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封府上任知府遭难,男丁发配,女眷卖奴。今天是第一天,达官显贵平民百姓都来看热闹。这里便开
了集市。我瞧见前面围着群人,就凑过去。
“各位乡亲,小的姓刘,叫刘二。去京城走个亲戚,途经贵宝地,不小心染了风寒病倒了。连请大夫带
着房饭钱把盘缠都化光了。小的自幼练过几手拳脚,这里耍几趟功夫,大家瞧着好给两个盘缠,小的谢
过了。如果您手紧,也请帮忙站个场子。”
我抻着脖子往场子里看,刘二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黑苍苍的,鬓角斑白,手臂
上青筋爆跳,虽然套话说得不好,但也似个走江湖的汉子。墙角里堆着一个兵器架子,上面摆着朴刀、
长枪和一条腊木杆,都是新货。这刘二话不多说,双拳一报谢过场子,左腿踢开双拳一晃就开始练。我
咧嘴笑了笑:光说不练是假把式,光练不说是傻把式。难怪刘二身上的衣服这么寒酸。三招五式一过,
我有些奇,这刘二抬手踢足沉稳利落,走江湖的还少有这般身手。再两招过去,我前面的汉子叫了声:
“好!”随手撒一把铜钱进场。接着围观的人也都开始撒钱。我四下瞧了瞧,发现都是些提刀佩剑的汉
子。身后有人问:“这位大哥,能不能借光让小弟看看?”
我瞧着刘二练拳边向一旁蹭两步给那人腾出个地方。那人伸头看着:“喝,正宗的谭腿,瞧着有二三十
年的功夫。怎么出来卖艺?”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几只铜板撒进去。我忍不住佩服刘二,这开封府大街上
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比往常多了许多挎刀佩剑的汉子,有正经功夫耍,大家都是武林一脉,自会散钱出
来。我也摸出一把铜板抛进场子里。看刘二耍了趟拳,操起枪来有演一出杨家枪法,我不由相信这老兄
是暂时落了难的。否则以他的身手,无论保镖还是开馆,都不逊与开封有头脸的英雄。
“啧啧。”身后的一个人感叹起来,“好身手。”
“嗯,这杨家枪法本是冲锋陷阵的马上功夫,虽然后人多加变化,使其用于步战,但依旧有许多破绽。
这卖艺的师傅居然能将枪法的破绽都藏起来,着实是位高手。不知为何却沦落到这般田地?”
我回头瞧瞧,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身布衣,但也颇为干净。他身后站着两个青年,似乎是他的弟
子。老人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说着摸出几文钱抛进去。我点点头,瞧着大家都有意帮刘二一把。
先前央我容空的那个年轻人挤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场子里,瞧起来有十一二两的重量。我
瞧了瞧那年轻人,一身水蓝的长袍,手上带一块硕大的翡翠,自是有钱的公子。刘二怔了怔收住长枪:
“这位兄弟,小的只许凑个盘缠,有三五两银子就可以进京了。众位朋友已经帮了不少,小的不敢收这
银子。”
围观的汉子们哄笑起来:“您就收了吧。”说话间又有几人放下些银两。大大小小的城市去过很多,这
场面到是头次见,我忍不住也掏了银子出来。这刘二一身功夫着实不俗,大家凑出些银两抱拳说几句好
功夫,就散去了。那位公子也抱了抱拳:“晚辈初出江湖,有眼不识泰山,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我着实吃了一惊,伸手拉开他:“刘老前辈请往京城去吧,有缘再向前辈讨教。”
刘二微微叹了口气:“多谢小哥,我既然能豁出老脸来卖艺,难道还怕漏了姓名不成?在下刘魁安,在
江湖上少有走动,出来卖艺到没的怕人笑话了。本以为世态炎凉才淡出江湖,没想到武林的朋友居然还
是一片古道热心。真令我脸红啊。”
年轻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站在一边喏喏地不做声。我这时到不好就此走开:“前辈若没什么事情,晚
辈还想请前辈吃顿中饭如何?”
