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在《雨王亨德森》里写道,有一位富庶而又饱学的乡绅,生了三个儿子,不幸的是
其中两个早夭,更不幸的是,只有一个独苗长大成人,又是个庸俗粗鲁、不学无术的小人。他继承了
老爷子的万贯遗产之后,突然良心发现,认识到子孙不肖,显得有愧先人,于是决定看书来寻找精神
上的解脱。老先生生前看书时,兜里有什么就随手掏出来当书签用,因为钱多,所以日积月累,就在
书里夹了很多大票子,这位仁兄锁上门把祖上留下的图书馆翻了一个底朝天,找到的除了钱还是钱,
结果思想上没有得到提高,但是腰包又鼓了不少,只好继续当庸俗小人,因为钱更多,竟然变本加
厉。至于老先生在九泉之下会怎么想,书里没有写,所以我不知道。
贝娄先生把故事说成这样,带有明显的反讽意味,无独有偶,王小波先生在《红拂夜奔》也讲过这类
故事,唐国公李靖本来是数学家、发明家,制造了很多天才机器,都被唐太宗买下来用作它途,比如
说有一台开根号的机器,有粗大有力的摇柄,所以用到了战场上,打死了很多人,有的人死在根号二
上,有的人死在根号三上。聪明绝顶的李卫公只好冒充老年痴呆,后来窝窝囊曩地死掉了,因为李卫
公在晚年里一直装傻,所以他对开根号机的新用法抱有什么样的看法,我也不知道。王小波先生的忌
辰将至,我现在是在为《XX》杂志写一些纪念性的文字,扯到了了反讽上,有对先贤不敬的嫌疑。但
并不是我故意要这样,而是因为说到王小波先生的生平,就不得不想到了这个方面。 王小波先生经历坎坷,应当在学校里念书的年纪,不能接受正常的教育,但是被人当成“知识”青年
赶到农村种地;王小波先生生前,几部小说作品处处碰壁,好不容易在海外出版,却被冠以《王二风
流史》的标题,当成色情小说卖;生前曲高和寡,闻者寥寥,谢世之后又成了一时的显学。终其一
生,生前身后,处处可见荒诞。就拿我自己的例子来说,《时代三部曲》洛阳纸贵的时候,我还是一
个喜欢愤世嫉俗的热血青年,看到书店窗户上宣传海报里的“遗作”二字,立即露出不屑之色。直到
大学毕业前,架不住同学再三劝勉,更因为闲极无聊,才找来一本《我的精神家园》。一看目录,就
发现了两个熟悉的标题,《花喇子模信使问题》和《智慧与国学》,前者始印于《读书》九五年三月
号,后者刊于九月号,两、三年多前就看过,而且对内容印象深刻,还热心地塞给别人看。不但对作
者的尊讳完全没有印象,还要把人家当成了商家欺世的噱头来抵制,这让我一想起来就要脸红。王小
波先生会怎么想,我不知道,读者有千千万万,大概无暇责怪我的无知。但是作为生者和后学,受教
于人家的书,就应该对人家有一点尊重,我认为这是再起码不过的本分。 在《黄金时代》出版后,有评论家惊呼:“真正的高手在文坛之外!”这句话本身没有错,但是怎样
理解,就是一个问题。据我所知,这个论断的性质,已经不再是一种关于存在的可能性的陈述,而变
成了一种有关必然性的预言,而且不再以王小波作为唯一的指向,有了一种普遍性的味道,指向了一
个庞大的“文坛之外”写作群体,听起来就象一个口号或者宣言。按照这种派生的逻辑,评价文章写
得好坏,首先不是作者是否高手的问题,而在于作者是不是在文坛之外的问题。反过来,评价作者是
不是高手,也有了文学之外的标准,在文坛之外,就不再是一种存在,而是一种姿态,至于是不是高
手,就变成了主观上的标榜和心态。这样颠来倒去只有一个结果,一些人就在文坛之外和高手之间划
上了等号,把对文坛的体制与陈规的批评,变成了否定文学的借口。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不能不说出
了一些问题。早年胡适博士大红大紫之时,很多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说“我的朋友胡适之”。现在
也有一种流行的说法,就是言必“小波”怎么怎么样,显得很亲切,都和王小波先生是一伙的,还有
人搞了一个网站,叫“王小波门下走狗”。列入人家的门墙,总要让人家同意才对。王小波先生离开
人世已久,所以他怎么想,我不能了解,但是声势闹得这么大,而且全都沾沾自喜,好像很了不起,
总会让人感到十分可疑。 王小波先生在其文论中不止一次谈到“小说应该有趣”的问题。至于究竟什么是有趣,大概因为这个
概念太宽泛,所以没有明确的定义,但对于什么不是有趣,则有很多洞见。在我看来,一窝蜂就属其
