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里的一家华语电视台在今天的凌晨播放了中央电视台
春节联欢晚会的录像。到那个时间为止,我已经坚持了三十八个
小时没有睡觉了,但我还是坚持着看了节目。但是这个决定让我
后悔了,因为我忍不住生了一气,是为了一个小品。
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个节目的名字,因为录像里把片头剪辑掉
了。但是我想大家对它都有些印象,说的是一个部队炊事班的战
士在过年的时候打电话回家拜年的故事。很多人看了都很感动,
镜头里就可以看见一位看起来象是来自海外的女士在流眼泪,我
相信她不是个托,因为我的房东,是一对来自中国的夫妇,也很
动情。但是我不,我不仅不动情,而且相当地不愉快。因为这个
小品里的战士看起来除了弱智什么都不象。 这一类小品在国内的电视晚会里是见怪不怪的俗套,一些傻
乎乎的兵操着乱七八糟的乡音,作出一些看起来心智十分不健全
的举动,但是都相当的善良和富于爱心,所以往往让人感动。我
想大家对这些东西也都十分熟悉,而且很大一部分善良的同志还
曾经为此感动过,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我现在改变了看法。其
实不仅限于关于战士的小品,每逢佳节时电视晚会的很多小品都
是在这个路数之中的,在依靠一些行为非常愚蠢但是心地纯真的
形象来煽情,这简直成了小品作者和晚会编导压箱底的宝贝。相
对之下我倒是更喜欢赵本山的东西,因为他有时候能透出一股聪
明劲儿。
据说艺术要高于生活,但是我想前面一句也很重要,就是艺
术要来自生活,也就是说这个高也要高得有一点道理,至少要知
道比谁高,不能没有起码的真实感与合理性,搞得不好方向弄错了,
可能就不是高于生活而是低于生活。但现在的这类小品就很有问
题,我不能不说那里面的战士傻得离谱了。我不敢妄加揣测作者
的用心,但我很为他担心,因为如果我们中国的军人真的如此弱
智,那么这种事不能张扬,现在他就有泄露国家机密的嫌疑;如
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如果我是一个战士,我就有理由表示我的
不满。而且鉴于这种表演模式的普遍性,我觉得这种表现人犯
傻的东西在冒犯全体的中国人,因此我觉得我不得不说。
纪伯伦有一句名言:夸张是生了气的真理。小品的作者就是
认为他在夸张,但我不这么觉得,根据上述的定义,他的手法不
是真理生了气,而是真理被扒光了衣服,剃了阴阳头,挂上大牌
子在游街示众。夸张弄得好往往可以制造妙不可言的境界,但要
弄得好,必须要真正地激怒真理,让真理过于大声地表达自己。
这里不妨把真理换成真实。这些小品的作者是把真实踩到了脚下,
踩在上面装出一副在眺望真实的样子,这叫践踏和扭曲。我不知
道真实这种东西的质地是什么,所以我很担心它够不够结实,在
长期的践踏之下还能不能保持原状。
我们国家的一些文艺工作者都有一种倾向,我不知道这是怎
么来的。他们总是努力地想去表现一些非常淳朴的优秀品质,这
没有什么错,但是他们用来表现的方式是表演人们的弱智行为,
也就是说他们在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把弱智和淳朴划了等号,认
为人有了智力就会学坏,好人都傻乎乎的。这样作很危险,因为
这等于在唆使人学坏。大概谁都不想当傻子,尽管看的时候也许
真的能感动一下。而且我相信感情和起码的智力、理性是不冲突
的,甚至是不可分,所以傻人的感情有没有价值就让我觉得极端
地可疑。我有一个高中同学的母亲在安定医院当医生,我让他带
我进去参观过,我发现那里的很多病人都目光呆滞,显出一副非
常执着而痴迷的样子,乍一看来与港台电视剧里的痴男怨女有一
些共通之处,如果有人坚持说他们有很丰富的感情世界那么我就
很难证伪,但是我敢打赌,这副样子就长期而言对于异性没有任
何魅力可言。如果有人想装成这种样子去勾引姑娘,处于我的善
良,为他的终身大事计,我要劝他趁早别试。
小品作者以这种思想指导实践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越来
越把这种他们的倾向当成一种真理,而观众也越来越习惯这种现
象,这是一个相互作用的过程,结果我上面说的真实变形的事就
真的发生了。我们看到这些表现弱智的东西还在,但是其它的一
些东西,比如说陈凯歌、田壮壮的一些电影,里面内容很真实,
但是人物全都看起来不三不四,反倒不象真的,招来一些人很多
的批评,造成我们的认知体系整个地显得乱了套。所以我对小品
的流行作法十分有意见。有时我会居心叵测地怀疑是有人在故意
捣乱,一定要搅一笔糊涂帐。现在的事态就很明显,有一些人就
在说:善的都是傻的,傻的都是善的,因为善的都是真的,所以
傻的都是真的。这已经够糊涂了,但是更可怕的还在后面,这些
人通过这一笔糊涂帐实际上立在了不败之地,可以抵挡一切象我
这样的批评。既然上述的糊涂帐成立了,那么凡是批评傻就是批
评真和善,那么这就成了道德问题,既然我批评真和善,那么我
就一定虚伪而且恶毒,一个一肚子坏水并且没一句真话的家伙说
的话还有什么好信的呢?既然我的话没有什么好信的,那么这种
批评就分文不值。这让我害怕。 我上大学的时候听艺术系的课,老师讲过美可以来自艺术的
假,王尔德就绝对坚持艺术是虚幻的同时是唯美的,我还听说过
