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八月份回家探亲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是找你的,好久没有联系的你武汉的老同学打来的.我不假思索地冲着里屋喊道:"电话,老爸."里屋传来了妈妈抑制不住的低低抽泣,我顿时全身冰凉,眼前一片漆黑,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你从家里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家里还是你走时的那个样子,每一件家具都按部就班地呆在原来的位置,你的书桌上还有一些凌乱的图纸,等着你看,暗蓝色的封面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你现在住在郊外一座很高的朝南的山上,对面还有一座山,山谷下面有一个静静的湖,你在半山腰能看得见的.一块白色的大理石上刻着你的名字籍贯和生卒时间,这是你现在的家,我帮你在大连郊区挑选的.你的左手是一位七十多岁无疾而终的老人,右手是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因车祸而死的小女孩,右边再过去两个墓碑,是一条用白色花岗岩铺成的石阶路.朝上,通往繁华喧哗的海滨城市;向下,是波澜不起的一湖死水.山上不例外地疯长着些野草,好在有人定期修剪,这符合你喜欢干净整洁的习惯. 可能你还不知道,在与你相距不远的地方,是我外婆的家,当年就是她力排众议,最终让妈妈嫁给了你,让你在大连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你那时刚从北京调到大连,踌躇满志但是一贫如洗.外婆在你走后的第三天也走了,在睡梦中静静地走的,早晨家里的人才发觉.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结束你的葬礼,正在从殡仪馆回家的路上.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进了火化炉,还抓伤了几个试图让我平静下来的朋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你的骨灰送了出来,灰白的骨灰上有隐隐的绿色,那是你长期吃药的结果,我用一双筷子把块状的骨灰夹到事先准备好的骨灰盒里,眼泪不争气地滴落在你的骨灰上,轻微地响了一下,冒出一缕白气,这是我最后一次接触你微胖的身体了.而在这个时候,除了泪水,就只剩下了泪水. 四年了,你走了四年了,可是我一直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宁愿相信你现在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我的周围,像以往带着笑容不吱声地望着我背影的样子,你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孩子是最优秀的,可是我带给你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冬天里的雪一样,一场又一场.我没有像你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建筑设计师,你曾经在我小的时候就指着书橱里你那些厚厚的建筑书籍对我说,这些都是留给你的.我曾经用来做玩具的那些绘图仪器现在还安静地呆在家里的抽屉里,充满忧伤.我是一片被命运轻轻从大树上摘落的叶子,在陌生的天空无助地飘荡,因风而起,随风而逝.你了解你的儿子,你知道你的儿子左冲右突只是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你无声地在背后为我做着你所能做的一切,可是,你终于没有能亲眼看到你所希望的结果. 在今天,我开始回忆四年前的日子,那天早上的气象预报还特意加上了一句:晚上有罕见的狮子座流星雨.前一天傍晚你很少见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晚上回来吃饭吗?我说很忙,不回家了.那段时间我一直很忙,忙着自己营营的生计,你也很忙,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在一起吃晚饭了,半夜我回家的时候你一般都还没有睡,坐在沙发上或者站在阳台上,其实是在等我,我总是随口支吾两句,带着一身酒气和满脸倦容回到自己的房间,蒙头大睡,而早晨我起床的时候你往往已经离开家门了.那天我一整晚上没有回家,一个朋友要到澳洲,临走前我们在一起聊了一晚上.第二天,也就是1998年的11月17日,下班之后我又在公司处理了一些事情,一批印刷品要在晚上开机,半夜我还要去监工,于是在晚上7点来钟先回了家.那时候的天已经堆积起了很厚实的云,要下雪的样子.妈妈说你下班回家呆了一会儿,接了一个电话又出去了.妈妈抱怨地说,天这么不好就不能不出去吗?其实她最明白你的脾气,你要做一件事情别人是拦不住的. 在家里陪妈妈吃完晚饭,晚上8点半的时候我又出门了,站在楼下的街道等着公司的车接我去印刷厂.那时起了一些风,扬起了很多尘土和干枯的落叶,让人睁不开眼.我站在街道的人行道上,一阵风吹来,尘土和落叶还有一些碎纸在我身边形成了一个漩涡,把我围在中间.我皱起眉头,朝旁边躲了几步,那个漩涡又跟了上来,在我的脚下不断地旋转着,搞的我心烦意乱的.