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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宾是一个不发达的城市,十年以前,更不发达。那时叶千二十
岁,刚刚踏入社会,正准备放手施展才华。但这是他的一厢情愿,在
宜宾这样落后的地方,怎么来施展才华呢?就算施展了,又怎么得到
应有的回报呢?
  叶千来自成都。对宜宾来说,那是一个先进,好玩的地方。他是
跟着一种小东西来到宜宾的。成都有家公司研制出一种治疗乙型肝炎
的特效药,卖得很火爆,在宜宾402医院开了办事处,负责川南一带
的经销。叶千读完高中,在家待业两年,熟人把他介绍到公司。经理
看他精精干干不说话,只干活,就比较喜欢,就派他来了这里。
  这不是一个好差事。叶千每天要坐七八个小时班,接待从富顺,
泸州,自贡,攀枝花,西昌来的客户。权力还小,费尽口舌向客户吹
嘘半天,却不能拍板。公司还有个会计,每天只来三四个小时,叶千
要把各种表格资料给他准备好,让他定夺。这是个土生土长的宜宾人,
说话带着浓重的川南口音,人倒是不坏,从来不拖欠叶千的工资奖金。
叶千没办法,他还小,得慢慢混,他只能耐着性子,会计说什么,他
就做什么。
  叶千比较喜欢这个地方。宜宾是个水城,地处岷江和金沙江交界。
岷江从北面一个猛子扎到西边雪山过来的金沙江里,古代的人来看热
闹,一聚,就成了城市,就是宜宾。金沙江从宜宾往下就叫长江了,
这里人聪明,就把宜宾叫做“万里长江第一城”。听听名字,看看城
市,气势差一点,但还说得过去。
  宜宾天气不好,老是雾蒙蒙,难得看到晴天。四川除了西部的青
藏高原,大部分都是这种气候,像雅安,一天到晚雷阵雨,像重庆,
还叫做雾都。叶千没考大学,地理却学得不错。他没出过四川,这种
气候他不太喜欢,但能适应。
  宜宾人会做饭,叶千很喜欢吃,医院弄得就不错,尤其是小灶,
他工资又高,吃腻了,就跑到市里去吃怪味鸡,腊猪头,金丝牛肉,
板鸭。有时客户请客,还可以喝五粮液,那是真正的名酒,叶千酒量
不大,但既然是五粮液,也少不了多喝点。宜宾茶叶好,喝高了,一
壶红茶下去,马上就清醒过来,继续吆五喝六地热闹。这个地方就这
样,平静,封闭,但是自得其乐。

  叶千喜欢那条弯弯绕绕的盘山公路。医院在山上,有两路公共汽
车通到山下岷江大桥,从那儿到402医院还有三四里地。这路不陡,
悠闲地盘上来,远远近近都是农田,青山绿水的,透着一股殷实的味
道。九零年生活水平不高,面前这些乡舍小楼、竹林田坝、堰塘庄稼,
看起来干净整洁,说明大家还过得比较踏实。他唯一不满的是搞不清
这是城市,还是农村。一想起这还是他上调大城市的跳板,他就不太
甘心。
  叶千心思比较简单,平时不想别的,想挣钱。卖药片滋润是滋润,
但挣不到大钱。他又没别的本事干私活,这里又不比成都,没什么狐
朋狗友,不能兴风作浪。他不知道以后干什么,也很少想。其实他一
个月三百多工资已经相当不错了,院长也就三百多,两个副院长都才
二百多,老板还看重他,对他说,来这里锻炼一下,了解一下运作方
式,就把他派大用。叶千想想也有道理,就耐心起来,上班就跟客户
磨嘴皮,跟会计没话找话,下班就去医院的职工活动室看书,看电视,
玩扑克打麻将。看多了,玩久了,头晕了,就回去睡觉。这个城市节
奏很慢,山上就更慢,更无聊。
  无聊几天,想出一个排遣寂寞的办法。他跟院长说想去旁听手术,
这样可以增加医学知识,利于今后的合作。这理由很勉强,但院长得
了公司不少好处,所以爽快地答应了。叶千高兴,觉得有热闹看。一
去就知道错了。肾切除,病人侧躺,拦腰一刀一个大口子,像一根木
头被撅成两半支愣在手术床上。许多刀叉管子插在血糊糊的刀口里,
不断搅和。叶千听病人叫痛,就凑近点,顿时一阵浓烈的血腥味让他
差点呕吐出来。叶千觉得怪,小时候别人杀猪杀鸡他还争着凑上去,
怎么就受不了人血味儿呢?病人叫得嗓子都哑了,原来是麻药的劲过
了,叶千设身处地一想,不禁浑身发冷。护士赶快打了好几针,地卡
因什么的,病人才安静下来。摘下来的腰子是白惨惨的,扔在脏物桶
里,跟那些棉花血水裹一起。这个肾有囊肿和肾癌,必须摘除。病人
以后就剩下一个肾了,要是那个也坏了怎么办?叶千想。
  后来看其他手术,他就有点畏缩,开颅,开胸,剖腹产,打架斗
殴流出肠子来的急诊手术,都不太好看。他不想看,但又不能让医院
说他胆小,就硬着头皮一个个盯下来。慢慢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都
是命,该怎样就怎样。医生护士看惯了,麻木了,就无所谓了。所以
他也坦然起来,有时一边看还一边跟护士开玩笑。他知道这不允许,
但可以消除紧张气氛,让他放松些。他发现手术还真让他紧张,这不
好,他希望生活平静,心里踏实,所以他几个科室看完一圈后,就没
再继续了。
  还有一次,他差点救活一个心肌梗塞。那天晚上大约十一点,他
刚睡下,听楼上大喊救命,他急忙冲出门,隔壁一个外地来进修的医
生也冲出来,两人一起上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他们拉进屋。一
个中年男人,嘴唇都乌了,跪在床上捏着自己的喉咙发抖。进修医生
背起他就往急诊室跑。叶千撒丫子就奔去找医生。医生见惯不惊地过
来,叫进修的把中年男人往地上一铺,抓起强心针就朝心脏扎去。推
了两针,没反应,又在胸口按几下,算是做了人工呼吸,还没反应,
就说:没救了,说完就去忙别的了。中年妇女愣了一下,一屁股坐尸
体旁边,开始大哭。叶千心里难受,他想做好事但没做成,觉得郁闷;
生命这么不结实,这么脆弱,刚才还活生生的,转眼就变成一具尸体。
他一边转过头不去看,一边望着昏黄灯光下那些穷苦、枯瘦、麻木、
青白的脸,突然很想帮助他们,但又一片茫然,无从下手。