一。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文体,就是“小波体”。我们这一代人,都参加过学雷锋的活动,就拿我来
说,上小学的时候,一到雷锋日,就要集体跑出去作好事。有一年,学习的具体内容是收集废旧金
属,支援建设,还要按小组评比。我们浩浩荡荡地开到大街上,大家集思广益,寻找资源,我趁上班
时间,爬进别人家的院子,拿了一把斧子,给小组作了很大的贡献。有的同学受到鼓舞,爬到菜市场
的水泥台面上拆塑料顶棚上的螺丝,不幸被市场管理人员抓住。我还常常听说,有人为了作好事,把
不想过马路的老太太强行拉过马路,还有人为了学习雷锋勤俭节约,在新衣服上缝上几块大补丁。我
要说明的是,仅仅盯住形式的模仿,比如学雷锋,再比如时下流行的小波体,是一种极大的无趣。 我这样说,并不是全盘否定模仿。经济学家张五常有一句名言:“博士论文不必有创见,如果有创
见,一种可能是看书太少,第二种可能就是提出的想法是错的。”这样说未免绝对,但是对于普通的
经济学学生,大体上没错。无独有偶,也有人说过,好的作家都是从模仿开始的。这说明模仿本身并
没有错,关键是,怎样模仿,模仿什么,还有为什么要模仿的问题。把张五常的话扩展到文学的范
畴,就可以说,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写出了新东西,一种可能是书看得少,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写
出了垃圾。把话再说回来,这首先是一个写得好不好的问题,至于评价是不是写得好,就应该基于文
学所固有的标准,而不是别的。 就拿王小波先生的作品来说,《青铜时代》所收的三篇小说,与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看不见
的城市》都有极深的渊源,《万寿寺》、《寻找无双》则借用了大量来自《暗店街》的写法,在《未
来世界》与《2015》的背后,来自《1984》的影响之深更是不言而喻的。文学的历史并不是由相互割
裂的个体组成的,是延续在构成文学进步的基础。所以昆德拉才会说小说是欧洲的艺术传统。传统之
所以能够传承,绝不是因为缺乏活力的因袭,而是因为传统能够包容创造,用卡尔维诺的话来说,指
向了“无限的可能”。王小波的可贵,并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上继承了叙事艺术传统的一条脉络,因为
这条脉络并没有在他的作品里走到终极,老树上开的是新花。至于时下的“小波体”,则是把王小波
先生作品里一些浅层次特征无限夸大甚至歪曲,把模仿当成了一种终极的目的,把模仿当成了炫耀的
资本夸夸其谈。王小波先生在《革命时期的爱情》里说,中国人学不好概率论,这是因为不能理解随
机事件,脑子里只有天经地义,没有别的。至于小波体的推崇者,就是把一种有生命力的可能,当成
了已经被穷尽的机械形式,一哄而上,把有趣的写作与创造搅成无趣,把流畅平实的语言变种成拿腔
拿调的刻板教条、乱糟糟的陈词滥调,事情闹成这样,也就带有了一种反讽的意味。 有一种说法认为,王小波先生采用的是一种颠覆性的写法。对这个说法,我只能表示有限度的认同。
道理很简单,破与立都是相对的概念,离开各自的指向就无法界定。笼统地谈论所谓颠覆也就没有什
么意义,首先应该看看颠覆的是什么,又是根据什么样的立场。王小波的颠覆。王小波先生的思想受
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影响很深,从他的杂文里,就可以随处可见罗素、休谟、洛克等人的影子。英国式
的理性,强调健康的怀疑与谨慎的思辨,而非突变式的破坏他曾经说:“中国要有自由派。”按照英
国自由主义的传统,自由不是法国式的积极自由,而是基于对个人基本权利彼此认同的消极自由,其
根本的核心,就不是为所欲为,而恰恰是互相尊重与自我的约束。。看王小波先生的小说,会发现他
极擅用归谬法,就是从一个前提出发,通过合理的逻辑推论,来达到一个离奇的结论,以此显现前提
的荒谬。所以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小说里就充满了黑色幽默,但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因为生活本