还好公司的车很快就来了,我在车里朝下望了一眼,那个漩涡还在哀怨地转着,像一声回荡悠长的叹息. 在印刷厂我很快地就把小样看完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可是心中总有些没边没落的,无端地发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一个同事很关切地上来问我是不是病了,我摇了摇头,躲到车间外面的大院里点起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有些发涩.就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表,是晚上10点20分,妈妈有些慌乱的声音传了过来:快回来,你爸爸犯了心脏病,让人送到医院了.我没来得及多想,极力安慰妈妈: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回家接你,咱们一起去医院.我交代了印刷厂一些未尽事宜,急匆匆地拦了一辆出租车,手里拿着手机,应付了几个进来的电话,天上已经布满了厚厚的阴云,风声很响,初冬的夜晚冷清清的,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呼之欲出. 和妈妈一起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1点了,医院的大门紧闭,静的有些怕人.我跳下出租车,急诊室里站了很多人,个个都默不做声,很多是你单位的人,看到我来了,低头朝两边让出了一条路.一个有些脸熟的人迎了上来,和旁边的几个人先是扶住了我,然后用一种无奈的语气告诉我:你爸爸走了!我当时就被这颗子弹击中了大脑,一阵眩晕,手里的手机当的一下落到了地上,摔成了几半.我朝着妈妈哭声的方向冲了过去,眼前已经辩不出方向了,一张医院白色的床上,一块洁白的布从头到脚蒙住了你,我拉开了白布,你脸色铁青,两只眼睛空洞地睁着,双手冰凉的,像一块冬天里的铁. 除了用手掌轻轻为你合拢了眼帘之外,那个晚上我就再也记不起什么了,人们漫无目的地在我身旁进进出出,为你料理着身后的事情,我呆呆地坐在你的身旁,把你冰凉的双手放在掌心,再放到我的面颊,徒劳地想要用体温让你暖和起来,嘴里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叫着:爸爸,天冷了,别睡了,咱们回家.爸爸,我来了,咱们回家了.人们拉开了我,我扑了上去,我不能让他们把你送到别的地方,我能用我的体温让你暖和起来,他们要把你送到别的地方,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只是睡了,你累了,咱们回家,天冷了,只有家里才是暖和的.我知道,你是累了,咱们像往常那样,咱们一起散步,一起吸烟,好吗?你是不是对我不高兴了,不愿意看我,你看看我呀,我来了,我在你身边,你和我说句话好吗?你不要吓我,我能让你暖和起来的,来,我扶着你,咱们回家,你不是还要等我陪你吃晚饭吗?你不是还要让我陪你回湖南老家吗?别睡了,爸爸,咱们回家,那些无能的医生是在说谎,你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你冷吗,爸爸,我也冷呀,咱们一起回家就不会冷了.你们别动我的爸爸,他在休息,他累了,你们不要打扰他,你们不要拖着我,让我在他的身边,我能让他暖和起来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爸爸,你告诉他们,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们在骗我,所有的人都在骗我,天亮了以后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告诉他们呀. 不知什么时候天开始下起了雪,那是1998年的第一场雪,那天晚上还有气势磅礴的狮子座流星雨.在一个空旷的大屋子里,你静静地躺在中间的床上,屋子里依照风俗点起了一盏昏暗的长明灯,静悄悄的空间里浮动着一些鬼鬼祟祟的影子.别人帮你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寿衣,西装的样式,外面的雪无声地落在地上,却像有人拿着一把大铁锤在不断敲打我的心.现在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把所有的人都赶走了,爸爸,你好好地睡吧,天亮以后我们回家.你忘了出家门的时候妈妈怎么对你说的了吗? 四年前,在1998年的那个冬天,三天内我一下子失去了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从小把我带大的外婆和你,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给弄懵了,变成了一块只会呼吸的肉,失去了所有对外界的感觉,也丧失了所有自身的感觉,感觉不到冷暖也从不知道温饱.朋友们帮助我料理了你的所有后事,我发了疯似地在全城跑来跑去,找寻那天晚上在场的所有人,听他们悲哀地讲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还要照顾精神已经快要崩溃的妈妈,不能让她知道外婆去世的消息,我把外婆去世的消息成功地对妈妈瞒了半年的时间.