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一
一个名叫长安的男人乐园(下)
元稹在告辞前本来预计了郑氏的一切过激反应。然而,这个老太只
是很平淡地应了一声:这么早离开吗?我见你跟和尚谈得来,还以为你
要多住一段,修习佛法呢。元稹说:佛法可以放在心里带着,男人的事
业却只能在庙堂上求得啊。郑氏笑道:元先生倒是不避谈功利。
红娘忽然过来插话:元先生放在心里带着的原来只有佛法二字。郑
氏怪道:红娘,你不陪你姐姐,在这里做什么?红娘说:我听说元相公
要走了,想着他还欠我们一点东西,就来讨来着。郑氏道:胡扯,你哥
哥哪里又欠过你什么。红娘说:也怪,本来是觉着他欠我们什么的,哥
哥一说他心里只带着佛法二字,又觉得不欠什么了。现在倒想不起来头
先觉得他欠我们什么。郑氏道:去,我最听不得你绕口令。元稹道:妈
妈别怪她,我倒想起来我是欠她一点东西。有一回老和尚送给我一株牡
丹,我没有盆子装,就想跟红娘借一个泥盆,谁想红娘送了一个玻璃的
精贵花樽给我,有一日被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和尚打扫房间时碰碎了。红
娘姐姐,就当你送我的吧。
红娘冷笑一声去了。
郑氏道: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想想这庙里也怪,不种松柏种牡丹
,牡丹这种东西,生来就是为了打碎瓶子樽子用的,你倒不必自责。只
不过我好歹也是你的干妈,你讨东西尽管跟我讨,跟那不管事的小丫头
要什么呀。她没见过世面,以为你贪她一个樽子。
元稹脸一红:妈妈责备得是。我想只是一个樽子,不值得向您开口
。
两下一时无话。那西厢房外的日影慢慢斜了。
等到西厢房外的日影又慢慢升起来时,元稹正孤身走在通往长安的
路上。
重新回到路上,元稹感到了掌握生活的快感。在这条通往长安的路
上,虽然他只有一支笔,一方墨,却好像拥有无边的能力,可以自由轻
盈地飞舞于天地之间。普救寺里的那一对性情坚忍的母女,已经属于记
忆中的事情。在关于这对母女的回忆中,元稹得不到任何操控的快感,
他来的时候她们并不抗拒,他走的时候她们也并不挽留,她们替他解决
了一切难题,然而,他正像红娘说的,感觉欠下了一点什么。
一个男人用沉默解决了一切问题,赢得了自由,而一个女人用沉默
放弃了一切争取的表示,同时,也否定了他的自由。
之二十二
学院派的爱情
元稹走后,普救寺的小和尚们早课之前和晚课之后开始了新一轮的
辩论。这次辩论不同于元稹卧病时的辩论,元稹为崔莺莺大害相思病时
,那场辩论仅限于男女相爱技术上的探讨,这次辩论却慢慢深入到人类
生存的终极问题,他们争辩中的分歧慢慢变成了对佛法大义理解的分歧
。小和尚们越争辩下去,越发现他们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根本无法打
通修习佛法中的重要关节。最后,分歧的双方代表人物一致认为,他们
必须把这个分歧提到传经大会上去解决。
这次传经大会非常著名,在法相庄严的传经法师面前,一群小和尚
提出了爱情这个不严肃的世俗话题,并且,这群小和尚的意思好像是,
爱情是他们未知领域里的终极问题,爱情之门几乎等同于佛法大义之门
。小和尚们提出的一系列哲学命题包括:男女的爱情是不必要的存在吗
?如果人类生存的全部力量都用于抵抗爱欲,反过来说,爱欲的存在,
不就成了人类生存的目的吗?这样的悖论如何解释?爱情是一种偏狭的
感情吗?为何说我佛之爱是博爱?如果我佛是博爱,为何不能爱男女之
爱,为何不能教导天下男女爱其所爱?……
大会开到一半,发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一个漂亮的尼姑忽然
站起来对一个和尚说,喂,你昨夜塞到我门缝里的信说你爱我,如果你
真的爱我的话,为什么不现在来抱我呢?全场一片哑然。那个和尚愣了
一下,脸涨得通红,忽然,他鼓足勇气,起身拥抱那个漂亮的尼姑。四
周响起了一片掌声。那和尚大声说:我觉得能够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感
非常美好。我们一开始就把男女之爱命定为丑的恶的,所以我们总是爱
得偷偷摸摸的。依我看,我们对我佛之爱的理解全错了,能爱男女之爱
,才是博爱。另一个和尚嘲笑他说:喂,我若是爱你怀里抱着的那个,
你还能博爱吗?全场哗然。抱着尼姑的和尚放下尼姑,说,我自爱我的
,你自爱你的,两不相干。……
传经和尚一直无话,此时忽然口占一偈曰:你昨日爱我,我今日爱
你,我自爱我的,你自爱你的;我爱你之时,你并不爱我,你爱我之时
,我并不爱你。你说你爱我,知我是阿谁?