  402原先是一片坟场,据说常有山鬼出没。叶千没见过鬼,有点
怕,但也不是很怕,心想见见也无妨。晚上天一黑,他就去职工俱乐
部跟那帮人玩牌,脸上贴满纸条,在椅子上浑身酸麻蹲着,咬牙切齿
算计别人。十点钟关门,他就一个人走到402门口。借着月光,可以
看见满山大石头,像一个个白生生的脑袋,这里一探,那里一团。坟
场也比较别致,像座古庙,有个破旧的牌坊,门口还支着两个面容模
糊的石狮子。叶千觉得有些气氛了,就一动不动站在狮子阴影里,看
有没有人,或者鬼来。前者来得多,来看急诊,也有家属从半山腰录
像厅台球厅玩完,回家。他跟他们打打招呼,再看看,估计鬼不来了,
就回宿舍睡觉。宿舍就他一个人,很冷清,他没什么事做,就呆坐一
会儿,翻两篇宜宾日报,看两本从山下租来的武侠,然后洗脸,刷牙,
上床。
  医院不大,也就几栋医生宿舍,几栋病房,围着个操场。操场也
不大,四个篮球场拼一起。篮球架都很旧,楼房也旧,还刷着难以辨
认的标语。周围有些树,单单一看,很绿,但天老是灰蒙蒙,楼也灰
蒙蒙,合着一看,也不绿了。操场简陋,竟然还这么多篮球场,就看
出来了,什么是医院最主要的体育运动。这恰巧是叶千的强项,高一,
他有次跳起来一抓,居然摸到了篮框,要考上大学,肯定进校队。他
急忙去报名,加入了院长办公室队。他找到这种跟医院沟通,也能排
遣寂寞的方式。很快就玩上了瘾。
  医院每个科室都有篮球队,永远都在不停地比赛。所以操场永远
都热闹。叶千身材不高,但弹跳好,结实,投篮准。他年轻,跑全场
大气都不喘一口。看来当时经理招他进公司的时候问他身体如何,是
有道理的。叶千穿着从山下专门买来的运动衣裤,精神抖擞满场飞奔,
把其他人遛得团团转。不过这是表演,挣不到钱,有点遗憾。想起挣
钱,他才发现原先的爱好开始变了,心思不在这上面了。他想不通:
这是日子过得太平淡,让他失去了追求呢,还是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超
脱的人?