人们向我描述你走的那天晚上的一切:你们在一家靠近码头的饭店里吃饭,你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大连港口的事情,过几天又要有一个新的泊位动工了,主要的设计来自你的创意.你的一生全部都给了这些海水和海水里屹立的建筑,中间你们还谈起了我,你相信我会把一切事情都做的很好的,你知道你的儿子是个用心做事的人.你甚至还喝了一小杯百威啤酒,尽管医生再三叮嘱你不能喝酒.你很好地保持着对于新鲜事物的新奇感,喜欢倾听别人讲述他们自己的观点,有一段时间你没有说话了,别人以为你是累了,你的手上紧紧地攥住了从包里拿出来的硝酸甘油片,可是你已经没有力气把它放到嘴里了.等到别人发觉不对的时候,你已经坐在椅子上孤独地走了.别人把你送到了附近的医院,无能的医生们无济于事地忙碌了一阵,怎么也没有让你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你走的时候是那天晚上8点多钟,正是我在楼下等车,旋风围着我打转的时候.现在想起来,那阵旋风是不是你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恶的心脏病让你无法说出话来,你随着那年的第一场雪遥远地走了,那阵旋风是不是你最后充满眷恋的回头张望?生命竟然如此脆弱,三天后我在朋友的陪同下,来到了你离开人世的那个饭店,在饭店老板的指点下,看到了你们那天吃饭的那个包间,我去的时候正是中午,另外的一群人正在兴高采烈地在包间里吃菜喝酒,饭店老板轻轻地打开了包间的门,小声地对我指点你当时的座位,我极力控制自己,那里面的人诧异地望着默不做声泪流满面的我. 你走的如此迅捷,如此突然,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于生命本身产生了强烈的怀疑,生命究竟是一只在风中叹息的蜡烛还是一株在水边摇曳的芦苇?大连家中的柜子深处,有一个装满你走时身上留下的遗物的手提包,我把你的钱包钥匙信用卡等所有随身的东西都装在了里面,四年了,我再也没有打开过.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有一天你会回来的,这些东西我都给你收好了,你是一个喜欢整洁的人,我把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好了,你用起来会很方便的.你一直没有回来,可是妈妈姐姐和我都坚持地认为你是出了趟远门,就像你原来出差一样,有一天房门会突然打开,你会笑着从外面进来,让整个房间都装不下我们的欢声笑语.每到年节的时候,妈妈总会在你原来的座位上为你摆好一双筷子,为你倒上一杯湖南老家的米酒,然后对我们说:你爸爸今年还在外面忙着呢,他不回来了,明年他就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节.你知道吗?我把外婆去世的消息对着妈妈瞒了半年,那半年我就像一块会喘气的木头,把你和外婆身后的事情料理过后,我白天在公司的大楼里呆呆地坐着,直楞楞地望着窗外,什么也不做,一看就是一天,晚上强打起精神回家,陪伴心如缟木的妈妈.面对我领导的部门一落千丈的业绩,公司的老板除了无奈地摇头苦笑,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还有那些散落城市各个角落的朋友们,如果没有他们,我简直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妈妈终于知道了外婆去世的消息,我和姐姐在亲戚的帮助下,安抚好了妈妈,等到妈妈睡了,晚上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痛快地号啕大哭了一场. 在大连的那些日子里,总有事情会让我想起你,有的时候我感觉你就在我的耳边,夜晚你会来到我的梦里,我们像过去一样,在阳台上并肩坐着,各自点起一支烟,眺望窗外的万家灯火,很长时间谁也不说话,忙碌了一天的心情渐渐平和下来,像安静的海.天气好的时候我陪你在楼下的街心花园散步,对你讲述很多我看到的和我听到的,你不时会告诉我你的看法,我们像一对默契的老朋友.有一次我在书上看到了老作家汪曾淇的一句诗:多年父子成兄弟,我想不出更好的能形容我和你之间关系的诗了,我告诉你,你笑了笑,没有做声,我知道你是默认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选择这样一种方式离开我,为什么你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匆匆地走了,你一定是有些话要对我讲的,相隔一道生死间隔的阴阳界,我怎样才能弥补生命中这一块永远的缺憾?在你离开的前几天,我还对你讲过对于2000年以后的看法,你还对我说,新的世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谁知道你还是没有跨过21世纪的门槛,把我永远的悲哀和你自己都刻在了20世纪的大门上. 我回到大连是1991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是我最低落的时期,以前的朋友们都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我,同背叛的友谊带来的伤害相比,背叛的爱情简直不值一提.我每天漫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游荡,像一条孤独的野狗,目光散乱,心底充满对人的怀疑和对人的怨恨.