刘魁安苦笑一下:“在下脸皮虽厚,却也不敢讨了银钱吃酒。我兄长在京城魁树巷里,叫刘魁平,两位
小哥若有闲去京城,请一定去家兄那里走一遭。在下要感谢两位的大恩。”
我说声不敢,又道过珍重,便与刘魁安分手西行。看几处杂耍,又瞧瞧字画。那青年人在旁边插嘴:
“这一幅江海图不错。”
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对一直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说:“兄弟,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他见我与他说话,立时振奋起来,抱拳道:“在下姓周名凯,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
我瞪他一眼:“在下姓张名三,就此别过。”
周凯红了脸,抱拳深深一礼:“小弟初出江湖,很多规矩都不懂。诚心想向张兄求教。若是哪里不妥冲
撞了张兄,还请张兄大人大量,恕罪则个。”
我瞪眼瞧了他半天:“你初出江湖就穿金带银,不怕被人做翻了?瞧见对面的绸缎庄么?去买一套普通
的衣服,再把手上的戒指摘了。”
周凯听了我指点,不由大喜:“劳烦张兄稍待片刻,小弟去去就来。”然后他一溜烟跑进绸缎庄。
我哼了一声闪进人群,开封府富贵绸缎庄哪里有布衣卖?转了三五个街角,我见到一家门面不大的绸缎
庄进去,换一套书生的衣服。走江湖也快五年,被人家缠得换装脱身到是第一次。我心里不大痛快,但
想想已经积攒下一大笔银两,本就要退出江湖去江南找一处田产隐居,换了书生的装束就此离开江湖也
未尝不是好事。 时值正午,人都要吃饭。我在庆丰楼里找个位置坐下去,在开封也住了月余,知道这里的炸丸子非常不
错。我要了一盘丸子和一壶酒坐下去,看着大街自斟自饮。楼里的江湖豪客不少,三五人一桌,有老有
少,见了相熟的朋友免不了相互招呼。我旁边坐着两个中年汉子,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的落腮胡子。另
一个瘦小枯干,两只眼睛却是灵动。他们不健谈,只是吃饭,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前面一桌人却是五
个,有老有少。那老人大袖飘飘,颇有几分宗师气概:“
吴风居然会被别人砍下了脑袋,武林中怕是又多了一起无头案子。”
他身边的剑客点点头:“是啊,半年来死了十几个高手,都是被砍了头。我们这许多人追踪凶手却查不
出个头绪。”
再一人回话:“我看那凶手武功之高,胆色之大怕是无人能比。只怕我们找到了他,也未必是人家的对
手。”
老人点点头:“不错。据我所知,能用一招砍下吴风的脑袋的人,这世界上怕是没有。就算是偷袭,这
武林中也不过寥寥数人罢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过那些人又怎么肯去偷袭?”
我听着无聊,吴风绰号来去无踪,轻功怎么也算得上前十位了。武林人士聚集此地,有些人也许是为了
缉拿凶犯,但更多的人不过是为了增长阅历,教训弟子。毕竟这半年来死掉的十几个人虽不是一代宗
师,至少也都是头面的角色。武林中能混到那种地步的人并不多。像这群在酒楼里大谈的人,怕是没什
么被刺的希望。广场上乒乓地一通锣响,开始卖奴了。我懒得听这些人罗唣,探出半个身子看热闹。
“张兄!让小弟好找!”
我差点从楼上张下去,周凯兴奋地在人群中向我挥手。我只好冲他笑笑,请他上楼。周凯换了身布衣,
连窜带蹦地跑上楼来在我对面坐下:“那绸缎庄居然没有布衣,我要他们去别家串货过来,时间久些,
还请张兄见谅。”
我点点头,示意他吃菜。他边吃边问:“张兄世居这里,还是暂时游玩?”