  叶千发现有个女孩喜欢看他打球,一站就大半天,每场比赛要看
完了才走。球赛很热闹,但看球的要分批:医生要救死扶伤,常常瞅
两眼就走;护士要打针换药,所以一边瞅,一边跑;家属子弟要上学
上班,所以行色匆匆,溜上两眼;病人看的时间长,但是体力又有限,
经常看着看着就喘上了,就得乖乖回病房;只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
比如家属又是待业青年的,看的时间最长,就像这个女孩一样。
  叶千以为她是护士,但她从不穿白大褂,有几次晚上等鬼遇见了,
点了点头打了招呼,才知道是家属。她很白,又喜欢穿浅紫色浅绿色
的衣服,所以五官常常看不清楚,只是跟线描了一样,隐隐约约在一
团粉白里玲珑着。叶千每次上场都看到她,不远不近,似笑非笑地望
过来。这样的情形发生几次后,叶千突然觉得生活变得光彩照人。早
上一起床,他就要想有没有球赛,要有,女孩就会来看他,就像看男
朋友。女孩每次都一个人来,这一点他尤其满意;要是当天没球,第
二天肯定有,这一整天便充满了盼头。叶千原先很简单,木讷,却在
变成一个复杂、浪漫的人,这都是寂寞带来的,他明白。他也比较现
实,知道这还不算,女孩只看他打球,还没跟他谈恋爱,他得表现一
下。于是他在球场上动作更夸张、凶狠,吆喝起来也比谁都响,得了
分就朝女孩高傲地一笑,像送给她礼物。他长相并不出众,但身上是
圆鼓鼓的肌肉,脸上是刀削斧劈的线条,很有男人味。他认为该表示
的都表示了,对方会来找他搭话,但女孩仍然还是不远不近,似笑非
笑。他这方面没什么经验,不敢主动上,又不太服气,心想自己是有
出息的男人,不能对女人低三下四。于是几次下来,他的球风又慢慢
变回朴实,感觉又在为自己打球了。
  这么一来,女孩反而开始搭理他。她的笑容不模糊了,变得明朗,
叶千进了球她还喊上两声好。叶千顿时又晕了,这个女孩的杀伤力真
大啊,他想。
  叶千在俱乐部帮人蹲了一晚上椅子,套出了底细。女孩母亲是内科
护士长,父亲已经去世了。女孩叫姚小竹,这名字不像农村姑娘。叶
千这么一琢磨,就骂自己:宜宾是农村么?明明是个城市。他又忧虑
起来:一天到晚穷欢乐,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啊。这个想
法居然在他想念姚小竹的时候来临,真不知道预示着什么。

  姚小竹第一次跟叶千说话,是在蹲子后第三天。显然有人通风报
信。这让叶千感到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那天正好有球,姚
小竹又变得不远不近似笑非笑,但是球赛一完,她就直愣愣朝叶千走
过来,说:你打听我干什么?
  叶千满脸通红,低着头到处找地缝。他没想到姚小竹这么不给人
面子,这和她柔弱的外表大相径庭。他听见姚小竹扑哧笑了,忙抬头,
姚小竹又说:你还很害羞啊。
  是啊,可能吧。叶千喃喃说,四下里担心地看。人散得差不多了,
但食堂门口还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瞅着这边,叶千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想走,姚小竹居然一把拉住他:你胆子好小哦,你要再这样,我就不
理你了。
  你胆子真大。叶千由衷地赞叹着,一边悄悄抽出手来。
  我们不理他们,姚小竹往食堂那边瞟了一眼,大大方方地说:我
们去山上说话。
  叶千说:我全身都是汗,你不烦啊?
  那你就去洗一下,我在院门口等你!姚小竹说着撂下叶千,大步
朝石狮子走去。她走路的姿势不太好看,有点愣,像男孩子。你也有
不好看的地方,哼。叶千想。
  叶千飞快跑回宿舍,也不用热水,就着干毛巾擦擦汗,套上个衬
衫就往外跑。快到秋天了,不热也不冷,是宜宾惯有的雾蒙蒙天气,
楼房和山岭都笼在一片淡淡的乳白里。姚小竹果然在门口等他。叶千
还没站稳,姚小竹就说:我不信你看得上我这种农民。
  叶千一愣,张口结舌。他以前就没有看清过姚小竹的脸,现在又
尴尬,就更不敢看。
  我说得对吧?姚小竹还不肯放过他。
  球场上生龙活虎的,下来这么没出息!姚小竹不满地说,说完竟
然扭过头,走了。
  叶千咬牙切齿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恨她,还是恨自己。他明白
自己根本不是姚小竹的对手。凭那最初的几眼,觉得他们差不多大,
但实际上差远了。叶千想,男孩如果不成熟,那真是件窝囊的事。他
有点气馁,又有点兴奋。这是一个挑战,对他的吸引超出了挣大钱的
目标,他不能退,只能上。

