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剖开城市,路东路西。
爷爷说,骑车上学不很安全。只好走路。
由西往东,越过铁路,再向北,学校在九点方向。我喜欢走火车道,走几百米再由小道上大路。铁轨压着枕木,枕木压着石子。枕木之间不到50公分,比一步短。走枕木,步伐会变急促些,那是不同的节奏,比成长快,略慢于心跳。滋味独特。
不敢告诉爷爷。我知道,走铁路很不安全,火车会撞死人。
阳光很好的中午,火车来了。我站在路轨下边看见黑色火车越变越大,空气被挤压得抖起来。一个老太太,背有点弯,走上铁轨,看看火车,又想往回走。轰鸣中人们在叫喊,巨大的怪兽扑过来,老太太冲天而起,青色的身躯映衬白云骄阳,然后消失了。蓝天依旧。
火车刚过去,一大群人就往一块菜地里跑。人们在白菜丛中找到了老太太。老太太形容安详地躺着,纹丝不动,似毫发无伤。
一中年大人弯腰抹开老太太的眼皮,说,瞳孔都散了,没救了。
我用力从大人腰下探出头,看见老太太双目圆睁,眸子又大又黑,猛烈的阳光照进去,里面却只有无尽的黑。
怕迟到,没多看就赶着上学校去了。自习时和同桌说,哎呀呀,火车撞死了人,一老太太。同桌猛赶作业,没抬头,说,哦。
回去没敢告爷爷,我还是喜欢走铁路。 铁轨上总有许多平时少见的东西。譬如酒瓶,上有北京字样,离此地千里之外,祖国的心脏。譬如一块手绢,绣着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又脏又臭。……
我会停下看,而后继续走。心中有些细碎朦胧的念头象水中泛起的碎沙,关于未知的远方。
终于有天我发达了,捡到一手表—上海牌全钢防水21钻。乐晕了。
自己戴了一个多月。上学戴,回家藏起来,否则会惹麻烦。同桌眼馋。我说,卖给你,这么新,35块算了。同桌也乐晕了,说回家找妈。
3天后,成交。
同桌用手猛擦表面说,我妈怀疑你是偷的。
我说,操你妈,捡的就是捡的,铁路上捡的,不信带你去。
算了算了,同桌说,我妈说,只要不是偷同班的应该没事。
我眼睛一鼓要打人。同桌按着我的手笑了,嘿嘿,放学带我去看看吧。
放学后我们去看铁路,勾肩搭背走了好远,说说笑笑。分手时他说,咿呀,好玩。
这之后我们结伴行走铁路。火车来了,两人发声喊,跳到铁轨下,捡起石子狠狠地砸火车。客车不砸,朝关笼子里的人做鬼脸。车厢里有时有广播唱歌,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混杂着滚动的巨响和汽笛长鸣。
我们大笑尖叫—去死吧!!! 那一年,改革开放,中国人民道德水平进入新的境界,电影院开始免票进场。我们第8次偷看了少林寺,回去已是黄昏。两人比划着拳脚,在窄窄的铁轨上修练梅花桩。
只听一声嘶吼,我们一起摇晃着蹦到铁路中央。心中一凛时又听一声嘶叫。
回头。
火车前所未有底巨大着劈面而来。脚们在颤抖。
我们尖叫着,同时出拳,直打得对方踉跄着窜出路轨,滚倒在地。火车头呼一下圈起空气,空气中好像有手在拉我进去。我紧紧揪住地上的石头……
大地的震动平息了,我爬起来,同桌也爬起来,我们在铁轨中心汇合。同桌的脸雪白,象个鬼。我大叫道:操,老子是你的救命恩人,不是我一拳,你就死了。同桌也大叫,明明 是我救了你,明明是我推开了你。
闹了一会,数着枕木走上回家的路。天黑了,冬天总是黑得早。
回到家,爷爷奇怪地望着我问:怎么搞的,一身都湿了,没下雨吧。
我愣愣底想,依稀记起火车经过时狠狠地喷出了蒸汽。 最后一次走铁路是初三暑假,去学校取成绩单。
走了几节枕木,觉得有些奇,仔细看看,枕木底下的石子上浇了好多水泥,淅淅沥沥的。一路走一路都有。
到了学校,见老师表情凝重聚在办公室外面低声说话,里面依稀有哭声。中午才知道一师兄因为高考不理想卧轨了,火车搅碎了他。
我回想着一路走过的铁轨,也许有一里地吧,撒着水泥,水泥下有一个人破碎的身体。
高考真的很重要。我想。下学期我要骑自行车上学,好好读书。