周凯换装后很有些气派,邻座的人都着意打量他。那个年老的人更有意上来攀谈。“游玩。”我指着场
中说,“我瞧中了一个丫头,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周凯煞是兴奋:“小弟不懂卖奴的规矩,这便跟张兄去长见识。”他不等我说话,拍下一定银子要老板
留着位置,紧跟在我身后。我瞧出他是怕我溜掉,一副不是很笨的样子,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缠着我。
买奴也好,那里人多。我心头动了一丝杀机,想趁着人多将这个雏儿做了。但又想想,穿了书生装束时
想着要退出江湖,何况这周凯看起来一副很有背景的样子,还是做罢。我们在人群中挤了上去,这家是
开封府尹,太太小姐哭得死去活来,在那里跪着没人敢问。这到是常事,多半终会被官家开的青楼收
去。我在一群丫环里寻视,希望能找个顺眼的。我很少骗人,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摆脱这个周凯,索性买
个女奴,到也算得上托词。
府尹家的丫环到是不少,正经几个颇有些姿色的。但要价却也不低,多是会琴棋书画的。我不过想摆脱
周凯,没什么旁的意思。何况我刚刚决定退出江湖,尚需要置办田产,也没地方安顿她们。突然间我见
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跪在那里怯怯地抽咽。牌子上写着是内眷丫环,懂些琴书。她身骨匀称,虽
是内眷丫鬟,却不是很单薄。看起来很有些练武的根骨。我有些奇怪,再见到要价也不过三十两银子,
我便叫过执事的买了下来。周凯很是兴奋:“张兄好眼力。代我也选上一个。”
我慌忙制止他:“你是江湖豪客,带着个丫鬟闯荡怕是不便。”
周凯迟疑片刻:“可张兄、、、、、、。”
“我不过是个云游的书生,稍懂些江湖之事,却不是江湖中人。”
周凯显然有些不信,但也没敢多问。我领着丫鬟挤出人群,旁边四五个提刀佩剑的汉子很好奇地瞧着一
个英姿勃勃的武生陪着一个牵了丫鬟的书生身边。我指着丫鬟冲他们说:“我刚刚买的。”
汉子们微笑着没有回答。我觉得无聊:“周兄,你英俊潇洒,一身武功不怒自威,在哪里看都有大侠的
风范。颇受人注意,小弟实在不便跟你在一起。我们上楼吃酒,你要知道些什么我便说与你如何?”
周凯看看自己,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大侠跟书生丫鬟在一起也许不合江湖规矩。于是我们重新上楼坐
定。大家见我们领了个丫鬟回来,不由撇了撇嘴。我估计周凯在他们心中的身份怕是沦落到护院看家的
档次,心里很是高兴,多喝了两杯,也很指点了周凯些江湖规矩。我教的东西让邻座人听得不耐烦起
来,纷纷算帐走人,邻走时望向我们的目光中甚为鄙视。我更高兴起来。周凯却没觉得,张兄前张兄后
叫得勤快。酒越喝越高兴,周凯更加兴奋,他伸手取下翡翠戒指:“张兄,初次见面难得张兄如此眷
故,小弟无以相送,这戒指还请张兄笑纳。”
我微微一笑接过带上:“如此多谢了。山不转水转,人不缝路缝。小弟还有些俗事要做,我们就此别过
如何?”
周凯大喜,起身抱拳:“多谢张兄了。再相见时小弟定然要再与张兄痛饮。”
我领着丫鬟下楼,走进人群中。 (二) 我来到牛马集市,准备为丫鬟顾一辆大车,边从手指上退下戒指认真地看。看起来周凯之所以缠着我,
就是为了把这枚戒指交给我。这戒指里面有什么?我不十分关心,因为我既没有跟什么人约定要谋反,
又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带上这戒指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退出江湖了。刚刚喝过酒,退出江湖的心愿已
经被酒水从脑袋里挤了出去。所以带着戒指我到没什么可失去的。
“爷,我会骑马。”
我怔了怔,低头去看那个丫鬟:“你会骑马?开封府的丫鬟可以骑马么?”
“回爷,我家小姐自幼喜欢骑射,所以奴婢也学了些马术。”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荷红,爷若不喜欢,请赐个名字给奴婢。”
“荷红?”我看中了一匹黑色的骏马,边靠过去边问,“这是府尹大人给你起的名字?”
“不是。是奴婢从宜香院带来的。”
“宜香院,吴风开的宜香院。这马开价多少?”
“一百两。”
“六十如何?”
“瞧您是识货的人,七十五两不还价。”
我回头问荷红:“你骑大马还是小马?”
“奴婢只是说说,奴婢不敢跟爷一道骑马,奴婢可以走。”
我嗤了一声:“走,你跟得上马么?”
荷红的脸红了:“如果爷跑得不快。”
我用手缓缓地抚摸黑马的鬃毛:“好马,七十五两到是值得。你什么时候进府尹家的?”