  还好,姚小竹心直口快,第二天到宿舍找叶千来了。她对昨天只
字不提,而是问他一些医学常识。叶千很意外,她家就干这个,怎么
还要他指点。但姚小竹看上去很真诚,所以他就给她讲些肝炎病史,
这个他熟。他讲了半天发现姚小竹心不在焉,东瞅西看。他就问她想
听什么,她想了想,说对中医比较感兴趣。叶千对中医了解不多,就
提议她去中医科看。我不去!姚小竹坚决地说:那个主任是个色狼!
叶千大吃一惊,说:他把你怎么了?
  就他?姚小竹轻蔑地说:嘿嘿!叶千低头不语,心想这个社会真
复杂,姚小竹是不是有很多事情瞒着他,又想:她的事,跟我又有什
么关系呢。
  姚小竹见叶千有点不高兴,就拍了两下他肩膀,说: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叶千忙说:我不知道说什么。
  嗯,你很诚实,姚小竹说:这样吧,你帮我开点药好不好?
  可以,叶千很干脆地说。
  叶千认为,姚小竹长得白,这很好,但白得过头,就不好。这可
能是轻微的营养不良或贫血,需要补养。叶千就开了一些乌鸡白凤丸
,阿胶补血浆,但姚小竹不想要这些,她要抗生素,比如先锋霉素,
氨卞青霉素,庆大霉素之类。叶千也照做。这是举手之劳,他的医药
费可以报销,也乐得做这个人情。他没问姚小竹用这些来干什么,姚
小竹的神秘越来越吸引着他,让他哑口无言,言听计从了。
  姚小竹很自觉,要了几次,就不再开口了。他们在医院食堂吃了
几顿,就往山下找好玩的。姚小竹喜欢打台球,就带叶千去半山腰那
家没名字的台球厅。那儿就两张坑坑洼洼的老桌子,几根伤痕累累的
球杆,几把东倒西歪的藤,一个破茶壶,一堆脏杯子。墙也松松垮垮
到处透风,像随时要倒;两条锈铁丝勾起根电线,秃秃地吊下来,挂
一个昏暗的灯泡,到处都是灰尘。主人叫狗子,看上去二十五六,一
副农民模样,油滑,狡黠,给叶千第一印象很不好。叶千还在成都的
时候,一个大哥说:你去闯世界,如果有个人你看第一眼就厌烦,那
你以后跟他走得越近,他越会害你。叶千记住了这句话,但他不知道
反过来成不成立,比如姚小竹,第一眼他就很喜欢,那以后呢?现在
还轮不到想这个,现在他正讨厌狗子,正琢磨怎么摆脱这个环境。要
不是姚小竹非要来,他是不会跟这种人交往的。
  出乎叶千意料,姚小竹球技很棒,常常剃他光头,有时让他进两
个,马上就做球,让他没法下杆。她的动作比球技还漂亮,腰沉得很
低,腿稍稍叉开,笔直,手架做得干脆而坚硬。这时可以看出她的腿
和手指头都很长,啪的一声,球飞出去,必定斩获些什么东西,有时
是叶千的喝彩,有时又是他的唉声叹气。叶千不知道姚小竹从哪里学
来这一手功夫,姚小竹也不说,只是每次都要去这家。慢慢地,叶千
发现狗子也喜欢姚小竹,她一来,狗子就丢下别的客人,跑来端茶送
水,点头哈腰,同时对叶千横眉冷对,如临大敌。叶千心说你不喜欢
我我还看不上你呢,就向姚小竹提议到山下公园台球馆去,那里窗明
几净,鸟语花香,环境比这里好得多。姚小竹不干,叶千又舍不得她
打球的俊俏,就只好不断地陪她来。只开一桌球还好,要好几桌都开,
烟雾弥漫,人影幢幢,灰尘扑面,就很难受。姚小竹不难受。她在灰
黄色的雾尘里明眸皓齿地潇洒着,叶千横竖也是个输,就丢了杆子,
呆呆看她,看得恍惚了,觉得眼前是一块电影幕布,满屋子脏污不过
是背景,虚影,姚小竹却是实物,俏生生站在幕布前,一边冷漠端庄,
一边搔首弄姿;一边对他笑,一边对旁人嗤之以鼻。
  打完球回家,姚小竹拉起叶千的手,甩开步子小跑。叶千很想搂
她一下,但总心虚,就只好僵硬地被她拉着,不敢换姿势。姚小竹看
他古板,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其他出格的动作。后来有天晚上在狮子
阴影里,姚小竹很想亲他一口,被他躲开,姚小竹就有点生气,说:
你不会这些,我也不教你。说完就跑了。叶千傻乎乎站着,觉得自己
该后悔,但细细一想,也没什么后悔的,这样就很好,让他很快乐。

  姚小竹就是姚小竹,第二天又来宿舍,说她妈要见他。叶千有点
紧张,看看姚小竹,又放松了一些。姚妈妈面目慈祥,身材开始发胖,
但看得出年轻时也很漂亮。叶千来了,她很高兴,做了好些菜,还让
姚小竹陪叶千喝两口。两杯酒下去,叶千脸有些红,就老老实实回答
姚妈妈的各种问题,比如家庭情况啊,经济状况啊什么的。姚妈妈说:
你真不错,家庭条件这么好,还出来闯天下。他不出来能认识我吗?
姚小竹也喝了好几杯,话也比平时多了。叶千说:大丈夫要四海为家!
再说了,这里不过是个跳板,我要调到大城市去!姚小竹和妈妈面面
相觑。姚妈妈说:小竹这孩子,她爸走得早,就剩我们孤儿寡母的,
唉,我就盼着有个人照顾她,我才放心啊。我自己照顾自己不行吗!
姚小竹说。叶千说:伯母,有我呢!他说完这话,才发现真有点高了。
他还观察到姚小竹家里很一般,不算有钱,他又想起挣钱的打算了。
他想,他以后一定要挣很多钱,要让姚小竹和她妈妈过上好日子。
  姚小竹拿来一个双卡收录机,放起磁带,叶千听出这是杨庆煌的
《会有那么一天》,刚在成都流行过,转眼就到宜宾,可见这个城市
越来越洋了。他突然听到一首熟悉的歌,那是马兆骏写的《何去何从
》:

