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

             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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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江一走进豪都KTV包间,就觉得很闷,四下一打量,又没看出
什么不对。沙发很肥,经得起折腾,墙上很大几幅壁画,粉色的是肉
体,深色的是背景。回头一瞅,杨东和华子都挤眉弄眼跃跃欲试,他
就开了房间。小姐很快来了,啤酒冰水也很快上了,几个人点了歌,
呜昂呜昂嚎起来。
  于江没要小姐,想躺一会儿。他不舒服,胃里太满,翻来覆去地
荡。一会儿,听到有人说:先生,您的包间费还剩一个果盘或两扎啤
酒,您要哪种?
  于江坐起来,眼前乌烟瘴气,一派春光。两个小姐被杨东和华子
死死搂着,咧巴巴地唱《当爱已成往事》。侍应生一边偷看,一边扶
于江。拿酒去!于江嚷嚷。
  侍应生刚要走,又被他一把拉住:让你们老板来,我操,拿俩像
样的妞儿来成不?又不是天上人间,花都,有他妈那么多操逼的吗?
侍应生唯唯诺诺,弯腰退了出去。
  杨东和华子对于江苦笑一下,手底下却还是没停着。于江摇摇头,
浑身难受。中午到晚上一直在喝,庆祝他那个小公司终于乔迁会展中
心。公司越小就越不易,这几年摸爬滚打过来,今天一高兴,就想犒
劳大家,尤其这俩死党。上次陪俩台湾人来,小姐要漂亮得多,所以
他才选这里,没有去花都。他这么一想,很失望,觉得没劲,就有点
想走。

  魏萍萍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本来没她的事。老相好彪哥说今天来找她,结果没来,她就很闲,
到处一转,就转到这里。彪哥喜欢让她叫表哥,说这样亲热,但魏萍
萍觉得这些事上不了台面,何必虚情假意,就一直不叫。她的个性就
是这样。离开镇子来这边,也是这个原因。那帮大姐说:萍萍,那边
遍地都是钱,就看你敢不敢捡。她不来。大姐们又说:你还是去吧,
犹豫什么,就你这样,半年功夫,你爹的病也有钱看了,你妈的腿也
会好了,你那疯疯癫癫的哥,也有钱娶个标致媳妇了。她还是不来。
大姐们又说:你这么要强,看我们挣得大把大把的,你也服气?魏萍
萍就来了。
  刚来时她不习惯,她没什么经验,只跟前村的钩子在麦田里慌慌
张张弄过一回,还没弄出个所以然。但后来她慢慢习惯了,觉得这事
很简单,无非被人瞧不起。这也没什么,呆在那边更被人瞧不起。她
在男人们身下想象自己是一汪水,有根针刺进来,搅和一番,水还是
水,没什么痛的;男人们的水注进她身体,无非也是水到了水里,一
流,一洗,就洗干净,就会流走。

  魏萍萍一进包间,就看到了杨东,一个大个儿,正把小姐压身子
底下乱摸。华子斯文些,正和骑他身上的另一个亲嘴。然后她看见斜
躺在沙发上的于江。她觉得这个男人很年轻,很精神。魏萍萍接触的
男人很多,这样的很少。魏萍萍小时候听人讲过一些古代妓女嫖客之
间的故事,很向往,干这一行后,就更向往。她就扭扭摆摆朝于江走
去。今晚彪哥给不了她钱,她就要享受一些别的东西。
  她看出于江也这么想。

  于江见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走进包间,眼光一亮,从她脸上刷地
扫到她脚下,又从腰肢刷地扫回她脸上。
  烟雾继续弥漫,魏萍萍宛如浸在巨大的蓝色鱼缸里,四周都是水
草,正在冒泡。于江也有类似的感觉,除此之外还动弹不得。他酒劲
正式发作了,所以魏萍萍轻易就把他抓到包间后面一排小屋里。这是
豪都的炮屋,有些新来的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但它就是炮屋。于江望
着魏萍萍脱下衣服,伏在他身上往下身出溜,他就有了反应。
  两人扭动几下,于江翻上去,朝魏萍萍压下来。两个身体越来越
近,渐渐地,距离成了负数,魏萍萍浑身一颤,但没吱声。她像往常
一样闭上眼,把自己想象成水,突然,她想起今天特殊,又睁开眼。
于江带着一片巨浪朝她扑来,她凶狠地迎上去,享受着。好一会儿,
她带着她的水慢慢退回沙滩,对方也带着那片水很快离开她。魏萍萍
紧紧抠住于江的肩胛骨,一时间觉得他很近,又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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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展中心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之一。这一带都是小店铺,猛然
冒出它,显得非常突兀,就像稻麦地长出来的一根竹子。会展中心有
三十层,全部是宝蓝色单面透光玻璃,阳光一照,金碧辉煌。中心分
为南北两楼,从侧面看去像两个大拳头,对竖着两根大拇指。北边那
根紧挨一溜贫民窟,南边那根俯瞰一条宽敞的大街,上面跑着不多不
少的车辆和行人。这里没有东城那些寸金之地繁华,都是什么春华时
装店,亮亮眼镜店、V&V电子游戏厅、福寿药店和丫丫快餐店,从名
字就看出不是高档地方。