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你开始要求我在晚上陪你在楼下散步,我们一起默默地走着,围着街心花园,一圈又一圈,仿佛指针围绕钟表,你要我把自己以前写过的诗背给你听,你说能把诗写的很好就能把事情做的很好,你说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你说起文革时候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你说只要你自己不认输,就没有人能打败你.你说人要学会忘记,不能总为过去活着.我开始在一家很小的贸易公司上班了,公司只有四五个人,每天的业务也不外是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盲人摸象一样寻找商机.你在鼓励我:关键在于自己,不要荒废了每一天的时间.几年下来,我很快有了自己的公司,又很快关掉了自己的公司,又组建起新的公司,又很快地关门大吉,工作频繁变动,事业起伏不定.潮起潮落,我在人世间的冷暖炎凉中像一只可笑的昆虫,拼命地要在枯黄的树叶上站住自己的脚步,滑下来以后又固执地想要再爬上去,树上别的虫子们对我指指点点,有幸灾乐祸的,也有落井下石的,一条虫子拉了我一把,另一条虫子就会上去再踹上一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放弃了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我不再写诗也不再以文人自居,我的朋友很少我的熟人很多,我开始熟练地玩一些世故的玩意了,这时候只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在我身后不动声色地把很多未来的前景展现给我看,我没有成为一个出色的商人,可是我一直按照你要求的那样,坚持着做一个正直和真诚的人. 我没有听从你的意愿成为一个建筑设计师,我选择了一条另外的道路,这是你不希望看到的,可是你还是尊重了我的选择.在以前的一首诗里,我向你坦白了一切:我在你面前恶气腾腾地生长宛然一株桀骜的植物,这事实逼得你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衰老.你相信你的儿子,你相信他会在荆棘一样的文字堆里找到自己的快乐和荣耀的.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城市里,有很多你亲手设计的建筑物,现在路过的时候它们都会用一种哀伤的目光看着我,冰冷的钢筋水泥原来也有情感的呀.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到港湾桥的海港去,你设计的那个船形的建港指挥部大楼在我眼里像一粒坚硬的沙子,我一走到那里两眼就被磨得生疼,就会泛起潮水,你的离开让我真正地体会到了一粒浮尘在诺大空洞的世界里的无助.我总会把自己以往坎坎坷坷的经历当作一出戏剧的序幕,近乎固执地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生命也有一个重复键,电子游戏一样可以推倒重来.可是你真正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冬天,什么是冰冷,什么是坚硬,什么是残酷.我恨自己为什么不在前一天回家陪你吃晚饭,我们只有30几个小时没有见面,再见到你的时候,你变得比那年的第一场雪还要冷;我恨自己为什么在那天不按时下班回家,那样我会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撒娇似地从后面搂住你的脖子,不让你再从家门出去;我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没有成为你的骄傲相反我总是让你为我担心;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周围的功成名就携妻带子的朋友们一样,让你早早地体会含怡弄孙的快乐.你是那么的喜欢小孩子,有的时候朋友们带着孩子到我们家里做客,你总是抱过孩子,用面颊去擦小孩子的脸,弄得小孩子痒得直笑.可是你从来也没有责备过我,即使我把自己搞的声名狼藉.你懂得你的儿子,他是你建筑师生涯的最大作品,你像相信自己的建筑一样地相信自己的儿子,就像相信自己的血,就像相信不公平的人世. 这几天北京的天气也开始冷了起来,吞吞吐吐地流露出下雪的意思,雪片是有重量的,一片六角形的雪花就能轻易地压垮一个人的心.我已经记不住你走了以后我又经历了多少场雪了,你葬礼的那天在下雪,第二年的清明在下雪,每年到了你的忌日都会飘起雪花,老天是不是意识到了他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通过一场又一场的雪在表达他的不安和忏悔?你是不是通过每次的雪花,透过我酷爱的白颜色,向我传达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在你到另一个世界的三年后,我又回到了离开十年的北京,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在冥冥中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的声音让我坚决.