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小佛拖着行李，跟在队伍里走进了双鸭山劳动所，教养所的大门是开着的，里边的二门看得很紧，通往办公
区。

“李小佛！”

“到！”

“姓名！”

“李小佛。”

“年龄！”

“21。”

“籍贯！”

“山东。”

“文化程度！”

“大学肆业。”

“——因何原因劳动教养？”

“伪造公文。”

“拿好这张表，去那边检查身体。”

身体检查的很简单，房间里处处是全裸的女人，身高和体重测完，主要目的是看看有没有携带毒品，有没有皮
肤病或可以目测出来的性病。

一个严肃的戴眼镜的女大夫检查着小佛，她把浸在酒精里的鸭嘴钳伸进小佛的阴道，一撑，小佛一抽，大夫就
有点不耐烦，扭捏什么，我还嫌你们恶心呢……

小佛穿上劳教所发的水红色带白道的运动服，拿着大夫签过字的“基本正常”的体检表，真正成为7中队的一
个劳教人员，代号7551。基本正常——意味着她身体健康，无需保外就医，是个有条件接受改造可以为人民做
出自己贡献的公民。

9.

小佛的大学生身份给劳教所其他劳教人员带来一点曙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所处团体的平均文化程度有了明显
提高。她们想翻到一只大青虫的母鸡一样，反复的问她：你真是大学生？

“以前是，现在被开除了，”

“他们现在连四星级饭店都抓？”

“我不是在四星级饭店被抓的，我伪造公文被抓的。”

大学生又能怎么样呢？木头人。时间一长，她们头一别，仍旧干别的去了。

小佛在离门最近的那张空床上摆了行李，每人一个内勤柜，里边放着每个人都有的东西：另一套换洗的运动
服，内衣，洗漱用具。其他自己带进来的东西全托管了，包括她的随身听、磁带、书、日记本和收音机。

每天的生活非常简单，早晨六点起床铃响，全体跑操，劳教所不大，小小的操场上一跑起步来，370多人两人
一排几乎能首尾相接。接着早饭，苞谷糊糊加八一面馒头，还有几样酱菜酱豆腐。然后是一天的工作，他们劳
教所有一个加工布偶玩具的小作坊，新来的负责搬运或者给玩具装芯料加外包装，熟练工负责缝制等难度较大
的活。晚上一般以学习为主，老师给补习一下文化，因为学生从扫盲班没毕业到大本各年龄段各层次都有，所
以学习目的主要是讲讲社会主义道德准则。各中队还要开个讨论会，讲讲自己改造心得，揭发一下其他劳教人
员痼疾未改的地方，然后给自己制定下周的改造计划。有时候集体收看电视节目播个爱国录像什么的，一遇到
叫妈的，小佛就立刻眼泪汪汪，其他学员觉得她娇气，管教觉得到底是大学生，觉悟高觉醒快。

10.

虽然自己的书带不进来，劳教所里也有图书室，除了两报一刊，还有参考消息、中国青年报、知音、家庭、故
事会等广大学员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报刊杂志，另外还很是有文艺、历史、科技、医疗、农业现代化等几大门类
的15年前各版本的书籍。文艺主要是《样板戏唱词》、《金光大道》、《李自成》，最新的一本是《天安门诗
抄》。每本书都扣着好几个公章，有XX市第三调料场革委会、XX县大城子乡中学图书室、还有几本居然来自她
们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小佛觉得十分亲切。

图书室真的是一个充满乐趣的地方，因为文艺类书籍太幽默，小佛又是一看书就表情丰富的人，为了在改造期
间表现出一定的沉重严肃，小佛只好去看一些科技医疗类型的书籍。她发现《十万个为什么》旁边，是《怎么
办》，作者：车尔尼雪夫斯基；《如何预防牛口蹄疫》和《赤脚医生手册》之间，是《爱德华大夫》，《上下
五千年》旁边就是《百年孤独》，然后她立刻就发现这些改嫁了三、四次的女人还是处女，虽然每一本都氧化
的微微发黄，里边却很干净，有一本的连页都没撕开。 离开图书室的时候，小佛发现自己的笔记本塑料皮里
套着一本《百年孤独》，而历史架上的那个书皮里套着她的笔记本。这会可是行刑期间二次犯罪了……小佛有
点微微指责自己，但还是带着笔记本回到宿舍。

11.

