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同学/初吻

春天里注定会有许多改变。
春风里，我们冷酷的心变得春意盎然。这种变化在狗的身上也能体现：春色里，田野的花花草草花花绿绿，这个时候就会有一些年轻气盛的狗在花草中交欢。仿佛不久之前我是一名小学生，上学的路上忽然看见两条狗在热烈相爱。它们一公一婆，一东一西，欲背道而驰却久久不能分开。当时我大为惊讶，想不通它们这样做的乐趣何在。直到过了许多年，也是在春天，早晨我突然发现小弟弟一柱擎天，把薄薄的被单顶了个帐篷出来，才明白田野里两狗相爱的意义所在。

事实上爱情这东西我一直弄不明白，年少的时候更不明白。
年少时听到我的老大们唱起歌来真叫直来直去：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爱，躺到床上去，两腿要分开……
这样地乱改歌词真叫不要脸，仿佛年轻人见了面不分男女便要做爱。听了这样的歌，春天的晚上我睡不着觉，那话儿在被子里昂首怒放花一朵。这样的情形有时白天也发生，春风拂面，忽然小弟弟兴奋中想出人头地；我只得人前红脸蹲下去，慌忙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唉，此情最难将息。
此情再也不会发生。如今我看到年轻漂亮的女子两眼色迷迷的，但是身体轻易不肯有反应。这点与我许多年前不可比。

许多年前我是高中学生，在我们班上很不受欢迎。当然，不欢迎我的是老师们。
春天的晚上，我正上自习，忽然有纸条丢来邀请我去看电影。在我们班上，有两位同学和我很要好，一位是女生，另一位也是女生。（眼熟啊）给我丢纸条的女生叫苹苹，我与她有那么一点不正当的感情。
那晚的露天电影还真带劲——疲于奔命的男一号不但战胜了敌人还幸福地收获了色果累累的爱情。那是个日本片子，片名叫《追捕》。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其中的一个情节：高仓健与真由美共乘骏马逃奔，他们以无比浪漫的姿势越过那条愤怒的河，水花在马踢下飞溅，真由美的长发在马背上空飘呀飘，歌声响起来，是无词之歌——啦呀啦，啦呀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啦了许久，将我“啦”到荡气回肠方打住；后来高仓健与真由美又接吻，吻得那么深，令人热血沸腾。
当时肯定有不少男观众爱上了女主角，我便是其中之一。许多年后我从电视上再次看到了真由美，岁月如流水，老了的真由美果然风采不减当年哼才怪！美人迟暮，美人伤心我也伤心，但是许多年前我们都不伤心。许多年前真由美在屏幕上，我和苹苹站在人堆里。不知什么时候我与苹苹拉起了手来，当电影上接吻时，苹苹握我的手用了那么一点劲；我想这是赤裸裸的暗示，于是我也用了一点劲。这样一来我觉得不干点什么便有点对不住同学的厚爱，苹苹可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电影散场后我们不想回家，于是跑到南湖堤上去练习接吻。
我与苹苹的接吻过程是这样的：南湖堤上，苹苹说我们坐一会儿吧？我说好的。坐下来后，我们借着微弱的亮光开始互相打量，验证正极负极相吸引的定理。望着我，望着我，你望着我来我望着你，你若再望着我，看我不吻你！苹苹果然不示弱——就望你，就望着你！你若敢吻我，我、我我我就愿意！我猜苹苹一定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将苹苹拉进怀里，探头寻找我梦中的甜蜜。苹苹的唇湿润温软，她身上的气息令我眩晕……
那天我的嘴和苹苹的嘴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苹苹说，啊这是我的初吻！我说，啊这也是我的初吻。但是苹苹有那么一点不相信，她说，刚才、刚才刚才你把舌头伸到我嘴里，让我大吃一惊，后来又把我的舌头绞过去吮，仿佛上面抹了蜜，这这这是什么道理？一时间我回答不出，因为我的接吻理论知识是从手抄本上学来的——我看过许多手抄本，看坏了少年心也看坏了我的作文，所以写出的东西显得不合规矩。——我学了接吻知识，第一次实践便得到了很好的应用，这说明我是多么的聪明。但是苹苹没想到我这么聪明，所以在我申明我是初次接吻经验不足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时便大为怀疑。

我与苹苹不相见已十多年，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的眼睛与嘴唇。
伊的眼能放电。
伊的唇抹了蜜。