北京也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城市,那时候的你多么年轻,对于将来充满激情,和八十年代时的我一样.让我从一场雪开始对于你的怀念吧,我相信雪和白色是你现在那个世界的文字和语言,我把文字写在雪片一样的白纸上,你能在遥远的天堂读到这些泪水一样的字迹吗?我不停地在纸上写着这些文字,文字也会像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我的头上,我的肩上,渐渐地把我埋进了怀念和泪水的洞穴里,我在这个日子里已经无力自拔了. 还是从北京开始回忆吧,家里有一张你那时的照片,在天安门的金水桥边,你紧抿起嘴唇,目光清澈表情严肃,那时你刚刚来到北京.出生在湖南长沙乡下的你和那时候的很多人一样,有过一段艰辛的求学经历,为了筹足必要的学费,你的姐姐我的姑姑远嫁到了江西萍乡的高坑煤矿.你的肩头有一道很深的扁担印,那是长期为别人做挑夫维持学业留下来的永久印记.1988年我回到了湖南老家,在祖屋的大门口,看着山下田埂间那些坚韧得如同竹子一样的乡下汉子,和他们肩头上的青竹扁担,我才对于你的孩提时代开始有了一个清晰的感觉.留在乡下的大伯二伯和我一起坐在祖屋大院的榕树下,对我讲述你的小时候.我的爷爷,一个沉默寡言朴实认真的乡下老头,一辈子对于泥土和庄稼感情深厚,50年代的时候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和我的奶奶,他以后终生未娶,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你的身上,可是他除了祈祷没有能力再拿出别的物质."那时候你爸爸白天忙了一天,晚上想看书的时候还是舍不得灯油,他就在院子里点着几根树枝,借着火光看书.夏天是这样,冬天也是这样."大伯静静地告诉我.在武汉水利学院,你渡过了自己的大学时代,那张发黄的照片就是你毕业后刚分配到北京交通部时照的.你在北京只呆了两年,就响应国家的号召来到了大连,落地生根,直到最后埋进了这块海边的土地. 有的时候,我觉得一个人,一个家庭就像河水里浮动的无帆的船一样,随着河水的律动上下起伏,左右摇晃,无法预知浓雾中下一个港口在哪里,也无法预知前面会是什么样的风景.有什么样的空气就会有什么样的生命,有什么样的星球就会有什么样的岩石.你支撑起了一个家,湖南农村有年迈的爷爷和家族里的大小,身边有妈妈尚未成年的兄弟姐妹,妈妈是六个孩子的老大,我们的家像风中的小茅草屋一样,全靠你的肩膀支撑.我还记得两岁那一年,全家下放到了大连的一个海岛,你妈妈姐姐和我四个人.那一年的冬天也下了一场大雪,早晨的时候我们住的房子被雪严实地埋了起来,是你从天窗上爬了出去,招呼来附近的乡亲,我们全家才得以重见天日的.生活严峻,像板起面孔的冬天,可是你总能给家里带来快乐,一本粗糙的小人书,一个偶尔从遥远湖南寄来的装满笋干和腊肉的包裹,你轻车熟路地把我们在海岛的小家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各式各样的蔬菜摇晃美丽的身体,秋天墙边的石缝里甚至还探头探脑地开了几朵萝卜花.日子在海风的吹拂下翻开日历,一个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伴随着我们,发生在我们身外的世界,我们默默地生活着,从几个月前的旧报纸上管窥新鲜的事物,你和妈妈教我一个一个地认识那上面的汉字,我用长满冻疮的小手学着用笨拙的笔画在上面涂抹,我们在海岛上近乎与世界隔绝地生活了两年多.历史是一场谁也躲不过去的雨,有的人出门的时候带了伞,更多的人只能听凭雨水的抽打. 说点你走了之后的事情吧,我又回到了北京,在曾经让我伤心欲绝的校园边的一栋房子里工作,每天都会遥远地看到湖边的塔,每天进进出出的那些年轻人像是年轻时的我,也像是年轻时的你,他们让我彻底接受了目前的生活.你说的对,人不能在回忆中作茧自缚,我像你一样紧抿起嘴唇,无声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把很多事情都锁在了记忆最深处的抽屉里,并把钥匙远远地扔给了那些同我打招呼的湖里的鱼,努力学着做一个平和的人.北京的风比你在的时候大了很多,扬起的沙子有时会打到脸上,我习惯性地皱起眉,于是额头的抬头纹越来越深.我好像听到你在我身边说:不要总皱起眉头.你说过我这个,可是我总也没有改掉这个习惯.我过去的朋友们大部分都见过你,他们都在踏实地过着自己平和的日子,日子是变得越来越好了,透过空中浓厚的云层,你可以看到的. 一只北美大陆上的蝴蝶煽动翅膀,大洋对面的土地立刻产生了一场巨大的风暴,偶然性充满着我们呼吸的空间.因为上帝的一个笔误你过早地离开了我,这让我对于命运始终耿耿于怀.命运这次打中了我最脆弱的部位,他可以把生命像一片深秋的叶子从树上轻轻摘走,可是他无法把你从我的大脑里摘走.你读到了我写给你的那些文字了吗?每年春天,我都会和妈妈一起来到你的墓前,陪你默默地坐上一会儿,帮你点上一支烟,放在墓碑的前面,再为自己点上一支.你走后家里发生过的一切妈妈都会告诉你的.对于我来说,一九九八年是一个充满死亡味道的年份,首先是湖南的大伯在六月份走了,然后是你,然后是外婆,你们都到了天上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去了.面对厄运我却无能为力,于是我只能把怀念写在纸上了,我把写满字迹的纸在你的墓前慢慢点着,那些空中飞舞的黑色蝴蝶仿佛是又一场大雪,它们要说的其实就是我刻在你墓碑上的那句话:假如还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儿子. 