           还记得你对我说
           天空是淡淡的蓝色
           当太阳消失的时候
            我无法挽留

           还记得你对我说
           今夜过后又将如何
          怕明天来临的太过匆匆
        又将要如此远走 不再回头

           我已经日渐地消瘦
           你叫我要何去何从
         每个夜里 都有千百个你
       再一次 涌上心头 又悄然坠落

  天空是蓝的吗?就算是,为什么是你对我说的呢?叶千一边听,
一边想。宜宾总是那么雾气沉沉,朦朦胧胧,姚小竹也是,他真心喜
欢她?就算是,那他真要带她去大地方?姚妈妈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他自己还什么都不是,怎么伺候这个精灵古怪的丫头?爱起来的感觉
很舒服,爱下去就不一定了吧。他慢慢想着,靠在姚小竹家的小沙发
上,睡着了。
  姚小竹和叶千的关系就这么马马虎虎定下来。姚妈妈并不急着得
到岳母名份,她显然很相信女儿的魅力。姚小竹也时刻散发着这种魅
力。她带叶千去山下看电影,看录像,叶千觉得很好玩,很好看,但
姚小竹在暗中扑到他怀里,要他动作的时候,他就害怕了。他仍然在
犹豫。姚小竹给他带来的是快乐,姚小竹的未来,却给他带来压力。
姚小竹看出来了,有点失望,但没说他什么,动作很自然。叶千让她
撩起兴致来,到处乱摸,她也能把握分寸,让他适可而止。叶千佩服
她,同时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大富翁,他要有钱,有事业,找姚小竹做
老婆可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季节到了,姚小竹带叶千去山上吃桔子。秋天,山上该红的红,
该黄的黄,该熟的也熟了。这座山叫翠屏山,跟医院那边的不同,大
石头很少,全是肥沃的红土,浓密的绿草簇拥着漫山遍野的桔树,金
红的,黄绿的桔子在绿叶中探头探脑,召唤着他们俩的胃口。姚小竹
对叶千说:这里太便宜了,在果园门口交几块钱,就可以转一整天,
吃个够!
  叶千后来吃得牙齿全倒了,别说吃东西,就是张开嘴吸吸气,冷
风一进,牙床就又酸又痛。姚小竹说:我看看,就掰开叶千的嘴仔细
打量。没什么啊,姚小竹不解地说:你是不是吃醉了?桔子吃多了就
跟酒醉了一模一样。叶千嘶嘶地说:你把我弄痛了!痛!姚小竹哈哈
笑起来,说:还男子汉大丈夫呢,这么怕痛?叶千急了,说:不怕!
姚小竹说:不怕,那就再张开来给我看看。看就看!叶千一下子把嘴
张得很大,姚小竹凑近了,看了看,捧起叶千的脸,一口亲了过去。
  叶千一惊,就回应,两个人亲起嘴来。姚小竹嘴里不全是桔子味,
还有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原来她偷偷嚼了块口香糖,她的舌头动起来,
顺便就把口香糖也顶了过去,叶千急忙吐掉,一吐,牙又痛起来,满
脸怪相。姚小竹又哈哈笑。叶千胆子变大了,就一把抱住,想毛手毛
脚。姚小竹轻巧地推开,说:走,我带你去塔上看风景。
  桔林深处有座塔,用细小的白鹅卵石筑成,大概只有三层楼高。
楼梯很窄,只能一个一个上去。姚小竹扭扭摆摆往上爬,爬到一半,
叶千突然搂住姚小竹的两条大腿不放。姚小竹吓了一跳,想抽出来,
但是叶千很用劲,死死抱住,眼巴巴看着姚小竹。姚小竹慢慢蹲下来,
抱着叶千的头,说:你真的这么喜欢我?
  叶千不说话,费劲地抬起头,点了一点。
  这可是你说的,姚小竹把叶千的头又摁回她怀里。
  叶千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姚小竹的腿。姚小竹照例穿着浅绿
色的衬衫和浅灰色的裤子,可能是晴纶的,箍得她双腿异常结实、光
滑。她的胸脯鼓鼓的,顶着叶千脑门,散出一阵陌生的香味。叶千激
动起来,像个小猪崽一样在姚小竹怀里拱来拱去。
  姚小竹轻声呻吟起来,但很快就平静了,她捧起叶千的脸,坚决
地说:
  你以后不要我,我就去跳楼,跳井。
  啊?叶千猛地一惊,喊出声来。
  姚小竹扑哧一声笑了:吓唬你,哈哈。这么不经吓啊,胆小鬼!
  我不是胆小鬼!叶千笨拙地分辩道。
  他们磨磨蹭蹭,终于上了塔顶。叶千心头敞亮起来。塔顶有个阳
台,站上去,前后左右远远近近都是起伏的山峦,浸泡在乳白的雾霭
中。他们脚下就是制高点,一览众山小。四周很静,只剩下他和姚小
竹,他不敢看她,怕太漂亮,他抗拒不了,什么事都糊里糊涂让她牵
着鼻子走;又怕她大大咧咧一叫,把这种梦境般的氛围破坏掉。
  姚小竹软软靠在叶千身上,指着一个方向,轻轻说:那边还有个
叫竹海的风景区。
  是吗?叶千问。
  几十万亩竹子,铺天盖地全是竹子,好玩吧?姚小竹说。
  啊?那人怎么出来进去?叶千说。
  姚小竹说:笨蛋!里面当然有路啦!还有七彩瀑布啊,仙女湖啊,
这些风景区,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当然带你去,那跟你有关系啊。叶千晕晕乎乎地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哦,你说我的名字啊,姚小竹说:可能有关系
吧,我是这个地方的人啊,不像你,来了,又要走。
  叶千又激动了。他想赌咒发誓说些什么,但说不出口。他想紧紧
抱住姚小竹,又觉得有点放不开。他只好站她背后,扶着她,看着眼
前烟雾缭绕的风景,也看着这风景中姚小竹精致玲珑的五官,他又恍
惚起来,觉得远山变成了电影幕布,但跟上次不同,姚小竹虽然被他
抱着,却不在幕前,而是渐渐渗透进这片白茫茫的风景。一抹很淡的
粉红从姚小竹脸上,脖子上脱离出来,飘飘荡荡的,就像一片桃花,
正在一汪冰水中,慢慢地褪色。