问题还是给暴露了出来，那天，她们7中队来了一位新管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因为小佛所在的7中队是个杂
牌军，基本没有卖淫、吸毒这种主流劳教人员，主要是非法集会、虐待公婆之类的被劳教的人员，最有希望提
前解教，领导上出于对年轻干部的爱护培养，把这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分到7中队实习锻炼。

新管教很年轻，三七分的头发两鬓剃得很薄，带上警帽以后很精神，鼻子突兀，但是还算好看，脸总是绷得很
紧。他敬了一个军礼，一字一顿的说：各位学员，大家好，我姓王，叫王恩义，从今天起担任7中队指导员，
希望大家配合我的工作，好好改造，争取提前解教，我的话完了。

全体学员当时都很肃穆，然后就开始上文化课。小佛还是举着自己的本子拿着笔，一边读百年孤独，一边假装
作笔记。一双手忽然拿走了笔记本，翻到扉页，看到了所图书馆的大红章，然后又翻到她刚才看的那一页，重
新摆在她的桌子上。小佛顺着胳膊看上去，是王管教，心里灰灰的，到也不觉得怎么样。

“李小佛，女，22岁，在金江工业大学上学期间因多次伪造各种资格证件、毕业证，因其情节较轻，并未以此
牟利，从轻处罚，判处劳教两年，劳教期间率教不改，变本加厉，多次盗窃劳教所公共财产，并将资产阶级小
说《茶花女》用《毛泽东选集》的书皮包裹进行阅读，意图蒙骗我劳教所管理人员，现根据刑法第19章第二
条，判处李小佛死刑，立刻执行。”李小佛在纸上把自己枪毙以后，有些满足的笑了。

文化课结束，王管教忽然说：7551，到我办公室去一趟。

12.

小佛带着笔记本去了，王管教问她：为什么把公共阅览室的书籍私自带出来？小佛说没事的时候想看看。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就没有想到其他学员也许也要看……”

“想到了，她们压根就没看过。这书的连页都没撕开，还是我撕的呢！”

“你还挺全面呀！观察的还挺仔细！为什么不通过正当渠道借出来光明正大的看，为什么耍这种小计谋？”小
佛不说话了。

小佛不喜欢依靠任何人，她只是想做自己的事情 “我真不明白，你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就是因为总要耍这种
小聪明，把自己的前途都葬送了，你居然一点也不伤心，一点也不思悔改！”

小佛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低着头。王恩义连她什么表情都不知道，接着说：“你看看你，长这么
大，一年一年念到大学，你爸爸妈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进了劳教所，他们在周围邻居面前能抬起头
吗？”

小佛这次开始哭了，一个冰人终于化了。王管教终于有了点成就感，也不想多说了，“你回去吧！……慢着，
明天我去图书室检查，我希望这本书在书架上！”

13．

“一粒子弹飞过来，经过空气，子弹说——政府的，请让路。那粒威风的子弹飞过来，进入皮肤的出去的时候
都不疼痛，我只是被击中了，击碎胸骨，穿过右心室，在击断脊椎，最后彻底离开。血液很激动的喷出来，还
带着一些深暗红色的心脏碎片和少量的白色骨渣，我也趁机飞出来，我的身体倒下了，眼睛还是睁着的，瞳孔
被太阳晒的很大。一个男人过来检查，真准，他说。看来我是死了，我就走了。”

李小佛完成了刚才的枪刑，仅仅用一张纸和一根笔。

以后很久她没有去过阅览室了，“她怀孕了，那个鸭嘴钳让她怀孕了，那个占着酒精的鸭嘴钳。她频繁的奔向
厕所，逐渐变大的子宫挤压了膀胱，给了她这个错觉。骨盆盆腔压力加大了，她走路开始变成外八字，得了痔
疮，而且，她的阴道似乎总是张开的，她的孩子借助这个烟囱喘气。人们开始议论，是谁？父亲是谁？可她的
阴道至今只进入过一个鸭嘴钳，和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太的眼光，相形之下，她更愿意是鸭嘴钳让她怀孕了。不
是上帝，是鸭嘴钳让我怀孕了……”小佛写着。“孩子生下来，她就把她送走了，是个女孩，谢天谢地，她没
长一张鸭子的嘴。”

“7551！电话！”小佛扔下笔，飞快的向电话跑去。

“妈妈……”小佛开始泪如雨下。

“今天你生日，生日快乐呀！”

“嗯，妈妈，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呀……”

“等你出来的吧，我等着你。”

“妈妈，爸爸呢？我也想听听他的声音。”

“等你出来吧，我们等着你。”

14.

