没有咳。我的四肢开始发
冷。明霞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脸豁然变得苍白,急急地叫:“逸瑾?逸瑾?你怎么了?你怎么
了?!!!”她哭起来,“逸瑾,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不管。逸瑾!逸瑾!!”她愤怒地抛下我跳
起来:“花逸瑾!你又要抛下我。我是明霞仙子,我是仙子!你不能违背我的命令!我要奏请圣上,我
要去找四皇叔,我要锦衣卫去抄你的家!”明霞晃了晃,转过身去,我看到她的后心插着一柄匕首。我
突然喝道:“不要动她!!”
明霞的手停在青天的前额上,她的身体在颤抖着,终于,她跌坐在我身边:“逸瑾,我这么听你的话,
你怎么忍心离开我?”
明霞缓缓地向我伸出手,青天哭着跪下去:“不要伤我爷,求求你,不要伤我爷。”
明霞的手无力地跌落下来:“逸瑾。”我握住她细嫩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明霞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把头枕在我胸口:“我、以为、你没有、没有血可以咳了。逸瑾,你是天、天下、第一。你不会死。
我,终于知道,我、真的不能、、、、、、。”
我望着明霞的脸,望着她倔强的双唇、高挽的发髻、可以将目光化做清泉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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