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电影评论的借题发挥


在下孤陋寡闻,刚刚听说陈凯歌的电影《荆柯刺秦王》在北京公映了。
影响不小,但是反响不是太好,我就是看到了一些批评文章才得知它在
国内上映的。和过去的一些历史题材影视作品一样,批评主要集中在电
影的历史真实性上。有人找到了一批历史学家,让他们评论,专家提出
了很多看法,这些看法我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大意上就是说这部电影在
很多地方失实,不尊重历史,所以不是什么好片子。对此我是有一些看
法的。

历史学家指出了电影里一些不对的地方,比如秦始皇的形象,历史记载
说他强壮健美,根本不象李雪健。我不反对尊重历史,但是这里涉及一
些技术性的问题。比如说93年的《唐明皇》,陈家林搞了很多的考证,
邀请了大量的考古、历史专家,专门开设作坊,制作的道具完全符合历
史记载。演杨贵妃的林芳兵为此还象我们考GRE 背单词一样在很短时间
里吃了很多东西,为的是快速发胖,在体形上保持历史真实。后来的《
东周列国志》在这个路子上走得更远,考证得十分厉害,剧中的人物形
象、场景、情节与对白几乎完全保持原著风貌,特别是对白,很多台词
干脆直接采用原文,并提供当屏现代汉语翻译。本人在大学里跟中国哲
学系的同学学过一些考据方面的基础知识,所以理解影视工作者付出的
努力,这样作肯定克服了很多困难,但是凡属追求必无止境,朝着这个
路子下去,事情永远都会很麻烦。比如说,将来要拍商汤伐桀,尚书上
说战场上"血流漂杵",我们的导演就要挖一个很大很大的坑,里面灌上
加了红颜料的水,既然要漂杵,还应该搞清楚杵的形状和质地,并找人
定作,否则不真实;要拍商纣,首先要建一座鹿台,再找一片树林,树
上都挂烤肉,我保证这样搞一下子拍摄地附近百十里地的农民一定都很
高兴。这些都还好办,但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相应地要求也在提
高,将来有一天电影电视可能可以满足嗅觉,历史记载杨贵妃是有狐臭
的,那么要拍她的故事导演将面临严峻的挑战,首先,必须想办法找有
狐臭的女演员,或者专门生产散发狐臭味的涂料涂在女演员的身上,为
了尊重历史,杨贵妃的狐臭程度必须准确地予以估计,更重要的是,电
视台电影院必须昭告天下,让一些比较敏感的观众注意佩带防毒面具或
者准备湿毛巾。说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又不仅仅是一个技术上的问题,
技术问题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关键在于电影不能这样拍,因为这对观众
不利。

莫泊桑说:"提笔为文,要想到读者。"拍电影的人无论是在编剧的时候
还是在摆弄摄像机的时候,都应该想到观众,我不是历史学家,所以我
看电影,首先关注的是情节是不是扣人心弦,声光的效果是不是赏心悦
目,在这方面,历史题材的电影和其它的电影并没有什么不同。前面提
到了《东周列国志》,恕我直言,就不是一部好的影视作品,因为导演
什么都没有干,主要是组织了考据工作,并且有剽窃的嫌疑,象是一本
小人书。一些聪明人的小人书比这个还要好,因为里面的东西蕴藏了作
者的创造性和想象力,但是《东周列国志》里的演员的表演就象学生背
书,而且背得很慢,我有时候很着急,干脆找书来看,感觉好得多,所
以更讨厌这部电视连续剧。过去也有记者夸林芳兵增肥是为艺术献身,
这一点我也是不同意的,因为我认为从事文艺工作所需要的就是想象力、
表现力、创造力以及各种满足观众欣赏要求的能力,背书和考据和艺术
显然没有太多关系。我提到的这些能力才是评价文艺作品的首要标准,
因为文艺作品是一种创造活动的成果,创造的是美感或者娱乐性,或者
二者兼有,成功的创造者一定要很聪明而且头脑灵活。

