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史（上）

邻居拿到带薪假，恰逢李小龙三十周年忌辰，决定去香港旅游，瞻仰偶像的故乡。日本人管李小龙叫“武之圣者”，没有李小龙的武打片，中国功夫在海外的名声可没有这么响。台湾人管武术叫国术，不但是民族瑰宝，还是武道之宗。但是西方人可不这么看。美国有个词叫MARTIAL ARTS，翻译过来也是武术，不过这是个统称，什么空手道、跆拳道、泰拳、唐手、合气道等等，都在其列，中国的功夫只是其中一支。

咱们可以说，那些旁门左道的手段都只得中国武术文化的皮毛支节，奇技淫巧不比中华正道博大精深。可惜口说无凭，还要靠打。几十年前，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人是留辫子的烟鬼，大马褂下边是嶙峋的肋骨，而不是虬结的肌肉，声势上先差人一头。咱们把武术当文化，讲究“道法自然、意在拳先”， 老外性情鲁直，认为玄虚有余，实用性不足，魅力当然远逊一击必杀的泰拳，也不如以及迅捷威猛的东洋武技。直到李小龙用三截棍和连环腿打遍天下，才算给咱们长了脸，不但各路高手甘拜下风，寻常美国人也对华人刮目相看，以为个个都能来两下。

八四年的洛杉跻奥运会上，咱们健儿一口气拿了十五枚金牌，报刊杂志都在嚷嚷摘掉了“东亚病夫”的帽子，在我看来，就算是一百五十块金牌，也抵不过人家李小龙的双拳。李小龙名震天下，靠的是拳头硬，至于 “以无法为有法，化无限为有限”的拳经，老美能明白多少，实在值得怀疑。这方面我有痛苦的经历，比如说我这个到香港朝圣的邻居，就曾经跑来请教。人家对咱们的文化有兴趣，我就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先从《道德经》讲起，给人家解释“有”与“无”的关系。邻居听我讲了足足半个小时，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挨了一闷棍，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哥们，你讲的哲学很了不起，但是这和武功有什么关系？”

我的邻居不懂拳经，但是这不妨碍他成为影迷。他收集了李小龙所有电影的录像带，一听到李小龙打斗时的怪叫，立刻手舞足蹈、热血沸腾。在美国人眼中，李小龙与洋武师的唯一区别，正如奥运会的宗旨，就是“更快更高更强”，在咱们上国子民看来，实在境界不高。

武林外史（中）

七十年代以来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一干武星，全都仗着李小龙的荫庇，但是论到拳脚，可差了一大截。老外看了《我是谁》，问我这是不是功夫，我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这是广东OPERA，都是花拳绣腿，这类人叫MARTIAL CLOWN，当然这个词是我自己造的，意思是武丑。不是我对成龙有偏见，当年成龙演《醉拳》，电影院第一排坐着一个老头，是“猪肉荣”的弟子，活到九十多岁，日本人的枪炮都打不死，看到师祖黄飞鸿被活活糟改，一口气上不来，给活活气死了。这个段子我也讲给了人家听，虽然自己不肖，但是不能让老外把咱们国粹看扁。

在美国打天下，一靠拳头，二靠肌肉，三靠噱头。李连杰的气质具有东方人的矜持，不苟言笑不说，衣服更不肯脱，所幸人家是全国冠军，真功夫当然有两下。小时候看《北京晚报》，说导演让李连杰抓千年古树，李连杰还真不含糊，硬是抓了进去，美中不足是手指流了血，还向有关单位赔了一千多块钱。需要说明的是，这则新闻可不是赞扬他神功盖世，而是批评他不讲公德，让全社会引以为戒，可见多半不假。这手功夫虽然耸人听闻，不过在美国可得三缄其口，因为美国人热爱环境，打树太没品味。

不能打树，必须以人为本。李连杰现在拍片，打人就越打越狠，前年的《龙之吻》甚至不用特技，全靠真打，打死人不说，而且死状惨不忍睹，什么竹筷刺喉、飞石击面、七窍流血，经过镜头处理，谁看了都会不寒而栗。为此海报上专门提醒家长不要带小孩子观看，否则要作噩梦。读者看到这里，就想象得出，电影打到这个份上，观众是些什么人。当然我是其中之一，老美看星战长大，咱可是看《少林寺》长大的。李连杰的电影上线，我都要去捧场。电影院里黑灯瞎火，否则我的肤色就白得太醒目，我们城里黑人不多，有很大一部分都紧密地团结到了李连杰的周围。李连杰的电影，被定位为城市黑人片，没什么情节，粗口不断，武打火爆，专门吸引黑人和街头青年，配乐是热闹的HIP-HOP，适合一边看一边大呼小叫。我去看《致命摇篮》，从电影院出来，正好碰上导师，问我看了什么电影，真把我臊得够呛。

武林外史（下）

美国人爱动不爱静，凡事讲究实践，可不像我，光说不练，是假把式。明星在电影里燃起星星之火，形形色色的武馆就在美国土地上渐成燎原之势。广东人出国者众，外加李小龙的余威，南派武功在北美算是中国功夫的主流。但是论起普及程度，还远远不如空手道和泰拳。要论速成实用，咱们的功夫的确不占优势。我姐的同事领养了一个小姑娘，宠得像掌上明珠，现在才五岁，已经计划好将来要让她学点武功防坏人，让她从压腿劈叉开始打基础，多半既没耐心，也没兴趣。

我们学校的体育学院也开武术公共课，从空手道到合气道什么都有，还有巴西狙击术，出国之前可没听说过，大概是东亚人带去的舶来品。学校的课水平不高，大多是请有特长的学生授课，学费低廉，连我也动过心。不过穿上那一身行头，再练上俩小时，效果跟蒸桑拿差不多，胖子可以减肥，我这种柴伙身板哪经不起消耗。学校里也开太极课，可不是陈家沟的真功夫，老师是我的一个朋友，体育学院毕业，据说在国内也是某大师的关门弟子，本事当然有，不过教老外就得一切从简。

别看我们这地方小，人才可不缺。我们学校有个博士后，老婆是武当派的传人，早年在澳洲开馆，现在闲居在家，早晨起来顺带教教杨式，至于推手，则一概不教。我也想去学学，不过八十五式学下来，至少四五十个早晨，首先起不来，再则钱太多。我一直想撺掇她跟教太极的朋友拉场子，让我现场解说，没准能卖不少门票，可惜双方都没兴趣。

校外有个教空手道的李氏道场，盖了大楼，看来生意不错。还有一个布鲁明顿武术中心，档次就很低，全是些三脚猫的武师，不过人还老实，没人起点什么神拳无敌之类的外号虚张声势。前些天我们城里来了一个胖老头，别看其貌不扬，人家可是83年到90年八届全美空手道冠军。沦落到我们这种地方，大概是被人踢了馆。现在还遭到本地同行排挤，道场都租不到，只得跑到一家舞蹈学校栖身，自己顶着太阳在外边发传单。美人迟暮，名将白头，拳头再硬，也耐不得流年偷换，大浪淘沙。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给补充一句：收山要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