崔莺莺听到此偈后,叹了口气:和尚用学院派的实验态度谈爱情,
就好像市井之辈用因果报应的实践精神谈佛法,总隔着一层黑洞。
之二十三
一毫厘的靠近
元稹在长安呆了数月。在这几个月里,元稹重新回到组织的怀抱,
白天的例行公事是到处递名片,递拜帖,晚上就会同乡,会同年,日子
过得满足而空虚。在深夜里,结束了一天的应对酬唱,疲惫地躺到床上
,元稹会想起长安东边的那个小郡,以及小郡里那座奇怪的寺庙。那座
寺庙因为隔了遥远的距离不太像真实的存在,元稹有时候甚至怀疑,他
是不是遇仙了。一座寺庙,怎么可能到处种着牡丹和芍药呢?最奇怪的
是,它还藏着那么奇特的一家人?在此后数十年的游宦生涯中,元稹形
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处,总是先去拜访那里最著名的寺庙,不过他再
也没有发现种着牡丹、芍药的西厢和貌美如花的女子。
数月以后,元稹借一次文调的机会再次回到蒲郡。走在通往普救寺
的小路上,汹涌的情感再一次袭击了他,他飞奔的心情几乎想抛掉那些
暧昧的过往,立刻请媒人向郑氏提亲,正大光明地拥抱莺莺。然而,一
旦见到莺莺,见到她清澈的眸子,仿佛能突显他心中一切猥琐的神色,
他又不由被一种伤感而怀旧的情绪抓住,终于觉得他对她的那一点点欠
疚,一点点不够纯正的心思阻碍了他们的相守。
他在她身边呆了月余,每一个早晨,他都暗下决心,要在今天向她
问个清楚,她需不需要他留下来,然而她看起来对此毫无所求。她偶尔
会在深夜里独自操琴,她的琴艺精妙绝伦,琴声愁惨凄绝,但是他一旦
尝试请她为他独奏一曲,她立即让红娘把琴收起来,挂在墙上,拒绝再
弹。他对这种状况非常绝望,他们之间只有一毫厘的距离,然而隔着那
一毫厘,他再也无法靠近。
在一千多年以后,有一个叫张爱玲的女人,曾经对一个名叫胡兰成
的男人尝试这一毫厘的靠近。她在一个小村中找到已有了第二个女人的
他,她满不在乎地和他的第二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她以为他们之间的亲
密超出任何其他关系,然而,她终于发现他对第二个女人的关心超过了
对自己的关心。在离开他的那一个清晨,她告诉自己,那一毫厘的靠近
毫无意义。
之二十四
有政府主义的男人
元稹终于离开了蒲郡。临行前,元稹在莺莺之侧愁叹。莺莺知道别
期已至,在元稹对面恭敬地坐下,轻声慢语道:您放心地去吧,我并不
怪您。当初若不是我自己心有些乱,也不会导致这样一种出轨的生活状
况。现在,能够结束这样混乱的同居生活,我们都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您也应该把您混乱的心思收一收罢,那就是对我的恩惠了。您这么不开
心,我就给您弹奏一曲《霓裳羽衣序》吧。
莺莺命红娘取下古琴,调理琴弦,轻拂慢挑。然心思大恸,与《霓
裳》空灵极乐之意极不相符,不数声即哀音怨乱,无法再弹下去。左右
皆唏嘘不已。莺莺止住琴声,忍不住泪流满面,夺门而出,跑回母亲郑
氏的房间,痛哭失声。
元稹和崔莺莺的同居时代终于结束于莺莺的悲伤和眼泪之中。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悲伤和眼泪。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
一次非法同居的最后流泪者是振保,一个在既定的生活轨道上不敢下车
的小男人。“红玫瑰”娇蕊当然也哭过,那是她以为他有爱的时候,当