二 女儿/教育问题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少儿期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比如我，如果六岁前不打架斗殴，十岁前不在课桌下玩弹弓或玻璃珠子，我相信我现在是文学家或者是科学家甚至是政治家。

在我女儿诞生的第一天，我就暗暗发誓：我要把我的女儿培养成未来中国最耀眼的一颗明星。当然，她最终会成为什么“家”什么“星”，那就要看她的造化了。至少，她不能重蹈我的覆辙。
事实上，我也曾这么干来着。

女儿还在襁褓中——可怜那会儿她逮什么都当奶咪咪吮——我就天天让她欣赏音乐。从贝多芬到柴可夫斯基到阿炳，可着劲儿给她下载。我得意洋洋的想，这样名曲伴奶水，我就不信她不长一身艺术！
可是，孩子他妈，我亲爱的老婆不干了，她误会我，她说：“你是相信了那篇‘音乐可帮助奶牛产奶’的报道吧？”
我只好立即放弃。

孩子经过满地爬，把家里的地板爬得干干净净之后，学会了走路。
我想，我得抓住机会教育她一下，我依照书上教我的方法——对正在学步的女儿突施一掌— —这样可以教育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爸爸。
女儿摔了一跤，跌坐于地，拿眼惊恐的看我，哭。
好，让我以眼前的事实来教育她。
我说：“孩子，这世界充满……”
我刚说个开头，孩子的奶奶，我亲爱的妈妈，一下跳将过来，推开我，抱起她的宝贝乖孙， 大声训斥我：“你疯了？你就忍心啊！亏了我当初是怎么疼你的！·”
我只好抱头鼠窜。

女儿读书了，读到小学二年级了。
我是多么自豪啊！你看我的宝贝，她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模样，多象未来的居里夫人！
每当女儿做家庭作业，如果我在家，我总是父爱深重的站在她身后。
但是我亲爱的宝贝，她做算术题时竟然在那里掐手指！
我惊呆了。难道遗传这么厉害？
孩子，你怎么也走父亲当年的老路啊？为父的当年也是算术不好接着数学不好，接着成绩不好，接着……
我不敢再想了。
我对着女儿咆哮：“要心算！手指不够用了怎么办？”
这下撞祸了。我忘了对待小女生是不能态度粗暴的呀！
小女生哇的一下哭鼻子了。
孩子她娘，我亲爱的老婆，闻声飞奔过来，把我赶出屋外。
母女俩在房间里嘀咕了好一阵。
妻子从女儿房间出来，将我喊到一边，说：“孩子这么小，你对她吼什么呢？有什么不痛快冲我来！”
这不是讽刺我吗？这不是对我叫板吗？
我不高兴了。我说：“我做父亲的不能教育孩子吗？”
妻子说：“有这样教育的吗？你可知道你发怒的样子就象只大公鸡！”
这个蠢货！你生气的样子才象只小母鸡呢！
当然，这话我不敢说。我说：“好了，以后不管她就是了！”
说完，我视死如归的冲进卧室，躺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蠢货老婆赶过来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怕老婆的态度行了吧？

孩子读到四年级，我在家庭的地位下降了。
我抽烟，女儿说：“爸，熏死了！”
我慌忙陪着笑脸把烟掐了。
我喝酒，女儿担心的说：“爸，老师说喝酒不好！”
我说：“就一杯，就一杯。”
但我仍然得管教我的女儿。她毕竟还未满十岁。教育她是我的责任，再说，她还监督我呢！
是的，我必须加强对女儿的指导。
在家里我怎么也是领导，女儿嘛，至多也就是个政协委员。
检查孩子的语文作业。
有道造句题。
女儿是这样造句的：艰难——爸爸唱歌的时候，唱的很艰难。
看到这样的造句，我脸都气黑了 。但是我不能训诫女儿，她这是实话实说。再说，现在的小资们都是这样谴词的。但愿女儿的老师，我曾经的女同学，不会因此乐出毛病。
可是，当我检查女儿的日记时，我不能不生气了。
照理，我不能看女儿的日记。但是，她仍然是在学写日记，需要我的指点。而且，我相信，她现在应该还没什么秘密得瞒着她敬爱的爸爸。
女儿的日记几乎都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很高兴。”
“今天我迟到了，下次要改正。”
这算什么日记！
我将女儿喊到身边，努力让自己和蔼可亲。
我说：“孩子，日记要具体仔细，比如当天的事、人、物等等，都可记录，还可以写一写心情……”
我说了一大套。
女儿不停的点头。
我便说：“你去把今天的日记写好！”
女儿很快就写好交给我看。
我一看就把鼻子看歪了。
女儿是这样写的：今天爸爸教我写日记，我很快就学会了。
这下我明白了，女儿是在躲懒，是在把日记当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是在敷衍了事！
得治一治。
得标本兼治。
先治一治女儿的懒劲。
我把妻子喊到一边，将问题的症结，治改方案，一一详细道出。最后我说：“万恶懒为首，今后我们要从孩子的家务劳动上下手。”
妻子说：“怎么下手？”
我说：“这样吧，今后的洗碗、洗衣、拖地板等等，全让她去干！”
妻子说：“可以，不过你得去替她读书。”
我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于是，我忧心忡忡的去淘米做饭。