“刚刚两个月。实际是小姐喜欢骑马,老爷怕她摔到,特意去宜香楼讨了奴婢。”
“讨的。那就是不用钱了?居然要我三十两银子。”我喃喃地嘟囔一句,有被欺骗的感觉:“你是我的
丫鬟,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挑一匹马好了。”
荷红没敢抬头,慌张地随便指出一匹马。我嘿嘿笑了:“你到是会为爷省钱。居然连看都不看就能选出
一匹最差等马。”我挑了一匹黄色的马,“从今天开始,你已经不再是吴风的丫鬟,你是我的丫鬟。我
对人一向不薄。”
我们牵着马出城,我在路边一处显眼的地方上了马却没有催缰。荷红站在地上不敢上马。我让她上了
马:“一会儿你们老爷会从这里出城。”
荷红吃了一惊,她瞪大双眼盯着我。我微笑地看着她:“你不想为你们老爷送行么?”
荷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爷!您是神仙,您都知道,求求您放过我吧!” 我唤她起来,她却是跪在哪里抽噎。我烦躁起来:“不许哭!或者上马,或者跪死在这里!”
荷红慌忙站起来上马。我圈过马头来到一个山岗上,这里视野广阔,可以看很远,不怕偷听:“说
吧。”
荷红下了马站在我腿边,看起来无论是吴风还是府尹的家规都很严。我不生气的时候从来没什么架子,
见她这副神情有些过意不去,便也下了马在草上坐下去:“坐下来说。”
荷红惶惑地退开一步:“奴婢不敢。”
我笑笑:“我既不认识吴风,也不认识府尹,只是想听个故事。你坐下来慢慢讲。”
荷红用眼角瞄着我,不知是不是该坐。我搔了搔头:“我希望我们能相互了解一下,我这人不喜欢把同
一句话说两遍,做事也直来直去,不似你先前的那些主人阴阳怪气的。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记住,我说
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我生起气来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最好不要让我生气。”
荷红坐下去:“爷要听什么?”
“听你的故事。”
荷红沉默片刻,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然后她开始将自己的故事:“我家里是开封城的,我爹做米面
的生意,家境还好。娘身子弱,嫁与我爹后帮着操持家务,生出我的时候爹在外面走货,娘强挺着身子
张罗,就病倒了。直病了两年,爹为了照顾她,生意上顾不来,越做越小。在我两岁时候,娘病死了。
爹的生意又开始好转,转年讨了我二娘。二娘是戏班子的台柱,出落的漂亮,待人也好。对我像对亲生
女儿似的。爹因为我娘的事情,不许二娘管家务。二娘闲着没事,自小就教我些功夫。可我六岁那年,
爹在外乡被人害死。二娘没办法,开始管家。有个和尚曾经说,我们家的女人不能管家。
荷红的眼角有些湿,她擦了一把:“果然,没几个月,二娘也病了。死了。”她呜的一声哭出来,我一
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得等。远处官道上尘土扬着,看起来是充军的男丁在上路。荷红哭了一阵,记
起我在身边,忙着用袖子抹干眼泪:“管家盗了银钱,家里就败了。奶妈护着我,可她自己也有家小,
过不多久就养不起我,便将我送了给人。那家人转手将我卖到宜香院,吴老爷看我腿脚灵,便栽培
着。”
我打断她:“你学过什么?”
“琴棋书画都学了,还做些刺绣。吴老爷也教我些功夫。”
“打一趟拳给我看。”
荷红先是要推却,又记起我刚说过的话,便站起来打一趟锦绣八缎。那是戏子们常打的一手拳,名字很
吉利,舞起来也煞是好看。一向是中看不中用的。用来对付些地痞流氓也许能应对,随便遇到个习武打
拳的就漏怯了。但荷红这套锦绣八缎显然改过,出手虽轻,却很有些威力。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能打
出这么一趟拳,可见吴风着实栽培过她。又看过几式,我嘿嘿地笑了:“看起来你学过短兵器。”荷红
住了拳,红着脸点点头。我从袖口中摸出一柄匕首抛给她,抛出的时候带了半分力度。荷红居然识得厉
害,侧身避开没有接。待匕首落地,她上前拾了练起公孙剑法。只看了几着,我喝住她:“你在吴风那
里学了多久?”