  傍晚他们才往回走。下山时叶千看到医院就在对面,高度跟这边
差不多,就隔一座岷江大桥,只不过必须先下去,再上去。他和姚小
竹要像两只鸟,哪怕麻雀呢,也能一下就飞过去。这里太小了,他要
去广阔的地方,要带着姚小竹去大地方,他想,他已经决定了。
  远远看到台球厅那个破门脸了,叶千以为姚小竹又要去斗两局。
他不喜欢,甚至讨厌狗子,但姚小竹要玩,他也只能陪。但就在台球
厅门口,姚小竹手上突然一紧,拉起叶千就往山上跑去。
  空气很甜腻,四周蝙蝠在飞翔,一轮鲜红的夕阳在前方欲走还留。
白天是看不到这么清晰的太阳的。夕阳背景映出了很多人,上山的,
下山的,还有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和哞哞的牛羊,猪鸡什么的,都在
忙碌各自的事。姚小竹拉着叶千的手,快乐地跑,她的浅色衣服飞
舞着,很漂亮,飒爽。叶千的心也像衣服一样猎猎鼓动着,不可遏止
地浪漫起来。姚小竹正在把他变成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叶千有点忧郁,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有多久,他当然想长一点,但是他能如愿吗?
  402门口,他们遇见一些熟人,也顾不上打招呼,继续跑,一直
跑到叶千宿舍门口。我不进去了,姚小竹一边喘气一边说。好吧,再
见,叶千说,我明天再找你。姚小竹非常温柔地亲了一下叶千左脸接
近耳朵的地方,把他弄得很痒,突然又啪的一声,很响亮地亲在叶千
嘴唇上。叶千还没反应过来,姚小竹已经跑向她家了。

  接下来的两天,姚小竹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心事重重,沉默
寡言,也不怎么吃饭,也不想去玩,一天到晚窝在叶千宿舍发呆。叶
千问她,她回答得也有一搭无一搭。叶千心头藏不住事,尤其不喜欢
这种暧昧的态度,就非要答案。姚小竹失去了往日那种自信,爽朗,
变得很幽怨地说:我不敢喜欢你。
  你怎么会这样?叶千纳闷道:什么事啊?我来帮你。
  你帮不了,姚小竹摇着头,冷冷地说:真的,帮不了。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帮不了?叶千有点着急了。
  姚小竹铁青着脸,努力克制着,但看得出来很不安。叶千的心情
沉重,他已经陷进去了,所以姚小竹已经变成了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姚小竹的喜怒哀乐,也决定着他的情绪。叶千呆呆坐着,想问,又怕
她生气,不问,又不心甘。他的心乱成一团,但还是做出沉着的样子,
看着姚小竹,等她说话。
  好吧,你帮我。姚小竹咬咬下唇,说。