  严打了。魏萍萍溜出KTV,到丫丫打工。大姐们说,风声一过她
就可以回去挣大钱。是挣大钱吗?魏萍萍想,回不回去都是那么回事。
在丫丫干了几天,她真有点想在这城市呆下去了。她不能一辈子干这
个,她想找个稳定的地方,慢慢混进城市。她有资本,她漂亮,会装
正经,书上电影上有不少这样的人成功了,她也应该有机会。
  很快,就有客人看上魏萍萍。她并不满意。他们一看就不老板,
而是打工的。找一个白领没什么意思,魏萍萍想。她还有更大的理想。
所以她用端庄的笑容回应,等待他们的上司光顾。她知道老板很少来
这里,但她准备坚持。丫丫快餐味道不错,没准儿哪个吃过的白领回
去一说,能勾起老板的兴致,前来换换口味。
  白领们不了解魏萍萍的心思。他们觉得魏萍萍很漂亮,有气质,
却不知道自己那种调情方式在魏萍萍看来就像小孩子过家家。有天一
个年轻的男孩来套瓷。他问魏萍萍,黑椒牛排是不是真用果木烤熟的,
珍珠奶茶那个珍珠是什么原料,比萨要加热多久吃起来口感最好。魏
萍萍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也笑眯眯地,宽容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脸
越来越红,越来越没有自信,最后落荒而逃。
  魏萍萍望着他的背影,叹息了一下。她原先不是这样多愁善感,
但现在不好说。她想,要是没那些事儿,脸红的也许会是她自己。魏
萍萍走进洗手间,反复照镜子,发现她不施粉黛的形象跟过去判若两
人,她才略微满意。看来夜晚还就是夜晚,什么事情一到太阳光底下,
就被掩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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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江慢慢习惯了会展中心。他喜欢它,喜欢光可鉴人的进口大理
石地面和柱子,温润的中央空调,金黄敞亮的灯光,彬彬有礼的白领
和衣冠整洁的保安。这些让他充满了自信。他公司只有五个人,除了
他兼任出纳,还有一个会计,一个秘书,杨东和华子。这俩活宝一天
到晚都在外面忙乎,所以三十来平米的办公室也够用了。这么一点地
方,一个月要一万五左右,可见是真正高档的地方。
  这几天大厦有一个高新技术交易会,五颜六色的彩旗气球模特儿
飞舞着,招摇着,把于江眼睛弄得很花。但他没时间想别的,他正跟
一个大型外企谈一笔生意,很艰难。今天就很不顺,约好一起在萨拉
伯尔吃午饭,他都到半路了,对方却通知他约会取消了,他很愤怒,
但是惹不起人家,只好忍。他把前天刚买的VOLVO停回地下车库,坐
电梯上了一层,才发现饿了。他看见对面有一家快餐店,就想去将就
一下。

  于江急急忙忙冲进来,魏萍萍一看,差点昏过去。
  她咬咬牙镇静下来,想:有什么呀?要真认出来,她就翻脸不认。
魏萍萍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软弱的女人。她在家里就这样。
  于江发现一个姑娘惊恐地看着他,一细瞅,这姑娘很漂亮,很甜。
他想这是被他身上崭新的瓦伦蒂诺和劳力士吓着了。他平时并不喜欢
瓦伦蒂诺,他喜欢休闲装,今天是要谈生意,没想到还白穿了--小
小一个打工丫头居然这么懂名牌,瞅这世道。他瞟了一眼魏萍萍,投
去一个宽容的微笑。
  魏萍萍立刻明白于江没认出她。于江还是老一套:色迷迷的目光
从她脸上刷地扫到脚下,再从腿上刷地扫回她脸上。她身上立刻有点
暖和,像泡在温水里,软软的没有力气。她愣了愣神,往旁边走开了。
  他们并没怎么说话,无非是端这端那,要这要那。于江很高兴有
美女在这里打工,使他的工作环境有了点情调。于江想起自己的秘书,
成天露着牙龈冲他乐,脸上也像刚刚吃完大鱼大肉一样到处流着油。
面前这个正好相反,细眉细眼,清爽宜人。于江暗暗观察,发现她很
端庄,也会穿衣服,没什么名牌,搭配得却都不错。于江决定试一试,
慢慢勾引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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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于江天天来这里吃午饭。丫丫快餐店品种不多,但味道都还
可以。于江特别爱吃咖喱牛肉饭,他知道打工妹在照顾他,每次都让
厨师给很多汤汁,吃起来十分鲜香。于江对魏萍萍微笑着,带着刻意
的,心照不宣的表情。每次吃完,他都说谢谢,随后礼貌地多给十元
钱。魏萍萍当然不会要,但不能拒绝于江以此开始他们的交谈。