三年后我一举考上大学,成为有出息的人。 大二时,交一好友是个广仔,自称梅县柳五公子。好友瘦小精悍,才华出众,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来得。外系的。
第一次认识柳五是同学和他较量围棋。同学很快输了,我看得不服气就上去叫板。一个大雪崩走错了,立时崩了。继续不服气,中午下到熄灯,再禀烛夜战。
炎炎夏天,我赤膊输得只剩底裤,8盘只赢了一盘授两子。就这么交了柳五。
后来关系更好,不多下棋了,一起切磋吉他霹雳舞还有泡妞。结为死党。
那个冬天,柳五泡上一个女生。他的同乡,据说是千万富翁之女。 柳五系里新年联欢,女生跳舞,柳五拉我去伴奏唱歌。上台之前,他指着要伴舞一高大丰满女子说,这个女生好,我要泡他。
我先斜眼看女生,再斜眼看柳五,说,你丫就是身材差点,明天买双特高跟鞋穿吧。
柳五嘿嘿着,眼珠直转。
一会上台了,我弄着过门瞅了一眼柳五,差点当场双手抽筋跑了调子。
柳五一袭黑色真丝衬衣,外罩灰色风衣,下身喇叭紧身牛仔裤,足瞪白球鞋。酷男造型。可柳五特地拉开牛仔裤拉链,把里面黑衬衣的一角结一个大团从前门挂出来。这家伙前伏后仰猛cui节奏,那黑色的衣结扬起落下,灵动万方。
靠,靠,我和着节奏心里骂着,尽量不跑调。只一会功夫,台下射灯照着的同学已笑翻一堆,数百只手指指点点,一片嗡嗡。
柳五公子一脸得色,手指飞舞狂放高歌,越摇越潇洒。伴舞们跳着跳着看见了,个个左脚和右脚打架,有个捂肚子笑着滚进了后台。
阿西!柳五嚎叫着,阿西,阿西,阿西!!!
掌声雷动。
柳五扯破嗓子大喊最后一声阿西一个铁板桥翻在台上。风衣席地,档中衣结窜起。观众狂叫如飓风。
柳五泡到了女生。 泡到千万富翁之女的结果是柳五彻底堕入赤贫。按柳五的话说,富贵人家的小姐消费眼光就是要高档些。只是再怎么高档的吃喝玩乐柳五都强烈买单。很快,柳五债务缠身。
后来,我一见到柳五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老大,真的没钱了。
有次,柳五在后面狂追我,说,兄弟,不借钱,正经事正经事。
我只好停下来,说,还钱是正经事。
赚到了就还给你。他答。
忙了一下午,晚上,我们的食堂舞厅开张了。柳五借来一个电子琴,又凑了两把吉他。食堂门口竖了个牌子,红纸上书:全程电声乐队伴奏,热舞劲!劲!劲!小字写:保证不用录音机,票价1元。
开场前柳五亲自卖门票,我负责卖酸奶汽水。柳五还负责唱歌,弹琴,表演霹雳舞。柳五一付霹雳舞身材,舞姿比霹雳情好,次于霹雳舞。(霹雳情是香港电影,霹雳舞是美国电影)我们哥几个协助。来宾的脚负责搓翻再踏实食堂地板的油泥。
柳五开舞场,为富家小姐增添娱乐,展示风采,赢得掌声和爱情,不过没赚到多少钱。每次的盈利也就一顿宵夜撮光了。
开舞场那学期是柳五名动校园的日子,常常听人说,柳五和谁谁切舞,结果对手扭了腰。
柳五公子几成传说。 好日子过去坏事就来。来得出人意料。
寒假回来,哥几个去了小饭馆聚一聚。柳五一个人来的,富豪小姐没到校。
上菜喝酒,说着话。一会柳五高了,出门放水。强子多嘴,冲背后喊,柳五,放得有成效点,搞只鸡来佐餐。柳五含糊应了。
当时校风不好,偷鸡是一种时尚。
过会,柳五一掀门帘子进来,手上还真抓只鸡。他揪着鸡往厨房去,邻桌一成年人站起来拦住他。
我看看。成年人说。看几下成年人大喊起来,这鸡是我家的呀。
两桌人都站起来了。
这事后来没处理好。
成年人是教工,同桌还有一校保卫处的,正好负责侦破日益高发的家禽失踪事件。
柳五全校早操大会上了主席台。盗窃财物,记大过一次。
底下再次大笑轰隆。
柳五着装整齐,头埋得很低。 不久,柳五失恋了。问他原因,他抽着烟闷闷底说,她老嫌我个子矮,烦起来就休了她。
我说,靠,牛逼什么,不知道大把女人抢咱们柳五嘛。
问个事?柳五说。
哦。
睡她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哦?我调子高了。干坏事了?那干吗休人家?
不知道干没干?
什么?我调子更高。
就睡一起,一抱,就出来了。隔着短裤。
我抱肚子狂笑蹲地下了。你农村的啊,这么缺教育。隔着裤子能叫干坏事嘛?