荷红见我没夸奖,有些不是滋味,规矩地坐下去讲:“在吴老爷那里学了七年。”
七年,我沉思着没催她讲。公孙剑法在唐朝时本是舞娘公孙的成名剑法。公孙的剑道却是刚正,其气磅
礴,而女子性属阴柔。所以剑法越传越弱,最终沦落为“舞”道,以华丽平和为主。荷红的剑法中却内
含阴柔,隐隐有些杀气。吴风用了七年培养她,以吴风的本领,培养这种女孩最多不过三两个。多了他
还没那些本事。按理论,这荷红应该不是对着府尹去的。吴风若是跟府尹有仇,随时都可以刺杀他,不
必漏出看家的手段。“他教你人情事故了没有?”
荷红没太听懂我的话:“爷说什么?”
“他有没有告诉你以后要去杀人?”我问得很慢。
荷红的脸豁然涨得通红,强点下头。
“接着说吧。”
荷红支吾了半晌:“爷是神仙,爷定是什么都知道的。奴婢知道杀人不好,也从没想过要杀人。”
我听得不爽,皱起眉:“谁说杀人不好?”
荷红瞪大眼瞧着我,没听懂我的意思。
我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她,希望她能记住我所说的话:“杀人,没什么不对的。人都要死,早死些迟死些
不打紧。被人杀死还是无疾而终也没什么区别,死就是死。所以,杀人没什么不对的。”说完之后,我
意识到她还是个孩子,于是自嘲地笑了:“我猜得出你在宜春楼的事情,跟我说说这两个月的事情
吧。”我顿一下,“我要知道每一个细节和你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是。”荷红应一声,她知道我要听的就是这一段。所以很认真地考虑了一番,“那是四月二十四日,
天在下雨。我练过剑,约是申时。于管家找了我,说老爷有事,我便跟着他去。于管家从不多说话,那
日脸上阴阴的。府上除了老爷,我最怕的就是于管家。也说不上因由,只是怕。他四十六岁,山东黄县
人。长得高大,黑黑的脸膛。耍三节棍。据说是少林派出身,做过强盗。有时老爷不在的时候,他便来
教我。有一套三分扶柳剑就是他教我的。
“我跟着于管家来到书房,老爷在写字。老爷问过我最近的功课,然后跟我说府尹来过,要找个人配知
府大小姐骑马。让我去。跟我说去了之后注意寻一个密穴。吴老爷说他平日里已经查过前后院和知府大
院。那些地方都是没有的。唯一没查过的地方就是大小姐的闺阁。大小姐平日里在家,楼上楼下戒备很
森严。即使不在家,那里也常有人在。他怕打草惊蛇。所以要我多留意,但千万不要偷偷地查看。因为
他不敢确定府尹是不是在套他的底细。平日里我也学过机关窍门,虽然不精,但看出门道还是可能的。
并告诉我万一事情败露,就杀掉大小姐,从后门出来。到时候自然有人刺杀府尹。吴老爷说府尹不过是
他的囊中之物,叫我一切放心。”
“他叫你一切放心么?”我有些好奇。
“是的,爷。”荷红停住,等我再问。
我没问什么,只要她演三分扶柳剑。三分扶柳剑是峨嵋剑法,没有正宗的内功心法不能修练。荷红就算
一进吴府就开始学内功,也因为岁数的限制不可能达到剑法的要求。荷红舞起匕首,招式和速度都很不
错,但因为内力不足,确是没什么威力。荷红年级还小,被关了月余身子已经虚弱。今日被卖显然也吃
了惊吓,再练些功夫,这会有些支持不住。我知道方才在酒楼上虽有食物,但她只敢站着看我和周凯
吃。于是便站起身要荷红上马。我们离城不过五里多远,催马间也就到了。在城墙下寻处小店,我要些
吃的给她,荷红不问不说吃起来,显是饿得很。草草吃饱天已经黑下来,反正出不出城对我来说没什么
分别,便领着荷红在附近一家大栈住下。客栈里有里外三进的一个偏院,这到让我很高兴。荷红服侍着
我洗脸,我很不自在,便让她去院子里研墨铺纸。荷红轻手利脚地做好事情,泡茶埋香。我早洗过了
脸,站在门前看她忙碌。想起方才进城时兵丁们对我们着意看过,我知道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带着个骑马
的丫头很着风,何况我看起来并不十分像个正经的读书人。于是唤来小二打赏,并吩咐他明日一大早按
荷红的身材去买一身书童的衣服回来。然后坐下去写字。荷红见我没继续问她事情的经过,也知道这里
说话不方便,就站在一边点着灯服侍着。我考虑一下要不要翻出圣贤书来读,后来觉得读圣贤书应该沐
浴更衣,端正些才好。索性先练练荒废了近十年的笔墨。我写了几个大字,头上便渗出一层汗水。看起
来读书远比习武要辛苦得多。再写几个字,连横竖都歪斜起来。我愤愤地抛下笔,跃过桌面打一趟少林
伏虎拳舒展筋骨。打拳见我见到荷红很是关注,心头不由起了善念:这孩子自幼为奸人所误,本质虽
好,却有邪气,不如用佛家功夫化解。于是我叫过荷红:“吴府教你武功为的是让你杀人,重在速度
快、招势邪。而且你没能打下根基。我传你刚刚这套拳法,让你稳固根基。”
荷红呐呐地说一句:“奴婢似乎会了。”
“你,是学过,还是刚看我练过就会了?”