“AKI-063，是当时人类基因实验室所克隆的70000个人类胚胎细胞中成活的23例之一，然后又被选为基因性
状最为稳定的10例速冻后进行平行试验，每隔一年取出一例，寻找健康的代孕母亲进行子宫着床，然后进行跟
踪调查，与原胚胎细跑进行生理对比，同时与其他克隆细胞进行生理对比，由此得出人类胚胎细胞进行速冻保
藏的可承受年限。目前这个AKI-063的名字叫李小佛，她的生理上的孪生姐姐比她整整大5岁，现在已经有自己
的孩子了，生理心里都非常健康。比她早几年的AKI-017、AKI-054的生理和精神状态也非常健康，而这个063
问题就比较严重，有明显的神经质倾向……”李小佛很严肃的想，这是怎么会事，是不是长期的冷冻保藏会使
胚胎细胞发生微弱的变化，PH值略有下降……

“李小佛！”王管教突然叫到她，

“你笔记记得挺认真，告诉大家，我国社会主义初期改革的基本目标是什么？”

“实现四个现代化，把我国建设成为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 “好，你坐下。”

“王恩义，分子式EnYiWang，分子量75Kg，物化性质：是一种黄色不透明、有刺激性臭味的固体。气化性强，
对人体及动物有害。用途：制造健康人以及用作染料、合成洗涤剂等有机合成原料，还可用作冷冻剂、防腐
剂……”

她的笔记本被一只手拿走，翻了翻，又放了回来，那只手有是王管教的。小佛的脊背忽然被什么提的很直。

15．

又在王管教的办公室，小佛低着头坐着，手里拿着那个倒霉的本子。 “能把你的笔记本留给我看看吗？”王
管教问？

“不行，对不起，”李小佛突然说。

“也好，不过我始终觉得你好象从来没有决心真正改造过自己，而且好像也从来没有想过以后怎样重新走入社
会，以后怎么办？其实你劳动的时候表现挺好的，一开始背芯料，你背的总是别人多，后来贴标签，你的速度
也比别人快，现在缝玩具，你也是手最快的一个，听师傅介绍，你缝的玩具，返工的最少。可是你现在这个状
态怎样走上社会呢？”

小佛低着头，拈着手指头，她要求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点着食指的时候，左手必须点着无名指，然后右手点着中
指的时候，左手点着小指，如此循环的点着手指。这样每转一个来回，左右手的大拇指就会同时落在中指一
次，然后再次分道扬镳。

“你干什么呢？”小佛忽然被王管教拉得很近，看得见王管教的青筋一跳一跳，还有眼睛里的凶光。 “你走
吧！”小佛感受到一点吐沫星子和口臭，然后捏着自己的小本子回宿舍了。

小佛在本子上写着：“拒绝被操，拒绝！” 她觉得很有力量，又补充了一句： “除非……操的欢”。

15+.

春天来了，劳教所下土下得很厉害，处处落满了灰，没有掉到地上的种子在树枝上就发芽了。在劳教所进进出
出的鸟也很难看，冬天被烟囱熏的漆黑，现在一身土，象飞来飞去撒了胡椒粉的熏鹌鹑，太阳是咸鸭蛋黄，滴
着油那种，天空就变成了一个脏乎乎的大餐桌。

3月8日，所里组织大家搞文艺晚会，桌上堆了一大堆橙子瓜子什么的，香蕉是一个一个发到手里的，节目很
多，评剧、小合唱、扭秧歌，小佛很侥幸的被大家忘掉了，王恩义却叫她去团办公室给大家选VCD，活动后给
大家播放。小佛看到了《阮玲玉》。

“她把那张VCD从盒里拿出来的时候，右手食指不小心碰到光盘表面，张曼玉忽然出现在她眼前，穿着一件很
立体的旗袍，她保证，即使那件旗袍离开张曼玉，也一样窈窕，该丰的地方丰，该细的地方细，张曼玉在挨个
吻很多油头粉面的男人，她管这个叫香面孔，香到梁家辉，她香了两下。突然站在90年代香港人扮演的30年代
的上海人中间，她庆幸没有人发现她，即使梁家辉也没发现，梁家辉很复杂的捂着脸，于是她也走过去，香了
他一下，还是没有人发现她……”

“李小佛，你干什么呢？”王恩义拍了一下她的头。“没干什么，”李小佛说。

“她的食指离开光盘，她重新看见盒子，光盘还有王恩义。王恩义，驻留型计算机病毒，该计算机病毒属于
W32家族，感染Brain95/98中以EXE为后缀的可行性文件。它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其后果是使用户的超级解霸
无法启动，唯一的解决方法是趁病毒休眠的时候运行解霸，该计算机病毒于每天8：00至20：00发作，它还会
破坏计算机的word功能，并使主机在极大电压下丢失大量内存数据。”

每次编排完王恩义，小佛心里都很高兴，看来人不能吃太多味精，会伤害想象力。

15++.