三 祖母/托梦而来

（一）

油菜花开的时候，田野里有成群结队的蜜蜂出来工作。花香的蔓延，引来了蝴蝶的翩跹。一群孩子在嬉闹追逐，其中有我。我奔跑在春天的阡陌上，带着那些快乐或忧伤的片段，从记忆里蹦跳而来。当昨天愈来愈清晰，我看见了奶奶。奶奶拄拐立在风中，如村口那株苍老的樟树。

（二）

三伏天的狗懒洋洋的趴在屋檐下打瞌睡，知了在树上吵闹；几只闲适的鸡在树阴下刨土洗澡；一群麻雀飞到门前的土坪上叽叽喳喳议论一阵后又突然惊慌地飞走了。小村庄趴在山窝里抵抗着毒日，我趴在竹床上翻着一本破旧的连环画。奶奶坐在我身边，用她松树皮一般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的脊背。当风从堂屋的天井口悄悄钻进来的时候，睡意象风一样在我身边游荡……童年的白日梦中，有时会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这种吆喝清脆美妙，让我兴奋激动。得到一支绿豆冰棍，几乎成了我正午里每个梦醒时分的渴望。然而奶奶很难凑足五分钱，这常常让她怜爱的目光充满歉疚。奶奶叹息的时候，满脸的皱纹如土墙上那些纵横交错的青藤。

（三）

山间的小道上，奶奶佝偻着身子背着一捆柴禾。我抱着几根干枝跟在她身后。山冲里到处是那些低矮而顽强的松针树，丑陋而圆胖的毛毛虫在上面吞噬着最后的残绿；夕阳的余辉将山冲里那些向阳的山冈涂满了鸡蛋黄；路边的灌木丛中那些炸开的毛刺球象燃放过了的爆竹；头顶偶尔有飞鸟掠过，很远很远了还传来一声凄凉的叫唤。奶奶拄着拐杖，背上的柴禾使她步履蹒跚。在经过一条小沟的时候，奶奶横跨时跌进了沟里。我丢下柴枝去扯奶奶，结果我也掉沟里了。我哭了起来。奶奶慌忙问我摔痛了哪里，不停地抚摩我的头。奶奶抖抖索索的手那么急促不安。

（四）

北风在屋外呼啸，奶奶在一盏煤油灯下纺纱。那架纺车纺着奶奶从豆蔻到白发苍苍的岁月；纺织着我冬夜里的催眠曲。长长的寒夜，奶奶以纺纱声给我温暖。奶奶的纺织里融入了她对家人的全部爱意，那咿呀咿呀的纺织声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奶奶纺纱的时候，家中的那只老花猫就爬到她的腿上睡觉，她们互相取暖，抵抗冬的寒冷。有一天，那只老花猫突然死了。我依偎着奶奶，问她花猫是怎么啦？奶奶叹息说，花猫是享福去了。我问，享福就是死吗？奶奶点头。我说，花猫怎么会死了的呢？奶奶说花猫太老了。我又问，死掉了就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吗？奶奶说是的。我说奶奶你也老了呀你可不能死啊！奶奶将我紧紧搂在怀里。许多年后，一个雪花飞舞的冬夜，奶奶静静地在她的纺车旁永远的睡去了。

（五）

奶奶立在风中，拄着那支拐杖，目光沧桑而慈爱。春的花依然香，夏的阳光依旧烫，秋的鸟儿还在叫着忧伤，冬的田野死寂而枯黄……我站在一方矮矮的坟墓前，奶奶在里面，我在外面。然而我知道，此后的日子，那些夜的梦会连接我与祖母的路。人世的亲情，不是一杯黄土所能阻隔的。

　　 /颜真亲善
　　 2004年6月20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