“刚看爷练过。”
我要她打过。招势居然没有错,只是这套佛家正宗拳法在她手下竟被打出三分邪气来。我知道这不是一
时三刻的问题,所以很高兴。看起来这孩子很有前途,只是被吴风耽误了。于是我教过她几句吐呐的心
法:“你的根基不正,邪气重。我的内功并非正派的路子,你怕是越练越邪。但邪气些也没什么不好,
总之能为你打下一个基础。何况,”说到这里我有些得意,“你是练武的天才。有我指点,你只须十天
半月就可以小有成就。所谓正派邪派功夫,其区别便在于正派功夫需要扎扎实实地积累,邪派功夫却可
以速成。尤其是我传你的这套心法,更是我集前人心法之大成。不过,邪派功夫最终因为根基不够扎
实,不敌正派武功的颠峰成就。你先练着,等我揣摩一下你的本性,研究一套扶邪从正的功夫给你。那
套功夫练起来会很难,但你不得不学。否则过不得十年,这速成的内力便由不得你控制了。所以你要有
个准备。现在我不需逼你去用功,但等我想出对应的办法,你怕是必须勤加练习才行。早一日扶邪从
正,你就少一分危险。”
荷红吃了一惊:“爷一定想得出么?”
我笑笑:“即使想不出也没关系。我到是可以传一套少林或武当的正宗功夫给你。少林武当的功夫博大
纯正,你只要认真修练,必然没事。只不过时间要久些。而且要咏讼些佛经道经来化你的厌气。没了厌
气,生活很是无聊的。所以我会尽量想出一个办法来使你莫从了善缘。善恶本是人定的,人间并没有善
恶之分。说得人多了,便有了善恶。其实、、、、、、。”我见荷红的眼神很迷茫,便住了口,“你放
心就是了。你是我的丫鬟,我一向待人不薄。”
荷红这次却没有应声,只是低下头避开我的眼。我有些不高兴,她分明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虽不是什
么好人,但很少骗人的。 (三)
第二日一早,荷红已经将洗漱的东西放好,在院子里打拳。我洗过脸看了三招两式,不由嘿嘿笑了两
声。这丫头也许怕自己走火入魔,干脆没练我的口诀,只着一套佛家的伏虎拳打个没完。她似乎多少知
道些少林派的内功,我揣摩着。这丫头大概一夜没睡,拳法中的邪气已经消除不少,乍看上去很有些佛
心。她见我出来,忙收住拳跑来行礼:“奴婢给爷请安。”
我挥挥手:“你若想驱邪伏正,只这一套伏虎拳是不成的。既然你不急着有所成就,我就传你少林派的
心法好了。不过你要记得,你是正式修练了佛道的内功,所以不可以用这功夫去杀生。”
荷红大喜跪下扣头:“多谢爷。”
我晓得她是昨日听我讲话邪气,怕将来逼她杀人。其实我对杀不杀人,从不从善,到没什么看法。路是
人自己选择的。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好了:“你起来吧,问小二有没有买到衣服。若是有,你且换上。
我们这就出城。” 出城时集市已经开了,一路上热闹得很。我见路旁有一个摊子,摆一套架在马上的书箱。我曾经在路上
见过好多书生用这东西。便要荷红去买来。我叫她“荷红”觉得很绕嘴,似乎在叫宜春楼的姑娘。当
然,她的确是宜春楼的姑娘。我想着要给她改名字,但胸中没有多少墨水,除开梅兰竹菊这类恁俗的名
字,到也叫不出什么。荷红显然非常喜欢那箱子的式样。毕竟是小孩子,见有柜门,抽屉暗销机关总是
好奇。我依着她把文具和书都放进去,并给了她些银两要她去买些杯碗茶酒。居然忙了一个早晨我们才