  于江对魏萍萍说:小姐,你好眼熟啊。

  魏萍萍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她扭头看着窗外,街对面那些飘扬的
彩旗。她像上次一样定下神,转回头。还好。于江正呼呼大吃,显然
没认出什么。她刚刚松口气,于江又抬头盯着她,胜利地笑着,说:
怎么我一说话,你就害羞?
  魏萍萍一边暗自冷笑,一边说:那是因为你太幽默了。说完往厨
房走了。
  这种手法效果不错。于江有点晕头,几次下来,他开始约魏萍萍
去迪厅,保龄,酒吧。魏萍萍说她听不惯迪斯科,打不来保龄,还酒
精过敏。魏萍萍一脸天真烂漫地说着,心里却慢慢泛起一阵沧桑的感
觉。已经这样,就这么下去吧,她想。

  于江后来就进入角色了。他经常给魏萍萍带一些小礼物,比如漂
亮的钥匙链,一支不贵也不便宜的原子笔。情人节那天他还拿来一束
橙红的玫瑰花,丫丫的另一个打工妹小宣非常羡慕,围着魏萍萍蹦来
蹦去。魏萍萍看见花,眼睛本能地亮起来,显得很高兴。于江很得意,
他玩的是一个奇妙的游戏,这个游戏中他是上帝,对魏萍萍有一种彻
底的优越感。魏萍萍察觉到了于江这种令人厌恶的心理,但不动声色,
她知道不管怎样玩她都亏不了什么,她已经没什么顾忌了,除了那一
点她死扛着不放手的尊严。她进城后这种东西没有了,来丫丫后又有
了一些,很少,但足以让她对付于江,带着一种扮猪吃老虎的快感跟
于江玩下去,虽然她还在留恋于江的特殊能力:他在一瞬间离她很近,
又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离她很远。
  但魏萍萍决不跟于江出去玩。她怕于江认出来。那天虽然只疯狂
一瞬,魏萍萍却强烈地感觉,于江只要一碰她,就能认出她。魏萍萍
觉得这种交往如履薄冰。她很想,但是怕,她甚至一点也不敢化妆了。
她觉得太累了。
  于江不知道这些。他搞不懂为什么魏萍萍会这样,居然对他这么
棒的男人推三阻四,她要不就是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在逗人玩。这
两点都是于江不能接受的。
  你怎么回事?于江终于恼怒了:逗人玩呢,小姐?
  魏萍萍心中一跳:这个称谓太熟悉了,难道于江什么都看出来了,
一直都在消遣她,玩弄她,折腾她?魏萍萍觉得自己又混乱起来。
  今儿晚上到底跟不跟我走?于江说:你真那么难请,姑奶奶?
  魏萍萍说:我晚上要加班,真对不住。
  于江说:真不去?嗯?
  魏萍萍心头又是一跳,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
  于江看着她,眼神慢慢冷漠起来。这是种炽热的眼神,很快冷却,
冷却以后就有点嘲讽,蔑视。魏萍萍看不得这个,她觉得血往头上冲,
也顾不得怕于江认出来了,就咬着牙说:你算老几,我要跟你去。
  于江一听想发火,看看周围,又冷静下来。他轻蔑地瞟了魏萍萍
一眼,扭头就走。
  魏萍萍并不恨他。她理解他这德行,他在昨天和今天,白天和晚
上原来是如此的类似,这一点令她厌倦。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丝毫厌
倦的资格。魏萍萍不在意跟于江能处成什么样的关系,他们是两类人,
这中间的差别,就像对面那个会展中心,和她干活的这家快餐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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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以后,于江又来了,不过不是来和好,而是肚子饿了,来吃
饭。魏萍萍也知道,所以也低眉顺眼的,伺候得很到位。但于江也看
得出,魏萍萍对他已经很冷淡了。她对几乎所有人都冷淡,好像不需
要工作之外的任何东西,这激起了他的好奇。他开始观察,发现她天
天从早七点到晚九点上班,然后步行两条街走回她的住所。这没什么,
这一带不算非常繁华,却也人来车往,比较热闹。尤其在魏萍萍下班
以后,会展中心直插云霄的夜光灯照耀着,把整个大楼照得仿佛透明,
像一座庞大的水晶宫殿,又像一个灯塔,很远都能看见。魏萍萍回家
还是比较安全的。魏萍萍的安全跟他有什么关系?操,见鬼了,于江
想。
  魏萍萍知道于江跟踪,她看到他的VOLVO无声无息跟着,心里却
只有冷笑,没有一点感激。她什么没遇到过,还会怕有人打劫?她不
卖身了,这一点已经决定了,所以没有必要跟于江这样令她无法把握
的男人交往。她一想起这点,就很恼怒,恼怒得莫名其妙。她觉得奇
怪,后来想明白了,她还是喜欢他,他相貌堂堂,气质高雅,也很帅,
一眼看去就跟她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对这种人都会这么喜欢吗?她无
不恐惧地想。