我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听过你对于生活的一句抱怨或者叹息.这么多年发生过的一切你都把它们默默地装在了心里,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包括我.心脏需要多大的空间才能容纳下这些呀.心脏病的第一次发作是在1988年,在办公室,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幸亏周围的同事富有经验.你不让家里人告诉那时还在北京求学的我,我赶回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情了,你穿着雪白的病号服躺在医院里,虚弱地对我笑着,不好意思的样子.医生在背后偷偷地对我说:万幸呀,以后千万不能让他抽烟了.可是你一直坚守自己的固执.你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开始抽烟,在我们家下放的那个海岛渔村上,那时侯起烟就成了你寂寞时的好朋友.你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月,病情好转了,你背着妈妈偷偷地向我要了一只烟,我们躲在医院大院的树阴里,小心地躲闪着医生和护士,像两个快乐的逃学的孩子.医生和护士后来都和你成了很好的朋友,他们喜欢你的开朗和乐观,惊讶你的恢复能力,他们说:很少见过症状如此严重恢复如此之快的病人.我们都把那次的住院当作了命运和你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有时你还取笑妈妈做菜的时候盐放的越来越少,那是因为心脏病的患者是不能吃太多的盐.你笑着说:我可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患者.你开始随身带着应急的救心包,并被迫坚持按时吃药,该死的心脏其实一直在折磨着你,可是你从来也没有说过,谁也不知道你经历了多少病痛的折磨.有时晚上会被折磨得无法入睡,你就加大服药的剂量,起身静静地在床头坐到天亮或者到阳台上站到天亮,对家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失眠. 太多的事情占用了本该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真的不愿承认你是孤独的,你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强加给你的一切,最后默默地离开了世界,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多么希望用身边的一切换取时光重现,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小时,哪怕只有一分钟.当年我们下放的海岛上的老乡还能记得起你,明年春天的时候我要带妈妈回去看看,我要把那里发生的变化都讲给你听,现在那里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风景游览区,历史就是这样无常.你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一大堆的好朋友,那些海岛上的老居民们还会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看看,代你看看,他们都还记得你,他们都怀念你略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 在98年的6月,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你的心脏又一次来势汹汹地折磨起了你,一个好心的出租车司机把浑身淋得透湿的你送到了铁路医院,当时你是一个人在路上,周围除了瓢泼的雨水就是冷漠地飞驰而过的车辆.我陪你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陪你在医院里,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是我们相处最多的一段时光,即便那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你会离开我.晚上我躺在你对面的床上,望着胳膊上挂着点滴沉重地进入梦乡的你,惊讶地发现你真的老了,你和那些老人一样呼吸变得沉重起来,这个悲哀的发现我对谁也没有说过,只是心里总是有些发酸.你开始变得固执起来,老小孩一样坚持提前出了院.你说:这又是一个玩笑而已.你还是恢复得很快,在我和妈妈的强烈要求下,你顺从地把烟戒了,可是,要是知道你在几个月后就要走了的话,我是不会剥夺你这仅有的一点快乐的. 98年9月,你终于决定退休了,已经超过了退休年龄线好几年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陪你到船形大楼的办公室里收拾你的物品,你望着空荡荡的办公室,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我真到了抱孙子的年龄了.可是你一天也没有在家里享受退休的乐趣,你是个闲不住的人,你的退休不过是又换了一个办公室,还在那个大楼里.你喜欢你的工作,你喜欢平静的海水和中间伫立的建筑.