开始动身,若依着荷红的性子,我们怕还要买些被褥,在山林中野宿。这开封府繁华得紧,从这里直到
江南都很富足,莫说一路多店铺,仅寺庙观中打尖也到得江南了。何况那还要买辆大车才行。我见荷红
兴致很高,自己也有些高兴。抬头看看,天蓝得透彻,看起来很美。荷红又叫住我:“爷,我想置备一
套弓箭。”
这一早晨我对她和颜悦色,有求必应,既是稍有拒绝也是好言好语。她便与我持宠。反正我见她没修我
的口诀而去练少林功夫很是高兴,虽然我口中不分正邪,但无论什么人,若是自己的丫鬟专学好不学
坏,也是高兴的。我想出一个名字与她:“荷红,我要给你改名字。你若是答应,我便与你弓箭。”
荷红忙下了马弓身:“请爷赐名。”
我很高兴,这丫头虽有些持宠,却没忘了礼数:“我便叫你青天。”
青天迟疑半晌才低声应了。我有些扫兴,这青天的确不是女孩子的名字,但我见天色晴朗,这丫头又很
坦荡。我便说:“你若不喜欢,且待你家老爷这一路好好学习,再取个好名字给你。何况你现在着男
装,青天叫起来象些。”
“奴婢没敢不喜欢。”青天知道无法推却,便很讨了银两去买了一张强弓。 出城向南走了数里,天以过午。路上赶集的人少了很多,我便继续问她。青天说得很细,显是记得我昨
天的话。但里面没多少我要听的东西,多是些跟小姐溜马,寻找密穴之类的。最后我问:“你发现了密
穴告诉了吴风,府尹家就遭了难是么?”
“是的爷。”
“密穴里有什么?”
“抄家的时候我见了,是些兵器。”
我哼了一声,到是跟我想得差不多。传闻朱棣要起兵造反,这府尹一家被抄,应该跟造反有牵连才是。
只是皇上找不到证据,不敢刺激他皇叔罢了。看起来这吴风跟朝廷有关。那么,我的问题还是没有揭
开。到底是府尹一方的人杀了吴风,还是朝廷为了灭口?总之,这些武林豪客是白来了,探不出个究竟
还好,一但探出来也许会被灭口。我不由摇头,武林中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好管闲事。乱世之秋,闲事岂
是好管的?我从手上退下翡翠戒指,认真看了片刻。周凯给我留下的又是什么闲事?为什么要留给我?
对我来说,这才是个麻烦。因为我隐隐觉得周凯一定很了解我。他不是那种糊涂的人。 前面路边飘着个酒幌,我在那里下了马要些酒菜。青天为我斟酒,站在一旁伺候着。我要她坐下来同
吃,她听话地坐下去。我边吃边褪下戒指:“你说你学过些机关,你可看得出这戒指有什么机关么?”
青天拾起戒指瞪着眼仔细地看,她或掰或扭,或在阳光下调整角度。手法到很娴熟。远处马蹄声响,一
匹快马急驰着从官道上奔过来,速度很快,是匹好马。马上乘客借着马奔的速度豁然跃起,如弹丸般冲
过来,她在空中含胸收腑腰间的长刀豁然而出,在阳光下几乎成一道闪电直刺青天的胸口。我很是惊
讶,这种全无防守的进攻招势还是初次见识。也不知道她的师傅是什么人,居然能想出如此愚蠢的招
法。招势简单自然就快,但如果对方更快的话,这种不留后路的拼法简直是自取灭亡。青天被这雷霆般
的一击吓得呆住。我一脚踹飞桌子,桌沿重重地打在女人的小腹上。那女子的冲力甚巨,桌子哗啦一声
碎开。女人连哼都没哼就闭过气去。我叹了口气:“爷有没有传你口诀让你速成武功?”
青天哇的一声哭出来,从椅子上滑落在地上。我摇摇头:“你以为爷是坏蛋?似吴风那般教你杀人么?
