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的标准] “淑”无可置疑地被放在女性专用的化妆包里,就好像仁无可置
疑地被放在男性的文件夹里。
但是男人可以不仁,女人却不能不淑。所以这世上有淑女的说法
,却无仁男的讲究。
淑女一言以蔽之就是毫不吝惜地把隐私带进坟墓的那种女人。她
们从外表看起来德言容功无可挑剔,常常是小女孩崇拜的对象,就像
郝思嘉崇拜她妈妈一样,充满了欲速而不达的苦恼。
淑女确实是一种很难学习的境界。你如果要学习做真正的淑女,
先得抛弃一些从人性中带来的恶习,从而全面提升自己。你如果做不
到,不如放弃这种徒劳,承认自己不是淑女的现实。当然,这种承认
也很难,像学习做淑女一样难。好像郝思嘉这种和淑女时代的本质相
去甚远的女子,在她痴迷于卫希礼这种旧式的男人之时,其实也就是
挣扎于淑女学习的苦恼中之时,她在爱情中的迷途应该归因于她母亲
不恰当的淑女榜样的引领。《飘》的悲剧在于,当一个终生都在用淑
女作榜样的女子终于明白自己不属于淑女的时代时,她真正的爱人同
志已弃她而去。这就是学而不成的代价。
淑女难学的原因在于她的标准非常模糊。这个标准之所以不确定
又因为它并没有什么普遍的真理昭告天下,可自行掌握,而是由女人
向女人代代相传,言传身教,以至于代代都有“现代无淑女,真正的
淑女总是在古代”的感慨。在大观园的年代里,真正的淑女只有老太
太一个人,因为只有她掌握了淑女的评判标准。这个看似毫无心机的
老太太,一句话就可以把一个女孩子定性。淑女标准不确定还有一个
原因是,淑女都是别人封的,不是自许的,在淑女这个问题上,你无
法清高,必须等待别人的评判。淑女标准的第三个不确定因素是,淑
女永远没有最高标准,你总是处在一个不断对照的过程中,今天你和
张三比好像是更淑女一点,明天你站在李四女面前又显得粗疏了一点
,以至于你必须要有政治家的坚定信念才能走到史老太君的那一步,
不然,或因太刻意变成李纨似的寡妇脸,或因太随意变成了贾宝玉口
中所谓又粗又蠢的中年妇女,总之都有些变态。 [淑的格调] 淑不仅仅是一种道德要求,还是一种生活格调。
一个淑女最尴尬的处境是被放置于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接受
一种截然不同的淑的格调的考验。
王安忆曾经在《六九届初中生》里写了一个上海姑娘在安徽某个
农村的遭遇:那个上海淑女在当地人的评价中苟延残喘,完全失去了
一个淑女应有的尊严,她一会儿被评价为“大”(骄傲),一会儿又
被评价为“小”(小气),完全陌生的词汇把她弄得手足无措。事实
上要做一个安徽农村的淑女也并不难,你只要担柴拾粪洗衣烧饭兼照
顾弟妹,对男人毫不假以辞色,那就差不多了。但是这对一个温良娴
静柔情万种的上海姑娘来说真是难过登天。
淑的格调有时候还会在男人那里遭遇滑铁卢。你即使做了女人眼
里的淑女,也不一定就是男人想要的那一种淑女。就好像薛宝钗,大
概算得继贾府老太太之后的第二个淑女。但是宝钗不幸没有生逢盛世
,嫁的老公是个不求上进的没落子弟,对宝钗的德言容功充耳不闻,
所以宝钗这个淑女做得有些勉强与窝囊。归根到底,做淑女少不了男
人的捧场。
但是只有男人的捧场就更糟糕。譬如说林黛玉,贾宝玉最欣赏的
女孩子,但是她在老太太眼里不是淑女,因为她过于苛刻,喜欢显示
自己的才华,并且最要命的是,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还把这种爱明白
无误地表现了出来,显得有点轻浮。
这里边有一个矛盾是:你做淑女当然是想男人喜欢,但是男人喜
欢了你你却不能喜欢男人。这不是玩人吗?真正的淑女大概应该算是
男人的大敌。
用这种苛刻的标准看来,现代真的是没有淑女了。哪个少女不怀
春呢?好在现代的淑女标准也日渐降低了,这主要是因为现代的男人
活得都很辛苦,不再能够维持淑女们应有的场面,也不再有时间陪女
孩子玩捉迷藏的游戏。淑女一离开家,登上职业的战场,哪里还淑得
起来?