艺术丑的概念。但是这些道理不是这个小品的辩护理由。因为虚
假的东西要成为艺术必须要美,假的东西不一定是美的,我就相
信智慧是美的,弱智的行为就不是美的。艺术丑也不对劲,因为
表现出来的丑是以为美作为标杆的,目的是为了提醒美,这与这
类小品就完全地不沾边,在我看来这种东西的存在就是因为小品
作者在文艺观上的无知和他们本人的弱智。
余华出道时,有人批评他说他笔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物都是
他的玩偶,我倒是觉得现在的这些小品作者比较适合这句评论,
小品中的人物就象一些大头傻子一样任他们摆弄,比如我在今天
凌晨看到的这些解放军战士。我相信很多人都应该有与我接近的
审美观,我觉得我的想法问题不大。这些人物都是成人了,小孩
子犯傻可以让我觉得好玩,但是一些穿军装的大汉在那里装傻就
比较肉麻。有人给幽默下定义,说这是一种分寸感,我觉得很到
位,所以我认为现在我看到的不是幽默,是胡闹。在幽默方面可
以成为典范的作品很多,比如成长的烦恼,里面的人都不傻,说
出的话都丝丝入扣,看起来就象真的一样,虽然是编剧编出来。
就是编辑部的故事也比这类东西强出去很多,因为里面的人物智
力水平不显得异常,看起来不象提线木偶。有人评价马三立的相
声说他老人家不想让你乐,但是你不得不乐,这才是幽默。但是
这些作者就显然不懂这种道理。我怀疑他们认为能把别人的弱智
展示出来可以表示自己很有智慧,但是我不得不说这样作错了,
因为真的战士不是这样的,他们在展示出来的弱智如果不是彻底
的胡说就是作者本人的愚蠢。既然他们在操纵舞台上的演员,那
么可笑的就不是演员,而是他们自己。 李敖有一次批评台湾当局是手淫台湾,意淫大陆,这个比喻
属于话糙理不糙的那一类,我现在倒是很愿意把这个比喻用到这
些小品作者的身上,这样想当然的胡乱编排非常得恶心,恶心得
就象李敖的比喻里说的那样,我认为这就是一回事,把这个比喻
送给这些作者在我看来完全不过分,这些作者是在把一些东西,
比如说低下的智力,强加到了别人身上,拿小品里的人物和电视
机前的观众当傻子。而且,这种东西不仅在诋毁我们的智力,在
这后面还有潜伏的危机。
我是以在一个住在国外的中国人的处境来看这个节目的,所
以可以说我是这个节目煽情的目标之一,因为我和战士一样,不
能和家人团聚,只能靠打电话来寄托感情。这种感觉是非常有内
容的,所以就被搬进了小品,而且这样的小品让我的房东流下了
眼泪。但是我发现事情不对劲。我不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所以
我也很想家,而且我也很容易被煽情的东西感动,但是我拒绝恶
心人的东西,所以我在发现了这个小品的恶心之后,我必须来保
护我惦念亲人的感情不受这种恶心的污染。我这样说不是瞎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有一句话我认为是金玉良言,说情人相互拥
抱,其实他们是在拥抱一些共同的东西。我现在就把这句话拿到
了这个语境里来说明问题,我想要补充的一点就是这个情人至少
要象点样,不能光有那么一点共同的东西。一个节目让人感动,
其实感动我们的是一些节目里所表达出来的东西,这种东西和我
们的感情就象情人之间的共同的东西,是共鸣,现在这些小品的
作者要感动我们,于是就发现了人们怀念家乡与亲人的感情,这
种东西能把我们感动,但是那个长相丑陋不讲卫生的情人就是一
些上面提到的小品,结果因为我们只注意到了那些感动我们的东
西,结果就忽略了对情人本身的选择,结果让那种恶心的东西骗
走了自己的感情的贞操。想到这里,我感到事情十足地可怕。我
现在发现了这种阴谋,所以我决不会再让这一类愚蠢的货色赚走
我的一滴眼泪,要随时地准备好一盆冷水防止感情上的干柴烈火,
防止事急从权地凑合,随便地瞎感动。这盆冷水如果有的话,这
应该是理性和个人的尊严。
昨天晚上我和朋友路过一家毛泽东菜馆,里面的服务员都穿
着红卫兵服装,佩像章,口袋里放着红宝书,而且这家店的广告
到处都是,甚至在公共汽车车身上也有。画满整个车厢侧壁,毛
主席作挥手状,但手里有一副筷子,旁边是一句话:“The Revolution
is here”,翻译成中国话就应该是“运动了,运动了”。对此我
也很有一些愤怒,因为我认为这种东西是在拿中国人开玩笑。去
这种地方吃饭的中国人不多,这种生意,恕我直言,是在满足一些
本地人的变态心理,他们想通过看到中国人的弱智来获得快感,我
把这种心理叫作对中国人的意淫。对此我没有办法,但是我希望我
的一些呆在国内的同胞,就是这些小品的作者和电 视台的文艺工
作者,能够尊重自己和自己的同胞,不要再乱来。现在电视节目传
播的范围很广,外国人看了这种东西之后有什么想法会让我感到很
难堪的,比如说今天的凌晨,虽然在我身边的都是中国人,但是我
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家丑外扬不怕,但不能胡编,不能把没有的丑
事乱栽到我们头上来搞噱头。我希望国内的电视观众不会习惯这种
弱智,我也希望难得一看祖国的电视节目的我能对我的同胞和我本
人的智力有一点信心。更重要的,象我在上面说的,让我的感动有
点理由而且可以不恶心,让我的感情有一点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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