身就是这个样子的。推理的结果指向虚无,但是这些前提,全都存在于实实在在的生活本身。王小波
先生曾计划把小说《寻找无双》、《革命时期的爱情》、《红拂夜奔》编为一辑,取名《怀疑三部
曲》。对遏制自由的虚伪教条的扬弃,对压抑人性的僵化制度的置疑,对扼杀智慧的陈腐理念的嘲
讽,在他的的作品里可谓一以贯之的主题。把话反过来说,在他批判的背后,是对自由、智慧和美的
执着追求。前几天看到中青在线李方先生的文章,说到王小波的小说里无处不见逻辑上的三段论,我
认为话还没有说完,对于三段论乐此不疲的运用,看似是对逻辑的玩弄,归根结底,毋宁说是对现实
里荒谬的玩弄,再反过来说,则是对理性的呼唤,对于人性的关怀,对真善美来说,这明明是“捍
卫”,而决非“颠覆”。 培根说过,“伟大的哲学起于怀疑,终于信仰”。这说明怀疑也不是目的,好的怀疑指向健康的思
辨,坏的怀疑就会归于病态的破坏。时下风行的仿作,就在表现着一些对王小波先生的歪曲。前些天
看到别人评点一篇模仿作品,评语是“为解构小说正名”云云,话说成这样,就显得风马牛不相及。
把所见的一切都毫无立场地加以粗暴的践踏,这与王小波作品里流动的理性精神就根本不是一回事
了。在这些东西里,也能看到怀疑,看到批判,看到要求自由的呼声,但是这些想法都缺乏思辨的支
持,都是一些满目边际的空洞吵嚷,完全来自本能,就象人感到饥饿就会要求吃饭,一旦把肚子喂
饱,还会把嘴闭上。就象王小波先生在《〈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里说的,“在我的小说里,这
些障碍本身又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所谓反思,是从自身出发,指
向的是普遍的困境,显得境界很高,有了独立的反思,文本就能得以自觉。而那些似是而非的模仿里
则并非如此,所见的不外是建立在个人得失上的抱怨和牢骚,由感时伤世而来的颓废与宣泄,是一种
寄生的犬儒之态,好像弃妇的倚门而泣,好像狗掀地毯,完全不能超越体制。从自己出发,最后还是
归结到了自己这个点上,完全缩在个人的小圈子里,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人人都在怀才不遇,顾影
自怜。有一个两个不要紧,现在的问题就是太多了,而且很多人还打着王小波的旗号这么自怨自艾,
不免让人浑身起上几层鸡皮疙瘩。还是回到有趣上,什么是有趣,我说不完,但是我现在至少还知
道,肉麻就肯定不是有趣。 行文至此,应该有所总结。佛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人问六祖慧能,你不识字便不能读经,这怎么
可以得真谛?六祖慧能以手指日,说,你顺着我的手指能看见太阳,但是我的手指是太阳吗?在我看
来,王小波就是这样一根手指。以这样的认识来看一本好书,乃至书的作者,就应该知道这不是一个
孤立点,而是面向未来的一条线索,是思想与艺术传统薪火相传的历史上的一棒。从一本书、一个
人,我们有理由看到更多更远。就像王小波先生,毕其一生,并不是把他的一点蹉跎拿出来象陈年裹
脚布一样抖落,倒一肚子苦水博取怜悯,而是告诉人们智慧与艺术的种种美妙,告诉人们思辨与创造
的诸多乐趣,鼓励更多的人在这条先贤所开辟的道路上走下去。不幸的是,并不是人人所见都是如
此。看不到这些并不是罪过,但以自己误读来异化逝者、甚至借机谋取私利,就又不能仅仅以无趣来
形容了。为人家的忌辰写文章,本来不该这么说话,但是我现在看到的事情太离谱。美国有一个万圣
节,过节的时候大家带上面具闹一个晚上,的二天高高兴兴上班。现在我看到的事情,就是一些人带
上乱七八糟的面具过王小波先生的万圣节,还非说自己象人家,最后把自己闹得五迷三道,完全搞不
清谁是谁。 和王小波先生相似,我学理科出身,现在在研究社会科学,同时还在写一些小说。我的小说借鉴了王
小波先生的写法,现在看来,都属东施效颦之举,简直是在污损先生的名声,以后再也不敢。齿序渐
增,心智渐开,感谢王小波先生以及诸多先贤示我以智慧与思想的光亮,认认真真地作我的学问,老
老实实地看几本书,对于王小波先生,这是我所能作到的最大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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