明朝有一个狂人,名叫李贽,写了一些文学批评,我对他的看法不好,
因为他的批评不关注文学,他关心的主要是书中人物的道德表现,和金
圣叹的文学批评完全不一样。按我的说法,他的东西是一种冒傻气的行
为,但是这种倾向依然很流行,最近我就看见很多人在评金庸,但评来
评去主要是在说某男的爱情属于抽疯,要娶老婆要应该娶某女之类的话
题。也有人在批评《水浒》不是一本好小说,理由就是书里写的是一帮
流氓匪类。我认为这种方式是妨碍文艺欣赏的。话题扯得有点远,回到
尊重历史这个论调上,我认为历史学家随便批评历史题材电影这种作法
就没有道理。因为并不是说片子里演了有关历史的故事历史学家就有了
发言权。照我们熟悉的这种逻辑,电影演的都是人的生活,那么哲学家
和心理学家说话才算数,不符合哲学原理和心理学原理的内容就是不尊
重这两门道理。再比如,厨师作菜的原料都是生物,菜从生到熟的过程
牵涉物理和化学,但是要评价厨师的水平,我认为,还是食客的意见最
有意义,科学家的评论不会很受欢迎。同理,对于电影评论,我认为来
自纯粹的历史学家立场的意见还远远轮不上发言。莎士比亚也有历史剧,
那里的内容是经不起历史学家考据的,但是没听说谁说不尊重历史,陈
凯歌不是莎士比亚,但是评价的标准不能象我们看见的那样离谱。弗洛
伊德也评过戏剧,但那些研究是他心理学学说的一部分,研究的是一些
是不是的科学问题,而不是好不好的判断问题。这一次历史学家们谈了
荆柯问题,平心而论,张丰毅的表演不好,但这些关于荆柯的评价就与
电影本身无关。专家认为历史上荆柯水平很高,这个人物形象不够高大。
对此,我的看法就是,某个人物的形象塑造要在剧情的整体语境里讨论,
历史学家在这里的意见根本没有沾电影的边。家父是研究发动机理论的
教授,对汽车的动力性能有着深刻的了解,每当我在家里看一些暴力片,
家父经常提出批评,认为里面很多关于汽车的特技镜头不符合实际。但
是批评归批评,他从来不反对我看。

我说的这个问题如果再往下追究一步,还应该问一句:我们的历史学家
为什么这样理直气壮?我的答案是对待文艺作品的态度使然。在美国,
电影电视是一种娱乐工业,好看是最要紧的,不好看就没有票房,因为
电影公司不是国家拨款办起来的。星球大战里演了女王和奴隶制,这些
东西都与国际上的民主潮流不符合,但是对这些问题的关注没有对动画
科技的讨论来得热烈。在中国,事情就不是这样的,电影电视要寓教于
乐,因此教是第一,乐是其次。一旦二者不能两全,教要首先得到保证,
声色犬马就不得不放弃。80年代放映港台古装电视连续剧的时候,很多
人都很气愤,说这些东西里虚构的情节是误导,会流毒社会,给大家带
来错误印象。历史学家韩兆琦教授在看了《荆柯刺秦王》之后也很激动,
先是指出不实之处,然后说要以正视听,象聂卫平为第二次婚变传言辟
谣一样激动。他这种捍卫历史真相、保护观众免受不良不实宣传的精神
让我钦佩,但是我不得不说这是一种过度反应。文艺作品不是学校教材,
也不象法轮功一样可以害人性命,如果真的这样厉害,那我就要推举陈
凯歌出任中宣部部长或者人民日报总编。据我观察,没人相信《宰相刘
罗锅》里的故事是真的,韩教授的恐慌不是过高估计了文艺作品的蛊惑
能力,就是过分低估了观众的辨别力,拿观众当了说什么信什么的傻瓜。
如果观众真的是傻瓜,那么当年演王沪生的孙松已经被打死了。解放前
有一个战士照着银幕上的黄世仁开了枪,10几年前还有人看了电影后到
少林寺报名当和尚,但是现在的观众聪明了很多,知道电影电视是一种
休闲,韩教授有些自作多情。现在的电视节目还是免费的,所以反法轮
功的报导多一些我没资格指责,但是电影不再发票了,如果还是教字当
头就是谋财害命的强盗行径。当然,在娱乐的同时,捎带传播一些有用
的信息不是坏事,但问题在于怎么两全。原则就是首先要乐字当头,其
次不能存有好为人师的心态,时时为观众着想,这种两全很难,原因有
二,第一是能力不够,我说过,创作需要头脑灵活,《东周列国志》就
属于典型的智障型作品,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一些来自文艺本身之外的限
制,注定我上面说的原则就不可行,这些限制,在我看来,属于一切问
题的根本问题,远远超越了文艺。