淑的格调?算了吧,现代人早发明了一个新的格调词汇来代替,
那就是:酷。 [酷] 酷也许很难分解成一些单独的符号,或者说它并没有什么形式。
酷就是一种感觉。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黄军装也是酷,黑布鞋也
是酷。
面对酷的问题,我很想指东打西地应付道“门前柏树子”。或者
更粗鲁地棒喝“狗屎橛”。怎么办呢?有些人穿“登喜路”也不酷,
有些人什么也不穿也很酷。就像禅一样,无字经才是真经。几千年前
,佛祖拈花微笑了一下,后人就苦思冥想出许多佛经来,其实,佛祖
也许不过就是享受了片刻好时光而已。参透了这个理,大约就是酷了
,否则就是假和尚念假经,是“扮酷”。
但是扮酷又怎么样呢?那些扮酷的人会很酷地冲你一笑,无所畏
惧地嘲笑你的矜持。
是的,别把酷想得那么高深。酷也许只不过就是那些浓黑的墨镜
、巨大的背包、几十个口袋的奇装异服、金属的项链……如此而已。
企图把酷归入一种高深的格调的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贩卖时尚
的人,第二种是伪装的道德家。
贩卖时尚的人在这个物品极大丰富的年代必须贩卖一种非买不可
的理念。比如说我的同事李小玩喜欢“A·S·S”,喜欢得不得了,
一件同样的T恤买了两件,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以为他没衣服穿了。并且
他还以旧为美,常常颇有品味地教育我们,“A·S·S”的衣服越旧越
好看,比那些崭新的伪名牌如佐丹奴之类的好看多了。我的另一位同
事大豆一脸无辜地说:我怎么觉得还是新衣服好看那?服装商人是最
喜欢李小玩这种人的,而大豆,真令他们痛恨。
在伪装的道德家那里,酷其实是一种心理需要。特别是一种面对
异性和生活层次较低者的心理需要。这种心理需要被商人利用了以后
就成了生活的情调。比如说潘虹小姐最近发表了一通言论,她认为自
己之所以能够把女性的高贵表演得那么真实,就是因为她的生活离贵
族很近。她的所谓“生活离贵族很近”不外就是穿上那些处处渗透着
精致与文化的“阿玛尼、范思哲、迪奥”。把自己的贵贱和身上的衣
服等同起来,潘虹小姐对自己真是太没有自信了。这种缺乏自信大概
就是导致她“悲剧美人”命运的症结吧。可叹,她可不知道,酷,就
是一种穿着什么都自以为美的无所畏惧的态度。
[性感与吃饭]
三十年前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年从一位整理辫子的少女的手上看到
的性感(见王安忆《六九届初中生》)一定比如今沙滩泳池边晒太阳
的小伙从一位比基尼女郎身上看到的性感更多。
在性感张扬的年代里,人们往往优越地以为在性压抑的年代根本
没有什么性感可言。
事实上恰恰相反,性感作为人类求偶期的天性几乎无处不在无时
不在。宁静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衣着朴素但性感撩人,青春胴
体呼之欲出。所以性感跟穿多少衣服没有什么关系。
更进一步说,在这个口口声声说性感的年代里,性感其实日渐匮
乏了。假如女人都有挺好的胸部,不下垂的臀部,男人都有壮硕的胸
肌,挺拔的身材,而且,大家都穿得不多,你该怎样对你心仪的对象
抛出你那个勾魂摄魄的大媚眼呢?
难度挺大的吧?
现代人的艳遇变得更加经常,他们受惊的程度在慢慢变弱。人在
饿肚子时,就会发誓,一定要挣更多的钱,买更多的馒头,馒头馒头
我爱你;若是吃饱了,就觉得那馒头可厌,为什么没有别的更精美的
食物?性感就像吃馒头,吃不饱的时候见到不管什么品味的异性就想
入非非,吃饱之后,就要考虑鱼和熊掌的问题了。
有一个刚刚失恋的人曾经向我发表了一通牢骚,他认为人在饿肚
子的时候不应该恋爱,肚子都填不饱恋个什么爱。其实人在饿肚子的
时候最需要恋爱,一方面缺乏总得用另一方面来弥补吧。所以我们看
到满大街的都是吃着盒饭相视而笑的热恋情侣。两个吃饱了肚子的人
谈恋爱,总得先谈条件再谈爱情,就像道格拉斯和丽塔·琼斯,财产
都是以百万美元计的,但是他们还是要先谈好了钱再谈婚事。看他们
这么累,我就觉得还是两个饿肚子的人方便,大家一无所有,一见倾
心,一拍即合,就把两个无拼成一个有来。
所以你要趁着年轻饿肚子时把自己的性感努力地张扬开来,并且
你要努力地寻找另一个饿肚子的性感的异性,纯纯粹粹地谈一场真正
的恋爱。错过了饿肚子的黄金时期,你就要研究一辈子鱼和熊掌的难
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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