  叶千跟姚小竹去宜宾市区另一家医院。他不知道姚小竹为什么要
去别的医院,有什么病402看不了的?但姚小竹表情很严肃,他就只
好不言不语跟着。这是宜宾第一人民医院,叶千后来再没有忘掉这名
字。姚小竹一进门,就让叶千坐在左边长椅上等她,没事别进去。叶
千说:我还是去照顾一下你。姚小竹说:不用,除非我不行了,我会
喊你的,要那样的话,你就是扛,也要把我扛回去。
  叶千看她说得很严重,不禁狐疑,但又不好问,只好坐那里等。
椅子上全是人,病人还有家属。有的一脸惨白,有的血里糊啦,有的
呻吟哀号,有的横七竖八倒着,一动不动。叶千在医院呆久了,并不
害怕,但在这个时间,这种场合下,总觉得不大舒服。
  姚小竹去了很久还没出来,叶千实在忍不住,就摸过去看。他朝
姚小竹进去的那个门走,有护士拦着他,他就说:我是刚才那个女孩
的家属。护士问:哪个家属?叶千说:姚小竹。护士看看病历,说:
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叶千急了,说:求求你,姐姐,行行好,我怕她
出事。护士看了看他,让他进去。走几步,又有一扇门,却关得很紧,
进不去。他看不见姚小竹,仔细听,却能听见一个女人在一阵一阵惨
叫,叫得失去了真实的声音,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她。
  那扇门开了。一个白口罩拿个桶出来,进男厕所。叶千偷偷跟进
去,医生正在涮桶。他朝水池子一看,一汪暗黑的血水和淤血堆在池
子角落,还没有被冲下去,浓酽的血红里有一团小小的,粉色的东西,
带着一圈细细的绒毛,好像在动,在挣扎,终于哗啦一声,舒卷了几
下,就被猛烈地冲向厕所深处。叶千也猛烈地头晕,他不信这是姚小
竹的血,姚小竹那么白,血怎么会这么黑呢;他也不信那个粉色的东
西是从姚小竹身体里活活吸出来的。姚小竹那么洁净,那么高傲,那
么......爱他。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医生边出门边怒斥他,他没有反应,
他听见了,也看见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他慢慢走回长椅。姚小竹居然坐在那里等他。他看着姚小
竹,姚小竹看着他,他眼圈有点红,他感觉到了,姚小竹眼圈也有点
红,被姚小竹擦了擦,更红了。
  你都知道了?姚小竹说。
  是的,叶千说。
  姚小竹低下头去。叶千也不坐,就站着,看着她的头顶。她头发
上有个塑料发卡,五颜六色很漂亮,但此时看起来就像一块石头压在
她头上。叶千想安慰几句,犹豫了一下,没动手。这时姚小竹的泪水
哗哗下来了,姚小竹去挡,怎么挡也挡不住。
  叶千不知道站了多久,姚小竹终于抬起头来。
  我没什么好说的。姚小竹说。姚小竹居然平静下来,让叶千很意
外。她又说:我最可惜的就是你,你明白吗?
  不明白。叶千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硬。
  姚小竹说:不明白就算了。
  嗯,叶千说。
  出了宜宾第一人民医院的门,叶千提议姚小竹吃点东西,喝点鸡
汤肚汤什么的。姚小竹点点头。他们找了一家街边小饭馆,叫了些肉
菜。菜上来了,两个人都不想吃,对坐着,看着不同的地方。后来,
他们就坐车回山上了。
  车上人少。他们看到两个空座,就对视一下,坐住。姚小竹很累,
坐着坐着就打瞌睡,把头靠在叶千肩上。叶千一愣,想躲,觉得不合
适,就别扭地扛着。他脑子乱,像一锅滚水,又像一片空白。快到大
桥了,有个坑,车子抖了一下,姚小竹颠醒了,一看,急忙坐起来,
戒备地瞪了叶千一眼。叶千见状,想说什么,又支支吾吾,什么都没
说。
  我求你一件事,姚小竹低声说。
  什么事?叶千紧张地说。
  你别那么紧张,姚小竹冷冷看了他一眼,说:别告诉我妈。
  好。叶千如释重负地说。他发现自己有点卑鄙,还有点猥琐。他
很讨厌这一点。他六神无主地望着前方的山路。这是宜宾,一个跟他
没多大关系的城市,真的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受不到很大伤害。他只
是觉得山上这些人很抢眼,那些鸡鸭,农舍很抢眼,山下人民医院的
大门很抢眼,病人的颓状很抢眼,灰蒙蒙的大街和古旧的砖瓦,雾蒙
蒙的天空和装神弄鬼的石狮子,都很抢眼,透过这些抢眼的东西,总
有一团小小的粉色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摆脱不掉。
  他们开始上山。叶千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就试着轻轻去拢姚小竹
的腰,被她坚决地推开了。到半山腰,过台球厅的时候,姚小竹突然
恐惧起来,她明明跑不动,却还低着头,拖着显然很累的双脚,跑了
几步,跑过那个脏兮兮的地方,往山上奔去。
  叶千紧紧跟在后面,他怕她太累了,会大出血。上次他在妇产科
遇到一个妇女,流产后太累,结果崩漏带下,流个没完,流了一床的
血,抢救了一整夜。他不想姚小竹这样,虽然她这样对待他,他也不
想。
  我没事儿。姚小竹看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冷不丁说。
  那就好。叶千说。
  你都明白了?姚小竹说。
  明白什么?叶千说。他想了想,才恍然大悟。他突然觉得自己很
累,也很耻辱,也很无聊,当然,也很难受,比刚才更难受。
  进医院了。姚小竹脚底绊了一下,叶千急忙扶住她。迎面碰上一
些熟人,看见了,都投来赞赏的眼光。叶千心头一阵剧痛。有些东西
他曾经伸手可及,但是一转眼,就没了。