一些历史学家对《荆柯刺秦王》提出的看法非常有趣。有的问题格外引
人注目,比如秦王的身世问题。史记上说,嬴政是吕不韦与赵姬的私生
子,电影也是这样演的。但是北大的张传玺教授以及一位张大可教授不
同意。张传玺教授很有意思,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认为既然史
学界都没有定论,而且这个问题对历史也并不重要,所以在电影、文学
中也没有必要强调这个问题。"在下没有什么学问,所以看不懂,疑惑有
二:第一,什么是定论?张教授言下之意,没有定论就不应该强调。关
于定论,我三个月听到过有人说某某事件已经有了历史定论了,没有再
评价的必要。我没打算把张教授和那位先生扯到一起,但是听起来不由
得亲切。第二,什么是强调呢?本人认为《荆柯刺秦王》中对这一情节
的处理还是合乎逻辑的,并未刻意凸显,演这些内容不是看秦始皇不顺
眼,一定要揭一揭他的老底,而且刚才我也说过,电影不是宣传工具,
不是强调了大家就真信。前一段时间,国内还放映了一部电视剧叫《雍
正皇帝》,剧中雍正的形象很好,何满子先生在如潮的好评中独树一帜
地指出美化暴君应该休矣的观点。这部电视剧里的壅正执政勤勉,仁爱
多情,比历史定论要好出好几百倍,但是何满子先生的反对很寂寞。这
两个现象联系到一起,显而易见的结论就是:好话可以随便说,坏话就
不行。

去年克林顿性丑闻的时候,人民日报有一个大字标题:"斯塔尔咄咄逼
人,克林顿据理力争"。某人接受关于此事的采访时还说了一句:"相信
美国人民的智慧,一定是可以拨乱反正的。"言下之意是议会调查属于
文革式的整人,克林顿受到了迫害,斯塔尔很坏。本人一直疑惑的问题
就是所谓理是哪一家的理。这种理,如果有的话,总结起来就是权威的
不可侵犯。又扯远了,再看"尊重历史"这个提法,我认为这不如直接号
召尊重历史书,因为历史书代表了权威,是历史定论,万一不幸,历史
书也有了跑题和不统一的时候,最简单的评价标准就是看是否说了权威
的坏话,说了坏话就是比较不可信的,就不必强调,古今中外的权威都
不行。这就象是军人的规矩一样,中国的上校美国的尉官见了也要敬礼。
胡适见下课的宣统皇帝还是不由自主地膝盖发软。权威的基础以权力构,
成福柯说:"话语即权力"。这是醒世良言,特别要注意的是,权力有时
候以一种象征体现,可以无处不在地借体现身,所以,秦始皇的坏话也
不说为妙。这种权力下的话语就是无处不在的,历史学家可以跑来评论
电影,而且是站在我们看见的这个立场上评论,这就是某种话语的侵略,
这种话语代表并且保护权威。在这种话语下,表现力和想象力是危险的,
需要被约束,所以有很多电影被禁映;洞察力是危险的,所以司马迁要
受腐刑;而轻松的娱乐心态就危险而且不可信赖,因此象我这样的观众
需要被教育。我不喜欢这样,因为一旦说错了话就要被拉去教育,好不
容易说对了一句还是教育出来的,显得没有个性。

本人喜欢看电影,但不喜欢接受教育,因为本人从小学起就是一个差生,
不被老师喜欢,觉得受教育是一件不好的事。看完了电影,喜欢看看媒
体上的评论,主要是为了想办法提高寻找乐趣的能力,看见了一些板起
面孔的东西,就会回想起辛酸的童年。故有此文,权作一时之快。


从一个不知名的小品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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