我没有让你体会到这触手可即的快乐,好在家里有姐姐的孩子,那个调皮可爱的小男孩正在牙牙学语.你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往往都是先逗逗孩子,你说小外甥特别像小时候的我,你是希望也能抱上我的儿子呀,可是那时的我任性而挑剔,早已过了成家的年龄,却总是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不肯脚踏实地做事.那时的我在离家不远的一栋写字楼里上班,楼层很高,在26楼,办公室的窗户正好对着家里的方向.10月里的一天你偶然路过,突然有了上去的兴致,正看到我在班台后面冲着下属趾高气扬,你把我办公室的门关上,少有地把我训了一顿,你问我:你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平和的人吗?我惭愧地笑了,小时候你就几乎没有揍过我,唯一记得的一次还是我六岁的时候偷了你口袋里的钱,和几个坏小子在家里学着大人的模样,买来香烟吞云吐雾,几乎把家里给点着了.现在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再揍我一次呀,那时你揍过我之后我真的明白了很多事情,没有挨过父亲揍的小男孩总是要比别的孩子懂事晚点.我让单位的司机把你送回家,下属们交头接耳,议论你的脾气,我在心里暗自偷笑:他们哪里知道你的平和. 99年我到丹东出差,晚上住在鸭绿江边的一家酒店里,翻来覆去地总是睡不着,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隐约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下半夜你在我的梦中出现了,用一种很悲伤的目光看着我,默默无声,我大声地叫着,试图想要知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你一定是要想对我说些什么,可你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你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我把自己从睡梦中弄醒,枕巾上的泪水一塌糊涂.可是你还是转过身走了.以后的几天丹东秀丽的景色在我的眼里全都是你的面孔,全都是你的目光,我一定要知道你要对我说些什么,所以每天我都强迫自己早早地进入睡眠,可是那几天你再也没有出现,我匆匆结束了业务回到大连的家中,可是你还是没有出现.是不是你在浩瀚的神秘世界里一直漂泊无定,像那天围绕我脚下的风中的漩涡,像一声徘徊在山谷里游荡的叹息? 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每个人都肯定地告诉我,那天你的心情很好,你还和他们开过几个轻松的玩笑.他们还告诉我你走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就在一个瞬间.可是我能想象那个瞬间给你的痛苦,我能想象你是如何同躲在天花板上狞笑着的命运掰手腕的.命运一直没有赢过你,你一直都是一个胜利者,这一次命运使出了如此下流的手段,可是你还是一个胜利者,你根本没有让它有任何得意的机会.命运灰溜溜地躲到了一场漫天大雪的后面,惭愧得像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纸.那场雪是为你而下的呀,以后所有的雪都是为你而下的,并且因为你的缘故变得伤感十足,像一曲充满哀伤的歌谣.你随着一场大雪而去,也必将随着一场大雪再度回到这个你生活过的世界. 长歌不足泣,远望不当归.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就像手指缝隙间的沙子一样,滑落到水里,并被河水很快地冲得不见了踪影,可是我始终相信你会在一个我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我始终相信你是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办完了事情以后就会回到家里,妈妈在等你,姐姐在等你,我在等你,熟悉你的人们都在等你.今天晚上,在北京,我独自在相距大连千里之外北京的寓所,在落雪一样的节奏里写下这些文字,文字仿佛北风里纷飞的硬实雪粒,打得我心口生疼.我把目光投向东北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默默地望着,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家里面妈妈和姐姐也会在灯下守侯.现在夜已经深了,静悄悄的夜里,我在等你,我在等你同一场雪一起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是在等你.可是,爸爸,还要有多少场雪才能让你重新出现,还要有多少场雪才能让你游荡的灵魂重新找到回家的道路? 2002年11月17日,父亲去世四周年 |
白鸟的诗:这里是凌晨四点二十三分的北京 白鸟的诗: 出租汽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白鸟的诗:合唱队(1-8) 白鸟随笔之:你的生命和我有关 白鸟随笔之:你的暧昧让我们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