  以后两天,叶千不想,也不敢见姚小竹,就躲在办公室,宿舍,
除了吃饭哪儿也不去。姚小竹也没来找他。每天早上一醒来,他就觉
得自己被一把锯子来来回回锯裂着。锯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悄悄下山
给经理发了个电报,说:对不起你,我干不了这个,我辞职。第二天,
经理就给他来了长途,调他回成都。
  走的那天他没通知别人,只给会计留了个条。晚上火车,他一大
早就收拾好东西,下山。东西不多,背起来,提一个,还空着一只手,
可以干点什么。走到半山腰,太阳雾蒙蒙地升起来,陪他站到台球厅
门口。门还没开,狗子还在睡觉,狗窝在淡淡的阳光里,就像一团破
布,又像一堆垃圾。这个时候放把火,或者踢开门给他几刀,心头就
会好受点。叶千站了足足十来分钟,等这个愿望慢慢消退下去。有些
东西跟他关系并不太大,他猛然意识到。
  他在市区呆了一整天,吃了两顿饭,看了几个录像,只要不误点,
今天晚上就能离开宜宾。宜宾,照字面讲,是宜于宾客,但他不是宾
客,他是过客。还有点时间,他在火车站存了包,满街转悠着。短短
一会儿他发现很多特产,芽菜,麻油,醪糟蛋,鸡丝豆花,熏肉,叙
府花生,以及各种各样的竹簧人脸、灯架、水烟筒,都是上好楠竹,
店主说刚从竹海运过来。竹海,叶千念叨着。他想起一个女孩要他带
她去竹海玩,铺天盖地的竹子,乳白的山峦,光滑的浅色衣服,薄荷
味道的吻。叶千眼角有点热,急忙扭头去火车站。天已经黑了,车也
来了,黑黢黢地横亘在闪光的铁轨上,站台很冷,人也少。叶千懒洋
洋朝它走过去。

  突然,他发现站台值班室旁有两个人。因为逆光,他只能看到剪
影。他心跳得厉害,知道谁来了。他弯腰,用几根柱子掩护,摸到一
个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地方。
  回去吧,乖儿,乖。姚妈妈轻轻说。
  不。姚小竹说。拢了拢头发,埋下头。
  叶千心里一阵痉挛。他走近一些。
  姚妈妈不说话了,两个女人对站着,手上提着东西,大概是给叶
千路上吃的水果。风吹起她们的衣角,看上去很单薄。火车在这时鸣
了一声汽笛。
  妈,我还是爱他。姚小竹抬起头,对母亲说。她背对着叶千不停
地擦眼睛,她手上闪着光,可能是泪水。她流泪是什么样子呢?透明
的水珠,顺着苍白的脸,慢慢流下来。她的脸上,脖子上有一片粉色,
但是现在,谁都看不见它。叶千呼吸紧促,哈出一口气,变成了白雾。
他又恍惚起来,眼前又是幕布,只不过这次浓厚的夜色走到了幕前,
而姚小竹却退到幕后,变成了陪衬和背景。
  我也没什么,我就想把那盘磁带送给他,姚小竹带着哭腔说:他
喜欢那一盘,妈。
  那盘磁带。叶千想。还记得你对我说,天空是淡淡的蓝色。这里
的天空有淡蓝色吗?他从来没有见过。我已经日渐地消瘦,你叫我要
何去何从。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叶千脸上很冷,他知道自己哭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茫然无助过。他望着冷清的站台,破柱子,破房子,
瑟缩的几个人,到处都很旧,什么都旧,好像一开始就很旧,从来没
有新过。就是这样的地方,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火车又鸣了一声汽笛。
  母女开始慌乱,四处张望着,看有没有他们要找的人。当然有,
这个人猫着腰,从另一截车厢偷偷爬了上去,紧张地蹲在两截车厢接
缝处,一边找车票,一边咧着嘴哭。他太小了,那一年。他躲开还在
为他焦急的那对母女,在寒冷的夜晚,趁着还没明白过来,逃出了十
年前那个陌生的宜宾。
            200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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