  她越躲着于江,于江越不放过她,有一天,于江叫了饭,小宣端
上来,他突然伸手一拨,啪啦一声,盘子摔个稀烂,汤泼了一地。小
宣吓哭了,魏萍萍终于没忍住,跑了出来,怒视着于江。
  你干什么你?魏萍萍小声说:我惹不起你还躲得起吧?
  我并没看上你,于江傲慢地说,扬起下巴,让魏萍萍的心一阵阵
抽搐:我只是同情你,知道吗,同情?
  你同情我什么?魏萍萍说。
  你长得凑合,可是呢,跟这破地儿干活,委屈了,我就可怜了,
就想带你去见世面,你呢,真是他妈一滩稀泥,朽木不可雕。于江说。
  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世面?魏萍萍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坚持着说。
  算了,我操,跟你起腻没劲,于江恼怒地说:你不就是个跑堂的
吗?牛什么啊?
  你又是什么呢?你不就是个嫖客,牛什么逼?魏萍萍没料到自己
居然说出了这话。
  于江好像没听清楚:说什么呐?谁嫖客啊?
  你。魏萍萍坚定地说。
  于江不能相信地摇摇头:你谁啊你?
  你没认出来吗?魏萍萍本来不想喊出来,但是不行,连她自己都
来不及阻拦:你居然不认识我?!
  很多顾客转过头来看着他们。魏萍萍不怕,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你谁啊?于江从没听过魏萍萍这么大声说话,吓着了,往后一跳,
然后紧张地看着魏萍萍。魏萍萍觉得他原来是这么个小孩子,比自己
要差得远,她有点失望,于是恢复了理智。她压低声音说:那天你多
给了我二百小费,你这么快就忘了?
  于江一抖,他突然认出来了。他的表情很好笑,像是怕魏萍萍在
大庭广众揭露他,他居然会怕这个,魏萍萍对他更加失望。于江抖索
着摸出钱包,胡乱掏出张大票,也不管面值,扔向收款台。他说:谢
谢你告我这个。说完就飞快地跑掉了。

  魏萍萍望着窗外,看到于江渐渐消失在大厦门洞里。她不知道她
的梦想是不是已经彻底破灭了。彩旗仍然狂乱地飞舞,说明风很大,
这不是她能抵御的,正如不管她对于江怎么有感觉,也得不到他一样。
她有些恍惚,不知道刚才是否该发火,也不知该呆在这里,还是去别
的地方。后者有点伤感,却是她现在最想做的。眼前是这条大街,天
地间就像一片大水,人群来来往往地悠闲,忙碌,吐着各种废气,排
泄各种欲望。她好不容易跳进水里,却怎么也上不了岸。对面是会展
中心,金碧辉煌地富贵着,鲜艳的旗帜满天飞舞,呼啦啦这样打过来,
那样打过去。那里有于江,以及很多可以拉她一把的男人,他们是不
会伸出手打捞她的。她连一条鱼都算不上,又怎么能让他们注意?她
让他们注意的除了身体,还有别的什么吗?魏萍萍眯缝着眼,神经质
地笑起来,觉得自己正无力地扑腾着,游来,漂去,沉浮,淹没。

            2000/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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