劳教所的墙群是绿的，果绿色，有些发黄的地方，那是有的学员抹在上面的鼻涕嘎呗，大扫除的时候，被大家
很费劲的擦掉了，留下了去污粉特别处理过的痕迹。墙群和白色墙壁接轨的地方，贴着一道褐色的塑胶带——
窄的是录音带，宽的，是录像带。

小佛被一个突然飞来的篮球砸伤了锁骨，不必打石膏，但是可以不下车间了。25人共用的宿舍，或者说整个楼
道一白天只有她一个人在。30米以外的水房里传来滴嗒滴嗒的声音。外面的天气有点阴，没有风，所以也绝没
有下雨的意思。小佛躺着，剪完了指甲，又不能看书，就举起手指头沿着墙群的褐色道子一路划过去，“……
千山多障碍，风也……”小佛听见了一句歌。她重新划了一边，“说千山多障碍，风也清，风……”，好久没
听歌了，为此去年冬天她掉了一颗牙，这不好。

她慢慢的划过，声音变成地窖里的嚎叫，有潮湿和发芽的马铃薯味，她快快的一划，那句歌词听起来又有点像
争吵。

她发现墙上都是一个叫张蔷的女人的录音带，据说1985年的时候，这个女人发行17张磁带，共3000多万张，她
上小学的时候，上高中的表姐常常偷听她的磁带，《小小咖啡屋》，《光阴的故事》，《路灯下的小姑娘》，
小佛对一切都淡淡的，不觉得好也不觉的坏，十几年过去，这些磁带终于贴在墙面上了。

她一路摸着，闭着眼睛，一直摸到王恩义。

16-．

王恩义那天有空，去探望受伤的学员。一进宿舍，就看见小佛闭着眼睛，一路走着，摸着墙壁，脸象一块好绸
子，平平展展的放在桌上的那种绸子。他不禁摈住呼吸，侧身贴着墙壁，看着她一步步走向自己，她的手指一
路没有回避，她也没有感觉到前面的墙壁上这个隆起的有心跳的浮雕，所以她的手指好像穿透了他，进入他的
皮肤，拨过他的肌肉和血管，捋过他的肋骨，穿过脊椎横断的间隙，他们迎指而解，又在她的手指离开后从新
愈合。

“李小佛，你干什么呢？”王恩义忽然低喊，李小佛被吓得不浅，眼睛挣开，张蔷的歌也听不到了，她发现自
己的食指点在王恩义胸前，而这个脸红了的汉子心跳的也不浅，顿时脸就黄了，白眼珠好像也变成灰色了。

“你的锁骨怎么样了？吃饭什么的需要照顾嘛？”

“你还是要注意搞好群众关系，你看看，病了以后都没人给你带个饭什么的？”

“你迟早是要出去的，这样出去，你怎么生存？”

那天晚上，小佛作了一个梦，她梦见王恩义在铁丝网前徘徊，不论谁叫她，他都象一直困了的狮子一样，轻吼
一声，然后不耐烦的转头回去。

16．

队里找到王恩义谈了一次话，叫他把工作重点放在改造、感化迷信邪教的学员身上，通过普及科学常识和唯物
主义基本原理改造她们的思想，这才是工作的重中之中。不要在个别学员花费过多精力，尤其是年轻的女学
员，容易造成不良影响。只要她不偷、不抢、不闹事就挺好。

小佛还是准确的进行着改造生活，起床的时候起床，洗脸的时候洗脸，吃饭的时候吃饭，跑操的时候跑操，干
活的时候干活，还是拿着笔并且积攒着所有可以写字的东西。逢年过节和自己生日，总会收到妈妈一个电话，
然后哭一次。2年就这么过去了。

王恩义给她写了解教鉴定，然后拿着“户口注销证明”和她的“解教证明”她就可以回到她母亲身边，可她妈
妈说为了方便就业，把她的户口落在岐山大姨家，这样小佛就能去化工厂当工人了。小佛答应了，又问她妈妈
什么时候可以见见，她妈妈说等她工作了的。小佛就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