梅县本来就是农村。柳五说着就走了。 我们开始疏远。娱乐场所也很少碰到柳五。
临毕业的时候,社会上好乱。学校也不上课了,寝室也不熄灯了。多年教育之后,我对军国大事绝不乱提意见,泡妞搓麻是人生要义。我有觉悟。
这时,不再喧嚣的柳五又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从清晨到日暮,哗啦不息,碰吃不止。外面很闹的一个晚上,柳五霉运当头,输个清洁流流还欠下近百元巨额亏空。
幺鸡。柳五出牌。
我伸手抢过幺鸡,轻盈地用幺鸡的一脚扫倒面前的牌,清一色,7片。哈哈。
柳五横我一眼,抢过幺鸡重重地砸在桌上。麻将飞舞。柳五大喊一声,老子怎么这么背。转身出门,门关上,他的喊叫从走廊里传来清晰可闻:人民万岁!打倒贪官。
这一声是告别的声音。 分配之前,忙着写自我鉴定,办理派遣证,收拾行囊,忙得屁滚尿流。离校前一晚,一哥们来告诉我,柳五死了。
哥们说得乱七八糟。一是说,柳五犯了错误。输麻将那早上,这丫怒火难平,凌晨三点一个人上了街,遇到一农民进城送菜的车,喊一声人民万岁。叫那车停下然后横在路中间。这之后,事情失控,更多车堆积起来,整个交通断了。后来更乱。 但柳五的死又和此事似乎并无关联。
分配之前,柳五多写了几个自我鉴定,去向未定。同学要走了,请他喝酒,据说千金女生也叫了去。柳五喝了很多。事毕,大家醉醺醺一起回寝室,一直同路到一层楼。只是柳五一直没见进寝室。到深夜,有人觉得不对,出去找。在宿舍旁水沟里找到了柳五。叫他起来回去,柳五迷迷糊糊说,我死了,我要看月亮。只好几个人抬他回去扔床上。
次日上午,柳五硬在床上。真死了。
哥们说医生检查过,肋骨断了6根,刺进肺叶心包内出血死的。医生说,这种伤应该是从高处掉下来造成的。
我打量天花。寝室顶上有个平台,以前和柳五练吉他,绿袖子,传说,少女的祈祷,阿拉罕不拉宫,嘈嘈切切,无休无止,月上中天直到旭日初生。我就说,怎么醉成这样,走到楼顶上出气就失足了。
谁知道,人死了,没人知道。哥们说。
我想,我脸色一定不好。那哥们看我,说,事情过去了。哎,莫名其妙。走了。
他走了。我也走了,走上社会。柳五死了,活着的人继续活着。 一扬首,十年过去。我和铁哥去北京办事,晚上泡首都豪情陪几位大佬开心。正乐着,电话打进来。周围有屏蔽,信号很差。
我跑楼上听了一会,转身就往回跑。
铁,你出来。
铁哥望我的脸,立即跟出来。
我把电话给他,说,华叔死了。铁哥抓过电话重重拍耳朵上。
华叔是我们的生意伙伴,富临天下,威名远播。却在最威的时刻突然遇了车祸。宝马和一部货柜车在高速公路追尾,整个宝马插进货柜底下,大梁给铲平了。华叔的身体被安全气囊夹在位子上,无头。
铁哥接完电话面如土色,找个墙壁靠着慢慢滑下去坐地上。我靠。铁哥呻吟着。
铁哥负责借了一大笔钱给华叔。当时能借钱给华叔那是华叔看得起。可现在华叔没了。
我拨电话给酒店定明天的机票,最早那班。又拨电话给小飞。
我说,小飞,立即带人过去。华婶和江哥你得找到守住,他们到哪你们到哪,表情要礼貌,态度要坚决。说着,我声音有些凌厉,小飞,这事砸了,铁哥跳楼你陪葬,你的马仔们也不要回来了。那边小飞拍胸脯用脑袋发誓。我断了电话拍铁哥的头说,节哀顺便,明天处理吧。 和铁哥小飞一帮人在海边熬了一个多月,天天追数,终于厌了。
那天,在华叔公司门口,我叼着烟靠着电线杆子,门里面拍桌打椅吆喝掀天。我不愿靠近,感觉很坏,觉得死的不光是华叔。
一阵间铁哥出来和我说,看来这早就是个空架子,就搞到这些红线图产权证,不知回去能不能交待过去。
大家都心里明白这类东西只怕抵押过n回了,将来要明确归属不知要搭多少官司银子呐。
我苦笑说,铁,就这么交待吧。反正就那么回事。人死灯灭。唉—
扔掉烟,看看天,台风将至,乌云盖顶,南中国海的风扫荡人们的叹息,世界散发浓浓的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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