你若是练过我传的口诀,怎么也能避开一些。还会被吓得尿裤子?”我摇着头走进女人的马,从马背上
取下包裹,包裹里果然有几套换洗的衣服和几锭金银。我将衣服交给青天,青天蜷缩在地上只是哭,怎
么都不肯起来。我呵呵地笑了:“十几岁的人还要尿裤子,也亏你是个女孩子。”
青天羞红了脸抽咽着站起身,我叫躲在一旁的店家,店家缩着身子不敢过来。我笑笑:“只想借店家的
屋子为书童换衣服罢了。”
店家的脸突然红起来:“小人,小人也要更衣。请客官,快点。”
我皱皱眉,吩咐青天快些。然后开始思索那女人的突刺。那招数是东洋武功,我也会过几个高手。不过
他们的突刺虽快,却有后手,就算刺不中,也能占个先机。很有威力。这种无聊般的自杀功夫到是少
见。但也正因为这招数不留后手,所以才会更快,快到能将旁观者吓的尿裤子。但快有什么用?东洋武
功讲势,这女人显然没入境界。我瞧瞧那马,很不错。与是将那女人绑了上去。青天这时也换了装出
来。我咋咋两声,这东洋女人挑衣服的眼光到是很好的。我留给店家一锭银子,告诉他我是京里派来的
捕快,这女人是刺客,我要押了去审问。店家连声答应。他才不关心我是什么人呢,只求我快走。我张
嘴说谎已经是不易,何况我还是为他好。见他如此不识像,我索性做下来要他再温些酒来。他哆嗦着去
后面更衣,又温酒提上来。我再指派他加菜,折腾着他来回走几圈,见他被吓得很了才满意地走出去。 走出几里地,我解开马背上的女人将她抛在路边,牵了马开始奔驰。青天很惊奇:“爷不想问她些话
么?”
我向她扬一扬手上的戒指:“她是奉命来刺这戒指的主人。我们又不是戒指的主人,她找错人了。”
青天瞪着眼看我,似乎我是个很奇怪的人。我笑笑:“周公子给我戒指的时候你不是在场么?”
“可爷也应该问问是什么人指使她呀?”
“我什么都不知道,问有什么用?又猜不出个所以。我打算多化些时间来学习,给你改个好名字,怎有
时间考虑那些闲事?”
“爷为什么不把戒指收起来?”
“周凯希望我带着。”
“爷跟周凯是知交了。”
“没有。我只跟他喝过那顿酒,而且是他找上我的。”
青天似乎认为我这人不可理喻,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催马。但终是孩子心性,没多久又问:“那爷为什
么要帮他?”
我笑笑:“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我是谁,周凯找上我,自是受了那人的指点。这戒指一定是个什
么认记。周凯带不住,便交给我。我若不带着,别人怎么能找到我?”
“可爷什么都不知道,找到了爷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估计周凯是为了让我帮他引开追兵吧?”我搔搔头,想来也没什么因由了。不然我又能做什么?
又跑了半个时辰,我放慢马蹄。青天这一番急驰居然没什么倦意,看得出她驾马的功夫不错。“爷,晚
上您能再教我一遍口诀么?”
“你忘了么?”我到是很吃惊。
青天羞着低下头:“奴婢有意忘记的。”
我从怀里取出一束绢打开,取出一张“少林心经”交给她:“忘了就不要学了。还是看这个吧。”
“奴婢要学爷的速成心法。”
我不高兴地皱起眉:“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你怕什么?”
青天的头更低了:“奴婢想帮爷解决些麻烦。”
我高兴起来,这丫头还是有良心的。在心里挣扎一番要不要传她,后来觉得为她扶邪从正应该没什么问
题,便收回心经:“这两种功夫不能同时学,待我教你。”
青天将心经还给我问:“爷放了那女人是不是希望她去通知同伙追来?”
我点头:“爷不吃斋不念佛,这种女人自己送上门来自然要砍下她的脑袋。放了她当然只有这一个目
的。否则为什么要绑她?爷看起来像好人么?”
“爷是好人,爷怕连累了那店里的人。”青天突然一笑:“奴婢初见爷绑了她,还以为,还以为爷看她
长的美呢。”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你小小年级,哪里学来这种口舌?”
“爷莫不是忘了?奴婢是宜春院出来的?”
我呵呵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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