她终于发现他关心的不是爱,而是他生活的秩序时,她擦擦眼泪就头也
不回地走了。许多年以后,当婚姻并不美满的振保在电车上碰到已经再
婚的娇蕊,哭了一路的不是娇蕊,而是振保。
但是我不太喜欢这样的想像,我不太喜欢把男人想像得虚弱无力,
他们喜欢爱情的快乐又害怕爱情的责任。对于一个生活在办公间的现代
小男人来说,他营营苟苟于事业,营营苟苟于爱情,他的浑身都写满了
小字,或许会像振保那样虚弱吧。一个生活在大唐盛世的男人,也许会
有不同的气血。我不知道。关于元稹,我善意的描写也许只是一种理想
。
一个生活在大唐盛世中的男人,应该是一个有政府主义的男人。在
健康的社会里,一个有政府主义的男人对未来尚有追求的希望,对社会
亦有改造的可能,从政,是一条光荣的道路,男人可以理直气壮地选择
在这样的路上奔走,即使放弃爱情亦要坚持。当政治沦为蠕虫的政治时
,有风格的男人更多地选择爱情。元稹和王实甫的不同的根本即在于所
处时代的不同。在大唐盛世,元稹选择了有政府主义的生活,而在混乱
的元朝,王实甫随着生病的时代堕入无政府主义的爱情中。 之二十五
莺莺结局的猜想
今天写的依然是崔莺莺,您不会吐血吧?不要恨我,因为最恨我的
人不是你,是我们报社的专栏版编辑谢有顺。昨天晚上他找到我,叹一
口气说:非鱼,你知道我很喜欢美女,但是我不喜欢二十几天老盯着同
一个美女,并且二十几天只看到她的上半身。即使像崔莺莺这样大大的
美女,我也不愿意。你知道元稹是怎么发疯的吗?我总算知道了。所以
劳驾你在我去编每日书评版以前,把一个完整的崔莺莺给我,好吗?
是啊是啊,美女不能常看,恋爱不能常谈。我一边嘴里假装轻松地
应付着,一边心里瑟瑟发抖。我知道谢有顺是一个急性子,要不是我在
开专栏之前已经有言在先,希望他催稿的时候对我温柔一点,他昨晚一
开口决不会先叹一口气,然后把所有的怒气塞到口袋里,跟我轻言慢语
;他应该是掏出一把刀子,抵着我的后背说:用最快的速度把一个完整
的美女交给我,不然我就废了你。这一点让我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谢
有顺不是对谁都能压住怒气的。通常,我们内专栏的几个人一起吃饭,
如果遇到饭菜不新鲜,最先觉察并且发火的总是谢有顺。因为他是一个
日报的专栏编辑,他的第一要求就是每天都有新鲜东西,好适应挑食的
读者。像我这样喜欢把一道豆腐做成豆腐宴,一个饺子做成饺子宴,一
只山鸡做成山鸡宴……的厨师,实在是令人痛恨的一种人类——你吃他
整桌的宴席,其实只不过吃了一样东西。
谢有顺要去编每日书评,我觉得非常沮丧。我打算告别我的自恋倾
向,向更广阔的美女领域进发。
不过,今天还是把崔莺莺说完吧。其实,崔莺莺的结局不外是,元
稹走后,她很快就嫁人了,她的老公非常爱她。在一个静止的社会中,
一个内心自由、行为拘谨的知识女性,应该找一个内心淳朴,善于生活
的老公,这是较简易的生活法则。
而元稹,他在三年后娶了当朝高官之女韦丛。他的婚姻无所谓美满
,一个“取次花间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的人,他对爱情始终保持
着知识分子的犹疑,你又能要求他怎样轰轰烈烈呢?
《崔莺莺》确实比较闷一点,但是,两个知识分子的爱情,总是这
样闷的。不要怪我,怪知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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